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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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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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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窗,每扇窗都会演绎出不一样的景致。然而,这些景致其实直到今天仿佛才被我发现。这时,我惊讶地意识到:那些已经融入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物事,要想被我们密切关注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明天它们还在”,如此顽固的念头往往使我们错失良机。这时,我才意识到就在我忽略了窗外这些景致的时候,我遗失的不是景致,而是对生活的感知和体验。于是,我开始梳理那一段段有关“窗”的记忆。


        ——题记


        在我身体疲惫,思维迟滞之时,我习惯性地看看窗。我是个生活的享乐主义者。在我看来,生命本就短暂,结局也早已注定,既然终点无法逆转,那么,过程就由我来掌控吧。我不奢望结局美好,只求演绎一段跌宕的人生。所以,我会经常变换某种生活方式,也时常在身心疲惫时试图探索一些让身心恢复生机的方式,在我尝试过的放松方式中,读书和观景是我尤其喜欢的方式。


        这时窗外正下着雨,因为关注,雨点的敲击声清晰传入耳鼓。突然,我感觉心里一阵压抑,因为,我于不经意间透过眼前的玻璃,觉察到眼前的世界模糊一片。这才意识到是这片透亮的玻璃把我和这个世界联系到了一起,可也是它把我和这雨水、这风、这世界分离。


        我起身,推开窗,用手机企图抓取呈现在窗前的事物,但它却无法传达出我眼前的景致。面对那些触动心魂的东西,我时常怅恨自己没有画家的天赋。此瞬,这样的情绪又自心底滋生。然而,我并不甘心就此放弃,我冥想自己正在创作绝世佳作,并试图把观到的宏大世界完完整整地纳入这幅须弥画卷。我的思维欢快起来,我猛然羞愧地惊觉,自己观了那么多年风景,竟然对于景物中所蕴藏的韵致浑然不觉。


        这扇窗拉伸了我的目光,引诱我去探寻这迷蒙世界的尽头,那里也许是一片海,海边有沙滩,沙滩上是一串长长的欢快的足印,沿着霞光延伸向远方,白色的鸥鸟在欢唱、在滑翔,突然一个迅疾的俯冲,接着又猛然垂直拉升,然后渐行渐远。


        白鸥邈邈,遁入六年前的夏日黄昏。在那段初次领受异乡孤寂的时光,我把自己抛掷在偏僻的山野间。原本是带着一种悲怆忧伤的况味自我放逐的,却在某个夏日的黄昏时分,我推窗而望,眼前的景致让我顿然领略了“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意境。自那以后,潜心问学向道,疲累闲暇之余,便喜欢立于窗边或仰卧阳台之上(买了个吊床)观晨曦雾霭、夕鸟还巢,赏星河夜景、彩云逐月,谛听万籁之音,凝思古今之事。


        妙不可言在清晨,我时常有幸透过那一扇小小的玻璃窗,与立于对楼顶檐的鸽群相视而望。有时,它们会对我摇头摆尾或啄食脚下的檐角;有时,还会突然翩翩而下或盘旋而上。每次相视,时间虽然很短,但却似乎是彼此必做的功课,也带给彼此一天欢娱的心情。


        我关于窗的记忆,似乎大多与鸟有关。也许是我太过于执着于自由,也许是我厌倦了受羁绊的生活,也许有太多的也许。总之,在我印象中,我对飞鸟的敏感度和关注度比别的事物都要高。我浪荡不羁的漂泊似乎也是“自由”在驱策。总之,鸟、窗、流浪与自由,这些原本毫无关联的事物,因我而发生亲密关系。


        那是在平阳(每每想起,就会泛起“虎落平阳”的酸涩)的校园,这所校园给我的整体印象是腐、旧、挤压,但花树颇多,环境清幽。


        记得那天傍晚,夕阳染红了杜鹃,我满怀诗意地背着简单的行李来到这间红砖红瓦砌成的房前,发现一位身着一袭白衣、秀发披肩、身姿妙曼、皮肤白皙、面容姣好的女郎正为我“挪窝”。我的心底当即就升腾一首惊叹“哦,沙扬娜拉!”


        就在我庆幸住进一间散发着幽香的“闺房”时,一座“黑塔”带着颇为丰富的笑容压进房间。我心里毛毛地发怵,因为两厢块头对比威压太甚,且我对陌生人有着严重防御心理。闲聊中(大多是他问我答,或他说我听),我了解到他是东北人,提防心稍稍松懈。也知道了这排砖瓦房今年夏天曾因暴雨被淹过,当时床都漂起来了,如今有资历的老师都搬楼上去了。听了“前辈”那些不失牢骚的“经验之谈”,“香闺”的热度难免冷却许多,开始细心审视这间屋子。审视完毕,我给它起个名,叫“风雨斋”。“风雨者”,栉风沐雨也;“斋”,专注学问小书房也。于是,心下释然。


入住的第二天早晨,我才注意到“风雨斋”的对面是教室,背后是操场。宿舍与教室的距离是一条车道宽。操场与宿舍的距离是一步之遥,一步之遥间栽满了杜鹃花。据说校园有一段光荣的红色历史,且与数学家苏步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加上校领导颇重视育人之道,所以尽管学生整体学习成绩一般,但十分有爱心。故而,人与自然能够和谐相处,校园中小鸟“时來啄食”。我这人向来对自己吝啬,只在食堂就餐,宿舍盖无余食。未曾有幸亲历“时來啄食”的“天伦之乐”,但却时常在晨眠正酣或午休渐佳之际遭受鸟儿“时來啄窗”的骚扰,许是对我的吝啬颇多怨念之故吧。


        但我向来本着“以德报怨”的胸怀欣赏它们。世间恶者莫过于人心,恶人尚且能够宽宥或退避,何况鸟乎?所以,尽管“骚扰”频仍,我却以喜乐之心观之。


        若说彼时彼地有何烦忧之事,那就是窗前的那片杜鹃花。我不知道为何校园里栽种那么多杜鹃花,一大片一大片的,杜鹃花绽放得热烈而奔放,看起来有一种震撼的美。可一想到“杜鹃枝上杜鹃啼”和“杜鹃啼血猿哀鸣”这两句诗,那种震撼之美瞬间就化作触目惊心的血流在我眼前奔涌。那悲怆的凄情并未因千年光流的淘洗而退色,反倒那嫣红的血色被涤荡出熠熠辉光,让传唱千古的诗章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关于窗的故事,有凄美,也有甜蜜。那是我终身难忘的“少年”欢娱时光。


        从平阳到苏州,完全是个意外。没有忧愁,也无惊喜,日子就这么无欲无求地晃晃荡荡地往前溜着以至于我一度生发“终老此间”的错觉。直到我的办公室搬到了一楼,才发生不虞之变。办公室的窗很大,大到门对面的整堵墙几乎都是窗。我把办公桌椅移到中窗靠边的位置,视野变得更加开阔,透过窗,既可以俯视负一层的“中央景观”带,又可以45℃角仰视蓝天的明媚、白云的悠游,还可以欣赏对面食堂的美食或右后方操场上的野性与欢腾。


        但这些并不足以令我难忘变年少,而是后来日日经过窗前的脚步声。


        出于对婚姻的恐惧,以至于我对身边的女性都抱持怀疑与防备心理,也极少去关注她们。几乎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教育教学教研之上,并且渐渐陶醉其中。那几年,我对自然的热爱远胜于人,对孩童的喜爱又更胜于女人。我爱宁静,厌恶唠叨和嘈杂。更爱一切难得纯净的东西,不忍心玷污它们,以至于我一度以为自己患了“心理洁癖”。


        那晚,我一如既往在加班。别误会,我的觉悟并不高,加班纯粹是打发寂寞的时光,忘掉不必要的烦恼。我的经验——忘却最佳的办法是借助高雅让自己变得充实。这时,有三位女孩经过窗前,其中一位调皮地敲了敲窗,礼节性地与我打招呼。就在那晚,我的心窗竟然鬼使神差地向其中一个女孩打开。其实,她一句话也没说,但她静美的面容,柔和的微笑,却让我碎裂苍老的心如枯木逢春感到温馨与润泽。自那以后,我习惯在同样的时间段,期待同样的问候。再后来,我与她偷偷约会,窗前的问候往后推迟,只是只有我和她。那些日子,我熟悉了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脚步声。那些日子,我的心再也无法像往常安宁。她占据了我全部生活和思想。我开始患得患失,时常莫名其妙地欣喜,莫名其妙地忧虑,莫名其妙地烦躁。我开始缺乏自信,注意自己的形体,从不注意着装打扮的我,开始疯狂网购,开始坚持跑步,第一次用洗面奶,第一次打啫喱,第一次有了拼命赚钱储钱的念头,也第一次开始在工作中出现了疏漏,我对“老太太”那愚昧无耻的管理和对他人私生活的无礼干涉越来越难以容忍。那时候我最纯真的想法就是,我没有能给她人生第一次纯真的爱情,就一定要努力把未来最好的自己奉献给她。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弥补我的亏欠,尽管在此前我没有亏欠过,可我就是觉得自己带有感情上的“原罪”。她不是我的初恋,可我清晰地感到,我对她爱的冲动更真挚,并且理智更胜于情欲。我一边在拼命克制,一边在倍加珍视和呵护。我就像一个毛头小子傻傻地莽莽撞撞,甚至不知害臊地向“度娘”求助有关恋爱的秘诀。


        就在我满怀甜蜜,开始秘密筹划我们未来美好生活,准备给她以惊喜时,她突然跟我说“我们不合适,分手吧!”“就当我是你最美的回忆。”当时我心中的反应很奇怪,没有震惊,没有怨念,反倒浑身上下洋溢出一种诗意:

“也许有一天清晨,走在干燥的玻璃空气里,

我会转身看见一个奇迹发生:

我背后什么也没有,一片虚空

在我身后延伸,带着醉汉的惊骇。

接着,恍若在银幕上,立即拢集过来

树木房屋山峦,又是老一套幻觉。

但已经太迟: 我将继续怀着这秘密

默默走在人群中,他们都不回头。”

这是意大利诗人蒙塔莱的作品《也许有一天清晨》,那一瞬,我清晰地发现了虚无,原来,之前的忧虑和烦躁源于这个“世界的不真实”,或者说是我感知到却又不愿意直面的这种“不真实”。


我强压以往的自尊与彼时的羞愧,把自己扮演成嬉皮笑脸,甚至是厚颜无耻的形象试图挽救即将到来的溃败,可最终徒劳无功。于是,我心存感激和羞愧而急于逃离。是她帮我悄悄打开了那扇窗,然后轻轻帮我合上。可至少她让我活了过来,让我再次感受到了久违的痛感,这至少让我又变回了活物。当“逃兵”的代价是变成住院的“伤兵”,历了场“生死劫”,此生也不再留有遗憾,没想到她一语成谶,真成了我这一生最美的回忆。


我逃到了一个叫做“苦水村”的地方。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我忍不住捧腹大笑,笑着笑着眼角渗出了泪,我悄悄擦掉。身边的人都笑我反应过度,以为我嫌这个地方贫困闭塞。他们哪里知道这个村名与我彼时的心境简直是“天作之合”。我笑是因为我觉得命运之轮太神奇,神奇到我与她的那些奇妙的巧合让我认定此生她就是那个来拯救我同时又来惩罚我的人。


        在我看来,“苦水村”的神奇,不仅在它的水又苦又咸,也不止于它发神经地赐予那些娇美的女孩儿满口“猪屎牙”,还在于它满城区找不到一家洗澡堂。这对我这种一天要冲两次热水澡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炼狱般的折磨。


        郁闷时,我便对着办公室的窗一边眺望怀想,一边自悼舔舐伤口。我看到窗外夕阳染红了天际,我看到暴风雨摧倒了成熟的棉花,我看到晚饭时间一个抽着烟的男生搂着一个女生在墙角亲吻,我看到芦草由枯变黄……然而,我对这一切无动于衷。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工地上的小狗突然悄无声息地冲上去“呜呜呜”地从后面咬住一名俏女郎的裙下摆,那女郎吓得又踢又叫,好在狗主人及时用棍子解除了女子的险情与尴尬。我发现自己那时居然卑劣地把窗当做了开心。打那以后,飞鸟又进入了我的视线,只是它们是在芦荡间纵跃的麻雀。


        日子就这么白云苍狗地变幻着,黄云弥漫天际,那威压让人生出“渺沧海之一粟”的苏氏叹息,芦荡在那个名叫“北风”的暴君肆虐下点头哈腰、颤颤巍巍,我的心毫无征兆地感到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凉,我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直愣愣地想。蓦然,一道闪电从荒芜的天际遁入脑海——“难道人生理应如此?”我激灵灵一阵悚然。


傍晚时分,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那漫天飞舞的妖姿,扭扭捏捏,扭扭捏捏,扭着扭着,就扭进了芦荡,我的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无聊的快慰。我数呀数呀,不知不觉就数出那首儿时读过的打油诗:“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芦花总不见。”这位自诩乃“千古不变之人”的板桥先生,当年“立功天地”之志,牛B何其哄哄?然而,在历经人世凶险之后,还不是照样无奈地发出“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写取一枝清瘦竹,乌纱掷去不为官”这样的哀叹吗?至于他那句惊警世人的“难得糊涂”究竟倾注了多少血与火的锤炼才凝聚出的“结晶”啊?这么一想,另一位风流人物油头滑脑地唱着“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摇摇摆摆晃入我眼帘。


        一念及此,不禁莞尔。是啊,人生难得看穿,可若真看穿了,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我肏你妈的!”伴随“嘭”的一声,紧随而至的是一阵凄厉的女人嚎哭从眼前的窗下传来。断了思绪,续接的是左邻四舍乱哄哄地拥入“第一现场”……

        我从眼前的玻璃现世中再次窥见巨大的虚空,悻悻地关紧窗,开启屏蔽功能,耳中只剩车流……


        2018.5.31草创,6.11夜润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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