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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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上喝茶，完全是因为我的父亲。
从记事起，我就喜欢腻歪在父亲怀里，倚着宽厚的胸膛，两个小脚丫左右蒲扇着，屁股怎么晃动也不怕摔下去，好似坐着世间最牢靠最柔软的沙发上，由着我嬉笑打闹也能稳固如常。笑够了，闹够了，抢过父亲手上的茶杯一口泌掉，微涩的茶水顺着舌头边缘流向干竭的嗓子眼，那舒爽的滋味随着额头上的汗液一起升华，甘甜涩爽，意犹未尽。
所以，每当清明时节，父亲新泡上一杯春茶端在手里，我都会毫不客气先咂上一口，不过更多的时候我都会皱起眉头，咧开嘴巴快速的吐出来，伸着舌头大叫：“苦……苦，好苦啊！”
纵然很无趣，我也喜欢乐此不疲的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个过程，因为我喜欢看父亲宠溺的表情，享受着父亲在四十五岁年纪，期盼已久才生下我这个独生女所带来的那份专宠，是我三个哥哥都没有的特权。
每当此时，父亲都会哈哈大笑，用溺爱的眼神看着无理取闹的我，帮我擦干嘴角的水渍：“下次别再喝了，茶水是苦的。”谁说茶水苦，幼时的我从来不觉得苦，那段生活反而是童年记忆中最高光的时刻，泛着晶莹剔透五彩的光晕，值得我在自我陶醉的幸福和满足中一遍遍回味。
随着岁月的流逝，茶水的苦也在时光的浸润下转换成巧克力的醇美，苦荞茶的清爽，咖啡豆的浓香，以及后来红酒的酸涩。可在我心目中，世间所有的味道，都不如幼时茶水来的干净，纯粹。究其缘由，吸引我的不仅是青绿色的茶水中泛着父爱的味道，还有冲泡茶水的瞬间茶叶舞动的姿态，让我贫瘠的小小世界充满着幻想。不信你看，滚烫的开水冲入杯中，随着如烟如雾袅袅上升的水汽，阵阵淡雅清幽的茶香开始弥散开来，透过玻璃杯，朵朵嫩芽在氤氲水汽中缓缓舒展，绿芽上的细茸纤毫毕现，犹如翠绿色的舞池中挥舞着的衣袖，左一圈右一圈，忽上忽下，好似一绿衣少女轻歌曼舞，穿梭在满场飘荡的茶絮儿中间，如同魔术一般有趣。如此美妙的场景怎能不吸引我呢！
小学毕业那年，看着邻居小姐姐戴着漂亮的耳环十分眼馋，就背着爸妈偷偷去打了耳洞，当家人发现时，我的耳垂已经红肿成蚕豆那么大了。母亲十分生气，操起家伙就要打我，一直不出声的父亲赶忙把我护在身下，大发脾气：“都已经这样了，你再打她有啥用呢？”
看着父亲心疼的样子，我知道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只好乖乖地喝药，又见爸爸熬煮茶叶，怯生生的问他：“爸爸，你这是干嘛呢？”
“茶叶水有消毒杀菌的作用，擦洗耳朵可以消肿，你就可以好得快一些。”父亲一边解释，一边撩开我耳边的头发，再次查看了耳垂，深叹一口气：“要是毒气攻到耳朵眼儿里边，你就成聋子了，看你怎么看电视怎么听歌！”父亲翻了我一个白眼，手指轻轻敲打我的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了。”
我当然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打死我也不敢了。
茶水煮好，父亲细心的扇凉，再用棉签蘸着为我擦洗耳朵。当温暖的茶水透过柔软的棉絮涂擦在耳朵上时，我内心深处好像有一股暖流滑过，突然有一丝悸动，不知是感动还是害怕，不由自主淌下眼泪。
“疼吗？那我轻点儿。”父亲见状，忙不迭的放慢动作，小心翼翼的边擦边吹，生怕又惹我流泪。
“爸，我不疼，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眼眶里饱含泪水，我不好意思望向父亲，我怕撞上他疼惜的眼神，只好偷偷别过头用手背拭去。
在父亲精心照护下，我的耳朵很快恢复如初，耳洞也被父亲用茶叶梗保留了下来。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耳洞里插茶叶梗的习惯，还把这个习惯分享给朋友，成功避免了耳洞残渣有异味的问题。
然而好景不长，两年之后父亲心脏病发离开了我们。当时正值清明时节，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我们一家人乱成一团，谁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好在父亲人缘甚好，在大家的帮助下圆满料理了后事。
成长往往是一瞬间的事，在父爱包裹下长大的我，经历了一番苦难之后，逐渐明白父亲并没有无原则的娇惯我，他只是在疼爱我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教会我许多，传输我正确的三观和做人做事的道理，确保我在未来之路上不偏不倚的行进。
我知道父亲偏爱喝茶，于是在每年清明节早早备好新茶，在他祭日的时候泡上满满的一杯，当醇香自然的茶味冲进鼻腔，我对父亲的思念也会充斥向内心最深处，在肆意飘散的茶香中任凭它泛滥……
一起生活几十年，在父亲的影响下，母亲也迷上了喝绿茶，每天都要喝上浓浓的一杯。我读的是医学专业，知道茶叶可以降压、溶脂，还可以增加血管弹性，防止动脉硬化，于是在母亲喝茶方面也是多有鼓励，只提醒她要注意喝茶的时辰，以免耽误睡眠。
值得庆幸的是，我老公也是茶品资深爱好者，每年母亲喝的茶叶都是他亲自去茶厂定制，从茶农手里买过上好的叶子，再盯着炒制加工，最后一两一袋封存好冷冻起来。运输过程中也是很严谨的用冰袋隔热降温。久而久之，母亲特别满意这个女婿，常常在亲朋好友面前显摆，因此收获了许多艳羡的目光，大家都夸她命好，儿女都孝顺懂事。在大家一句句暖心的奉承下，母亲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75岁老母亲每天的日常，就是跟小区里的老人们聚在一起打牌闲聊，可最近感觉她好像有心事，经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问她也不愿意说，直到某一天的午后，老母亲气愤愤地回到家中，终于说出了实情。
原来每年清明节前夕，老公都会把茶叶送来，这样母亲就拿出几袋分给邻居们尝尝鲜，可今年由于老公出差工作了一段时间，等他回家时已过了清明节，工作一忙就忘了买茶叶的事，母亲的新茶迟迟未见。今天有邻居拿出了新茶，抢占了母亲历年来的风头，所以老妈心里感觉特别不舒服。
得知详情后，我哭笑不得，马上当着母亲的面给老公打了电话，“命令”他赶紧去为老妈买茶叶。听着我颇为“严厉”的语气，老妈一面埋怨我口气生硬，一面又喜眯眯地雨过天晴。
看着母亲重新扬起的嘴角，又极力掩饰喜悦的慌乱样子，我忽然间明白父辈们的相处之道。他们的世界也许没有“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热烈，也没有“美妙令人享受，朦胧令人神往”的浪漫，他们有的只是在对方疲惫时递上的一杯热茶，在痛楚时撇过的一汪温情。
我不会责备母亲，她的举动不是虚荣好胜的表现，而是借助这份孝心展示自己健康祥和的家庭氛围。这是一份来自家庭的荣耀，也是一份传统家风最高级别的炫富。我感恩能够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让我能够清晰体悟父母的精神世界，他们拥有两世隔绝也剪不断的光芒，还有在恬静流年中寻觅到的一处清然，那是时光的赠予，更是岁月的期盼。
多年之后，即使我手捧咖啡或是果汁，享受片刻味蕾上的藉慰时，我仍希望自己还记得，那个睁着大眼睛，带着一脸惊奇幼时的我，看着魔幻般上下漂浮的那抹翠绿，惊喜的雀跃着，欢叫着，透过袅袅升起的茶雾，幸福的承受那满心满眼都是无限慈爱的眼神。
又到清明好时节。
茶香如父，思念如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