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卯年荷月,巍巍龙海山下,滔滔南盘江畔,那个被称作段家庄的小村庄里,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当时还健在的外祖父说:“肖兔者,生于盛夏,草木繁茂,甚是适时,此子将来必成大器也!”成大器者,必历苦难。诚如先贤孟子所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外祖父斯言,诚哉如是;孟夫子此言,诚哉如斯。从此,我就沿着外祖父的预言,沿着外祖父的之乎者也,一路前行,一路跋涉,在时光的沙漏里,雕刻着只属于“我”的人生轨迹。从此,我就沿着孟老夫子的断言,沿着孟老夫子的安慰,无惧苦难,无惧风雨,在岁月的颠簸里,书写着苦而弥坚的春夏秋冬。
谁会想到,二十三年后,那个生我养我的偏僻小山村,会彻底沦陷为我时时刻刻思念的故土。谁会想到,十多年前的那个中秋节,旧作《童年的月亮》会酝酿成思念的醴酒,时刻照亮夜幕里的心空,时刻迷醉漆黑里的灵魂。十多年前的秋天,刚刚离开学校,我被分配到陆良县活水乡新台子小学工作,成为该乡在小学工作的第一位“大学生”。活水乡是陆良县三个高寒山区乡(后撤并为活水、龙海两乡。)之一,彼时车辆极少,如果赶不上趟儿,就只能靠“十一路汽车”代步。在两个要好同学的陪伴下,早上八点钟,我们就离开故乡的小山村,向着崎岖的山间小路出发。走累了,坐在路边的岩石上休息一会儿;走渴了,捧起石窝窝里的积水猛喝一通;走饿了,拿起随身携带的饼干吃几块。走到活水乡中心学校时,已经是下午的四点多钟啦!没有记住走了多少路,只记得脱下鞋子,脚上起了几个大水泡,有点像晶莹的汗珠,也有点像剔透的泪珠,还有点像早晨,草叶上的露珠。
抬起头,路还在继续,这里不是我们的终点,终点在好几公里外的新台子小学,还得继续走,还得与西行的太阳赛跑。待赶到新台子小学,已是暮霭时分,太阳的一角挂在西边的山上,吐着最后的余晖,有点凄清。走进校园,冷冷清清,满目疮痍,一株年老的梧桐树立在教学楼前,举着数十片发黄的树叶,有气无力。操场是土场,坑坑洼洼,看看茕茕独立的教学楼,有点心酸。当晚,校长胡老师安排我们住下,辗转反侧,一宿无眠。
回想起自己经历的生活,放牛、砍柴、采松果、赤脚求学、饥饿、寒冷,眼前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外祖父的预言,外祖父的之乎者也,孟老夫子的断言,孟老夫子的远见卓识,倏然眼前。它们像一束束温暖的目光,一瞬间包裹了我的心,在寂寞的耳畔久久回旋。苦难注定会成为——会成为一个人的脊梁。越是渴求爱的荒野,才越能体会到爱的真谛。正如一望无垠的大戈壁,偶尔的一小片绿洲,何其焕然,何其灿然;偶然的一小潭积水,皆是行走者的福音。山村的孩子们长着水晶般青草般的玲珑,时刻都在诠释着真爱的真趣。看到他们,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走进他们,就像走进另一个自己。无数次地投身孩子群中,在这一颗颗清纯的心灵丛林里,感受着来自阳光的温暖、月光的明澈、星光的清幽、大山的洁净。
而这,一晃就是近二十年。其间,承担过各种各样的教育教学工作,语文、品德、美术、体育、劳技,哪里有缺补到哪里,班主任、安全专干、教研组长、教导主任干了个遍。其间,有酸涩,有苦痛,也有挫折;有迷惘,有孤独,也有彷徨;有无奈,有动摇,也有惊喜;有成功,有快乐,也有感动。其间,也曾辗转多所学校,但从来没有离开过活水这片土地。
新学期,因为工作调动,我离开了工作了六年之久的活水乡鲁依小学,离开了朝夕相处了两年之久的四年级68班的孩子们,来到了活水乡石槽河小学。又因为活水乡中心学校在鲁依小学举行语文课赛的缘故,我得以重回故地,得以重新回到那个分外熟悉的环境。课间,我在校园里走过,孩子们看到了,一起向我涌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重现眼前,美丽如花,美丽如画。喜悦到流泪,激动到沉默,重逢的喜悦和激动毫无保留地写上每个人的脸庞。上课铃响了,孩子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下午,孩子们相约送来了书写的小纸条,装了整整一大袋。在简简单单的书信里,在歪歪斜斜的字迹里,倾诉着思念,倾诉着悔恨,倾诉着浓浓的师生之情,倾诉着殷殷的朋友之谊,感动、心酸、欣慰,五味杂陈。回忆、怀念、咀嚼,醇美如酒。
这样的离别和相逢,在短暂而又漫长的工作历程中,又怎么会是唯一的一次呢?我只坚信,只有真心地付出,才会收获真心地相逢。人的一生,就是一次次苦难地历险。在这一次次历险的旅途中,“真心”是一条条淙淙流淌的小溪流,穿过丛林,穿过乱石,穿过时间,穿过人丛,穿过心灵干涸的荒漠。小溪流们唱过歌、舞过蹈的地方,温润如玉、芬芳如醇。
也许,正是只满足于“教书匠”这样的平凡工作,正是只停留在“教书匠”这个层面的理想上,让我养成了恬淡、不善言辞、木讷无趣的近乎于傻子的人生哲学;唯此,我只有也只能与不会言谈的书结缘相伴。书成了我的旅侣、主宰和脊梁,读书、写“书”成了我工作之余的唯一寄托。
课前课后,茶余饭后,周末寒暑假,假如没有比读书更加重要的事,我都愿意扑在书上,就像高尔基一样,饥渴的时候扑在了面包和水上。读孔丘孟柯的仁义智慧,读老聃庄生的超然物外,读杜子美陆务观的忧国忧民,读苏东坡韩退之的丰厚豪迈,读李青莲的飘逸峻拔,读曹雪芹的落魄丧魂,读鲁夫子的尖刻骨峭,读名人或非名人们的文字,也读教育教学方面的“正经”文字。逛书店,看书,读书,走进书的躯体,与那些相识或是不相识的面孔相逢,与那些或浅显或深奥的哲思相遇,沉浸于书本的世界,印上那些或深或浅的足迹,完完全全过着书呆子的生活。快乐和幸福,惬意和享受,轻松、清静和闲逸取代虚无烦闷的空袭,成为生命的主旋律,每时每刻奏响幸福的乐音,清脆悦耳;每时每刻流淌欢快地律动,清澈见底。
当然,我说的写“书”,是写那种永远都不能出版的书,是写那种与别人永远最远,与社会永远最远,独与自己独与学生永远最近的书,它由一些散乱的文字构成,由一些散乱的思绪、情愫、一些心灵的碎片组成,记录的是懦弱、堕落、痴呆,坚强、奋斗、灵光一现的心灵路程。记日记,写文字,记下这些每日的思绪和情愫,写下那些发霉的记忆和过往,把它们寄存在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疼痛的时候,去花园里逛一逛,会看到花开,会嗅到花香。它是治疗灵魂、找到出口的良剂。
读书时,写“书”时,会觉得自己彻底地清闲下来,不再奔波与劳累,不再焦虑和担忧,也不再在繁杂和烦躁的空气里挣扎。读着、写着,忽然有一日,想起孩子们的笑脸,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撞上心扉,温馨的画面蓦地涌上心头,泛上眉梢,挤上唇角。我把它们捡拾起来,像行走在海边的孩子,捡拾起一只只贝壳,一朵朵浪花。感谢编辑老师,让这些贝壳和浪花定格成永远的美丽。
沿着外祖父的预言,沿着孟夫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沿着“必成大器”的崎岖路,我在前行,我在跋涉,我知道,我离外祖父的预言越来越遥远。在这条师路上,我愿意,谨遵孟老夫子的教诲,永远行走在通往“大任”的路上,永远做一个捡拾贝壳和浪花的稚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