谢贵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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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写到的各种各样的呆子数不胜数。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中的堂吉诃德，就是一个典型的呆子，他因痴迷于骑士小说而入呆，妄想在没有骑士的世界里充当一名骑士，闹出了诸多笑话，大战风车就是其中最糗的一出。中国古典小学《西游记》中的猪八戒，常被称为呆子，看到漂亮姑娘就双目成呆、如痴如傻，口流哈喇子而不自知。其实堂吉诃德、猪八戒们不是《辞海》《现代汉语词典》中定义的呆子。堂吉诃德是执著于臆想中的“行侠仗义”“扶贫济困”的骑士理想的天真汉。他的呆是蕴藉于心灵深处的“善良”促放的洁白无瑕的花朵。猪八戒的呆，是因为他多少有些花痴，恋家、恋乡、恋人、贪吃、贪睡、贪色，幽默风趣，执念不丢。猪八戒背媳妇、猪八戒吃人参果中的猪八戒，比英雄盖世的孙悟空、憨厚质朴的沙和尚，甚至比师徒中唯一是“人”的唐玄奘更加具有人的气息，他是真实的人间烟火，带着呆傻的面具游荡人妖仙三界。《红楼梦》中则塑造了更多的呆子形象，各种各样的呆子粉墨登场，甚至登堂入室。可以说《红楼梦》就是一部“呆子”的大百科全书，呆子的大杂烩，是一个呆子的世界。真呆的、假呆的，呆得好的、呆得不好的，呆得有文化的、呆得没文化的，呆得有趣的、呆得无趣的，比比皆是。
有的直接被作者贯之于“呆”或者“呆”的同义词称谓，比如“呆霸王”薛蟠，“呆子”“呆雁”贾宝玉，爱扇子如命的石呆子，苦吟雅集的呆香菱，天真无邪的傻大姐；有的是作者没有贯之于呆傻名称但实为呆子的形象，比如雨里画蔷的龄官，荷锄葬花的林黛玉，醉卧芍药花下、青石板上的史湘云，而作者曹雪芹就是一个真正的大呆子，“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便是佐证。
其实他们也不是《辞海》《现代汉语词典》中定义的呆子。石呆子“家里穷得连饭也没得吃”，面对贾赦强买他的“二十把旧扇子”，却表示“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我也不卖”。饥寒交迫，却不畏强权，不为利诱，“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像一面镜子，照得贾赦贾雨村那群魑魅魍魉的丑恶嘴脸入骨三分。呆霸王薛蟠的呆则是代表了他尚未泯灭的那一丁点良知和情义。香菱的呆则代表了她的专注和灵气。香菱学诗一回，最能见识她的风采。“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香菱听了，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学诗的香菱呆傻可爱，在诗的世界里犹如诗里的一粒句读，散发着莲子般的清香。学诗也是香菱悲惨的一生中唯一快乐的时光，给她满是阴霾的天空注入了一汪令人嘘唏不已的亮色。贾宝玉的呆则是他的痴情，在下人们看来，“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家疼不疼，这可不是一个呆子”。在林黛玉口中，他就是一只呆雁，是一只体贴呵护，对一草一木痴情的呆雁。傻大姐的呆正是一块未曾打磨的璞玉，误拾绣春囊，掀起贾府轩然大波尚不自知，是真，是天真，是天真无邪。曹雪芹是塑造呆子的大师，岂不是咖位最高的呆子。薛蟠，呆。香菱，灵。贾宝玉，情。石呆子，执。傻大姐，真。林黛玉，痴。史湘云，憨。都在曹雪芹的如椽大笔下演绎着各自的真性情。可知世界上这许多的呆子，也不是《辞海》《现代汉语词典》中定义的呆子。
后人在“呆子”前加一“书”字，陡增书卷气。何谓书呆子，《辞海》中有“书痴”一词，意思相同，书痴者“犹‘书淫’，亦用来嘲笑只爱读书而不通世故的人”。《现代汉语词典》则收有“书呆子”一词，谓之“不懂得联系实际只知道啃书本的人。”书呆子，泛指死读书、教条、书生气浓、不谙世故的呆子，特指只读书而不会用书上的知识变通的人。清钱泳《履园丛话·笑柄·不准》：“为官者必用读书人，以其有体有用也。然断不可用书呆子，凡人一呆而万事隳矣。”便对书呆子嗤之以鼻。秦牧《艺海拾贝.辩证规律在艺术创造上的运用》中写到：“一个直接知识贫乏的人，即使读了许多的书，也可能只是一个书呆子。”对书呆子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前面说的呆子，很多就是书呆子的典型Pose。嗜读骑士小说如命并身体力行的堂吉诃德，鲁迅先生在《南腔北调集.真假堂吉词德》中就说:“他其实是个十分老实的书呆子。”苦吟雅集的香菱，“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曹雪芹又怎能逃得脱书呆子的窠臼？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就塑造了许多的书呆子形象，周进、范进，不一而足。而最为人们熟知的书呆子形象当属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茴’字有四种写法，你知道么？”寥寥几言，成为贴在孔乙己身上撕不掉的标签，或者是沦为迂腐不堪、麻木不仁、四体不勤、穷困潦倒的书呆子的典型笑柄。如果书呆子也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孔乙己恐怕就是这一行的带头大哥了，当仁不让的状元郎了。
我小时候酷爱读书，不谙世事，常被人讥之为书呆子。我亦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常常自诩为书呆子、书虫，虽有阿Q精神胜利法之嫌，却也是发自肺腑之真言。幼时物质生活贫乏，精神生活更是匮乏，无论什么书，甚至是路上捡到一角废报纸，也要从头读到尾，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放过。家贫无书，幸有一堂舅，家里多书，可以时时刻刻解渴书之馋。
而今，纸质书如山、电子书如海。在我看来，书呆子至少有以下几个好处：一是凡是书呆子皆是守法的好公民。二是凡是书呆子皆是守纪的好员工。三是凡是书呆子皆是听话的老实人。四是凡是书呆子皆是踏实肯干的老黄牛。五是凡是书呆子皆是傻傻帮人的老好人，即使因此而受骗上当，也在所不辞。这五个好处，就决定了书呆子常常会成为不被人关注不被人重视但又常常被人欢迎被人愚弄的人。如果，我是说如果，孔乙己、堂吉诃德等货真价实的书呆子处于当今的世界，我想孔乙己会成为语言学家，把一些现在流行的沽名钓誉的语言学泰斗打回原形，堂吉诃德会成为一个小说家，让当今一些牛皮哄哄的文学纸老虎小说家们抱头鼠窜。
“大狗叫，小狗也要叫”，世界那么大，只有大狗叫的世界，多么孤独。“苔花比米小，也学牡丹开”，世界那么大，只有牡丹开放的世界多么单调。哲人说过，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世界有“书灵子”，也要允许书呆子的存在，多元产生活力，产生美。书呆子也需要春天。
同理，“书灵子”有春天，书呆子也会有春天。书呆子的春天在书里，“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让我在茫茫的人海中遇到了“如意”的妻子，读书让我在三百六十行中登上了孔夫子的讲台，读书让我在艰辛的生活中衣食无忧，读书让我在万千红尘中找到了一方心灵的净土。书呆子的春天也在书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让我不必恪守狭窄逼仄的时空，在遥远的想象里自由翱翔，让我抛弃来自生活来自工作的一地鸡毛，用诗歌和远方抚慰受伤的心灵。
感谢书籍，感谢痴迷于书的日子。书读多了，路走多了，春天还会远吗？书香就是春天里的满园芬芳，书路就是迈向满园芬芳的幽蹊。何况，读书本身就是一个个姹紫嫣红、鸟语花香的春天，泛动着无限风光的春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