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晴秋,静好
八月晴秋,每个时刻都值得用心去欣赏去品味。尤其是在北方,那真是看天是天,看云是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一切都是那么明快,那么简洁,那么纯粹。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秋空的那一片湛蓝作背景。
按说,在一年四季的轮回中,积淀了春的烟雨迷蒙,包孕了夏的沉闷混沌,吸纳了风,聚集了雨,荟萃了电闪雷鸣,秋的天空应该看起来最为厚重、最为丰富、最为奇幻而让人觉得最为神秘莫测了。
可是,北方的秋空却实在是蓝的单纯到了极点了,特别是华北平原八月的天空。这里不像漠北,过早的进入寒冷凛冽,让人瑟缩颤栗;这里更不像江南,还在淫雨缠绵,让人迷离忧郁。这里的天空,只会给你爽朗,干脆,豪迈与慷慨,而这,又怎能离得开那深邃的蓝?
金风送爽,不错的,黎明的清凉会吹走你的酣梦,嗅着秋日清晨特有的那股清爽,走出沉闷封闭的房子吧,那东方的一抹鱼肚白把彤红的朝阳呼唤出地平线,此时开始,那无边无际的蓝就让你觉得淡远,觉得纯净;随着太阳的升高,淡蓝变成湛蓝,变成蔚蓝,而这种蔚蓝到午后达到极致,让你觉到无尽的魅惑,让你觉得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她,而只想去游之泳之;直到繁星镶嵌到幽蓝的天幕布上去闪烁,一天下来,那满布的蓝都是天空的主色调,或清浅或明快或高阔,清新淡雅,悠远深邃。这三原色的主色调,尽可以随心添加调弄,渲染成任何色彩。然而,晴秋的天,却只是澄澈出一片悠远的蓝,从拂晓到子夜就是这样坚持着自己。云儿是可以自由来去的,可即使有满天的鱼鳞云,天也是天,云也是云,天只会衬出云的洁白,云只会衬出天的青蓝;白鸽的哨音能够传到遥远,雄鹰的翅膀可以自由翱翔,归家的鸿雁也被这片蔚蓝传送到了远方,就连诗人的心都抵不过这片蓝色的诱惑,随着这白鸽、雄鹰、晴鹤的影子飞到九霄深处去了——然而天空的册页上却不会留下一丝痕迹——这才是仲秋的天的本色!
晴秋的河水、池塘,沉淀了尘沙绿藻,早已经“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了,而今融了天的蓝宝石在里面,也就显得更加清澈透明而沉静,即使泛起涟漪,也是那么的清纯,“秋波盈盈”,真是绝妙好辞。晴秋的山,静默成了蓝天之下的一道剪影,朝映红日,晚带夕暾,宁静而爽朗,百里外就可以看清白白的石、斑斓的树。这时的山水,不再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都只是真真实实的自己了。
晴秋,经历了春的姹紫嫣红,经历了夏的火热喧嚣,拥有过一切,如同人生,经历了少年的书生意气,青年的挥斥方遒,如今,沉淀出了中年的沉静淡泊,此时倒真正是天是天,云是云,山是山,水是水了——秋,还原了自我,无须慷慨豪歌,自是高迈超卓!
有一个词叫做“海阔天空”,真好!有一个词叫做“返璞归真”,妙极了!
真是“天凉好个秋”!
二、仲秋,原野颂歌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很喜欢这样的盛赞秋日风景的诗句,而不太喜欢古人所谓悲秋的习惯,特别是在仲秋时节就开始书写的悲凉的酸曲,有很多时候甚至认为用“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来赞美秋比形容春更恰当;峻青的《秋色赋》一定是写在仲秋,而欧阳修的《秋声赋》起码是秋末冬初才可能有的凄凉。
仲秋,华北平原的仲秋,实在是一个值得热情讴歌的季节,大到天空旷野,山峦池沼,小到一草一木,一枝一叶,如同一卷卷永远读不尽的书,值得你用真心去拜读,去品味,去感悟。
小院里的石榴果实已经在果盘里红艳得赛过了当初的花朵,而树上的叶子碧绿如昔;栏杆上的忍冬藤(金银花)依然点缀着洁白的花儿,萌发着新鲜的嫩叶;马路边的国槐缀满了成串的槐角,大概在等待神农的采摘;已经成了马路景观的枫树正渐渐地渲染成绚烂,一片片开始发红红叶铺展出璀璨;就连漂洋过海引进来的法桐、美桐之类的景观树也都入乡随俗,在微黄的叶子中间闪烁着一粒粒毛茸茸的果实;垂柳是足够多情而敏感的了吧——可是,她依旧袅袅娜娜柔柔弱弱地舒展在晴空里,歆享着蓝天白云,歆享着金风的舒爽。
到田野里去吧,到大自然里去吧!去尝尝田垄旁边正好红艳脆甜的大枣,去看看枝头上的柿子正在怎样把青碧的酸涩暖化成橙红的甘甜,去看看他肥厚的叶子怎样从碧绿染成红艳,去看看那翠叶中泛着红晕的苹果如何把粗壮的枝条压得弯腰,去看看七月已经“开怀”而现在更是饱满熟透的春玉米裸露着晶莹的籽粒垂向地面,去看看七月已经采摘的瓜果的秧藤,它们几乎耗尽所有的营养的几近枯萎的藤蔓上仍然在努力绽放的金黄的花朵,去采采车前子结出的黑珍珠,去追追大蕺菜飘出的滑翔伞……每个物种都在张扬出自己真正的个性,彰显出纯粹的自我!
没有声音的秋是寂寞的,听听秋蝉的长吟,听听蟋蟀的叮嘱,听听田野里劳动者的笑声和遍野机器的轰响吧,这些会告诉你什么叫做“秋日胜春朝”的!
——欣赏秋空,不用再试图拨开云层去寻找天空和星星,它就本色的湛蓝在那里,它就明亮的闪烁在那里;欣赏秋草,不用再费力拿着图谱去辨认,它就明白的展览在那里,赤裸着它的果实,发散着它的醇香……
仲秋,华北平原的仲秋,实在是一个值得热情讴歌的季节,他的生命的绚烂,他的果实的肥硕,他的哲思的睿智与洗练,是其他任何季节都达不到的坚贞、丰满与真纯。
仲秋,经过冬的积蓄,春的孕育,夏的积累,才有“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寥廓”——诗人啊!不要再因为少了花朵而哀怨忧伤,用最真诚最实际的歌声去讴歌去赞美这金秋的丰满和豪迈吧,不仅仅因为每个果实都曾经是绚丽的花朵,因为它们奉献的甘甜和丰硕,更因为秋所积淀出来的静美与简洁,所浓缩出来的淳朴与本真!
三、中秋,农民礼赞
中秋前后,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样一串串的镜头:瘦弱而疲惫的父母,在秋老虎般的炎炎烈日下,挥起沉重的铁锨、铁镐,一镐镐、一锨锨,锛下玉米秸秆,挖出红薯块茎,刨出花生果实,然后,再趁着中秋的月光,拉起沉重的板车,一车车运回自家的场院,一堆堆码放整齐,等待晴好的天气再晾晒,然后再打扫干净院子。做完这一切,才会打来一盆清水,洗净身上的泥土和疲惫。清凉的水洒在他们晒得黑红的脊背上、臂膀上,他们嗓子里发出一声“嘶——呀——”的长吟,那水一串串从父母脊背上洒落,散射着月亮的光,像极了成串的珍珠。然后,母亲去打理一家人的饭菜,父亲转来转去,继续整理小院里不太整洁的地方。做好饭菜,母亲会在小院里摆上饭桌,用清洗好的盘子,摆上自家的石榴、大枣、花生,还有自己烙的糖饼,点上几支香,来祭祀月亮。父亲则会坐在台阶上,美美的吸上一锅旱烟,来消除身体的疲劳。月光泼洒下来,银子一般镀在金子似的果实上;凉爽的夜风把收获的醇香传送到远方,又把新翻的泥土的清香吹送过来,偶尔夹杂一两声夜虫的轻吟……这样的画面宁静祥和,充满田园诗的况味,多年以来一直闪烁在脑海里,谱成了我心中的对月亮的恋歌。
几年以后,当我抡起镐头,拉起板车,然后在清凉的月光下,把一瓢清水洒到被太阳灼红、被庄家刺伤剌伤、被绳索勒得肿痛的臂膀上去清洗身上的尘土时,自己才明白,那一声似乎要把所有的空气吸进肺腑的长“嘶——”,和似乎要把胸中所有的劳累全都要呼出来的长“呀——”,是在怎样的痛并快乐着;那桌案上飘起来的袅袅香烟,也丝毫不关貂蝉拜月的浪漫,丝毫不关迷信的崇拜,而是单纯的对土地、对自然的感恩,是对五风十雨的祈祷。即使现在,农业生产的机械化水平高了,而农民对土地对自然的虔诚的敬畏丝毫不减。因为他们知道播种的不易,灌溉的艰难,除草的辛苦,因而最知道珍惜,最懂得感恩。农民不是脑残的诗人,绝不会把自己的果实踢得到处都是,而是认真的堆积码放,并敬献一瓣心香。
所以,我把我的仲秋之歌,敬献给躬耕在土地上的父老,因为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而浪漫的现实主义艺术家!
是的,农民不是诗人,也许缺少最基本的浪漫,只会面朝黄土背朝天,但是,也正是它们,千万年以来都在书写着最壮丽的诗行。
春天,当贵人们都在为姹紫嫣红而欣喜,为落花飞絮而自寻烦恼,或者在绿柳婀娜的舞筵慵懒的欣赏曼妙舞姿的时候,农民却用汗水在耕耘着土地,用双脚在丈量着山川,用双手在播种下期待。夏天,当隐士们在清幽的溪涧里享受着枕石漱流的雅致,或在红尘外的别业中寻找着浓荫里鸣啭的黄鹂时,农民却在泥泞的黄土地上,用被烈日的灼烤的黧黑的双手在薅草培苗,或因旱涝而焦灼。秋天,当骚客们品尝着葡萄美酒,咀嚼着瓜果梨桃,寻找着月中桂子,嗅闻着金菊冷香或者为了一片落叶而惆怅落泪的时候,农民正在秋老虎的淫威之下收割着玉米高粱,挖掘着花生红薯,采摘着苹果梨桃,运送着秸秆柴薪,翻耕着黑土黄土,然后播种下下一年的希望。冬天,诗人们歌咏着飞琼碎玉、寻找着梅花幽香、争论着梅雪品格的时候,农民正冒着凛冽的北风,观察着地里的麦苗,盼望着瑞雪后的丰年。
他们很少好高骛远,很少虚无惆怅,也很少诗情画意。然而,正是他们的耕耘和黧黑,才会有春天的万亩花海,才会有夏日的浓荫滴翠,才会有中秋宴席上的百果飘香。而雪花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只要飘落下来,不论高楼大厦还是茅屋土舍,不论亭榭花园还是农田沟洫,都只是千里冰封银装素裹——或许,沉睡着麦苗的土地才是她真正钟情之所在!
有什么样的画卷能比农民在土地上的耕耘的画卷更辽阔更色彩缤纷呢?有什么样的诗章能够比农民摹写的更浪漫更富含哲理呢?我想,就连风花雪月都应该先属于农民,然后才属于艺术。所以,应该把最好的词汇用来讴歌土地上的耕耘者、创造者!
面对着辽阔的田野,咀嚼着大豆、红薯、玉米以及种种甘甜的瓜果,我常常在想,千万年之前,我们的祖先神农们在采集植物果实的时候,用了多少年才琢磨到观察到自己手中的籽粒和春天萌发的那一株嫩芽之间的关联,然后,怀着惊奇而忐忑的心情,好奇的用石刀石斧播下第一粒种子,又是怎样惊奇而忐忑地等待着它的萌发,生长,开花,结果,然后收获了自己播种的果实。他们欣喜若狂,他们欢呼自己多了利用自然的生活的本领,在萌芽旁手之舞之,在果实边足之蹈之,他们感恩大自然的恩赐,于是有了后来的春社秋社,有了后来的中秋香案。千百年过去了,他们认识了五谷,熟识了瓜果梨桃,因而有了原始的农耕而结束了单纯依靠采集的时代。能够吃饱了,生活安定了,先民的才智喷发了,于是有了超出农耕的文化、艺术,又有了高低贵贱,于是,“劳力者食人,劳心者食于人”,便有了等级森严的社会和国家的金字塔。
而千万年以来,农民,始终是这座金字塔最基础、最底层、数量最庞大的地基。他们在风吹雨打中任劳任怨,用自己的果实供养者整座金字塔的运转,供养出了无数的社会精英,也滋养出了无数的寄生。但,只有少数几个文人怜悯过农民的辛酸,吟出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样的诗句;只有少数几个诗人体验过农民的辛劳,一个是陶渊明,他因厌倦了官场而“守拙归园田”,返璞归真后再未回过官场;一个是苏轼,他被贬黄州,俸禄无法养家糊口,因而开过荒种过地打过鱼,所以,苏轼走到哪里都会关心民力民生;再后来,出过个郑板桥……这些人恰恰是时代的另类!而更多的时候,农民,我们的祖先,是被称作小人、野人、黎庶、黔首、细民、小民、贱民,到清朝还要自称为“蚁民”的……
我们应该为我们的农民高兴,在他们兴高采烈地口耳相传再不用交农业税的时候,尽管还存在着很多的不尽如人意;我们这些“蚁民”的后人,真应该庆幸自己生在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可以公平地接受教育,可以更好地去参与时代、创造时代;我们我们这些“蚁民”的后人,真应该为自己庆幸,当我们再填写个人履历的时候,可以不必再因为是“农业粮”还是“商品粮”以及一些其他的条条框框来划分我们的等级,而是以水平、以学识、以能力来找到恰当的岗位。那么,不要忘掉我们的农民,我们的祖先!
诗人啊!拿起你的如椽巨笔,为我们的农民写一首赞美诗吧,在这个收获的季节,在你品尝果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