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遥远
孔立文
1
在曾祖父孟昭忠眼里,公元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五那个正午,村口的那方荷塘是凝固了的。荷是凝固的,水是凝固的,就连时间也是凝固着的。只有白色的光,刺目的白光。
在这静止的时光中,一只蝴蝶轻盈地落在孟昭忠眼前的花瓣上。粉色花瓣轻轻颤动,孟昭忠感觉自己的心尖也随之颤了一下,汗水如串珠般从脸颊上滑落下来。蝴蝶伫立在花瓣上,翅膀硕大,纹理清晰。
“鬼子来了!”旁边的孟昭华声音很轻,但似乎整个荷花荡都听到了。他半蹲在水中,右手紧紧地托着那只老式木质猎枪。
果不其然,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铺陈而来。透过层层叠叠的荷叶,可见马路上一队军车在尘土弥漫中正向这边疾驶,距离越来越近。
突然,马路上传来一声嘎响,随之嘎声一片。孟昭忠感觉头发快要竖起来了。这种感觉只是稍作停留,随即便异常清醒。是的,没有恐惧,只有誓死一拼的专注与豪迈。
此刻,眼前的白色蝴蝶正悠闲地轻摇着头顶的两根长须。
没错,是日本人的军车。
那些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端着枪哇啦哇啦跳下车。他们有的亢奋地笑着,有的叽里咕噜地抱怨,有的阴沉着脸,虽然表情各异,但都做起同一个动作,那就是对着荷塘撒尿。哗哗的声响中掺杂着一股浓浓的尿骚味。
孟昭华不自觉地据起了枪。透过荷叶间的缝隙,能清晰地看到不远处那些鬼子。有个脸膛寡白的小子,还在夸张地抖着刚尿完的下体。
孟昭华把枪口直接瞄向小鬼子那个黑黢黢的东西,食指轻轻预压上了扳机。
“别动!”孟昭忠低声喝止。两个人中间只隔了三两片荷叶。
孟昭忠打起手语,孟昭华哼了一下鼻子,很不情愿地把枪隐伏于荷叶下面。忽然,一阵清脆的枪声响起。荷塘的上空仿佛被划了一道口子。
两个年轻人敏捷地钻入水中。
原来,日本兵在下车方便后陆续上了车,但最后上车的那个寡白脸不知为何突然端起机关枪,鬼使神差地朝荷塘这边横扫了一通。刺耳的枪声瞬间响彻天宇。
那个霸道的鬼子射了几个连发,又癲狂地大笑了几声,这才慢悠悠地上了车。
日本人的军车渐行渐远。
茫茫的荷塘重新归于宁静。藏在水里的两个人几乎同时从水里冒了出来。
“狗日的鬼子,搞什么名堂?”孟昭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愤愤地说。
孟昭忠没有回应,屏住呼吸向路边凝望。
孟昭华拨开荷叶猛地站起来,孟昭忠显然是不放心,狠劲地拉了他一把。略显清瘦的孟昭华差点坐到水里,他边撑起身子边兴奋地叫着,“鬼子的车,向南边去了。”
这时,一阵微风吹过浅浅的荷塘,密密匝匝的荷叶发出细细碎响,缕缕荷香弥漫开来。
孟昭华脸色绯红,剑眉蹙起,乌黑发亮的眼睛里透着倔强。就在荷塘边上,他跟孟昭忠发生了激烈争吵。这在过去是极少有过的。
几天前两个人刚过完十七岁生日。虽然是孪生,但毕竟孟昭忠是兄,孟昭华是弟,之前孟昭华向来不敢跟孟昭忠耍脾气。
“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不相信我?”孟昭华白色立领的对襟背心半敞着,胸部肌肉起起伏伏。
“我要是不过来,刚才你就跟鬼子撞上了!”身着无袖粗布马褂的孟昭忠也是臂膀紧绷,掩不住激动。
孟昭忠说得没错,如果不是他发现日军车队及时把孟昭华拉进荷花荡,孟昭华极有可能难逃一劫。
“那也不用你管!”孟昭华呼呼地喘着粗气,直挺的鼻梁上闪动着亮晶晶的汗滴。
“回去我就当兵,这次你甭想拦我。”一说到“当兵”两个字,孟昭华眼睛里瞬间溢出心驰神往的光。凭着读过几天书的年轻气盛,孟昭华早就嚷着要去当兵报国。他认为自己是个有抱负的人,在学校里就怀有以国家和民族兴亡为己任的雄心。他想当兵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这个想法一提出来,立马就会遭到孟昭忠的反对。
孟昭忠的意见是如果非要当兵那也是自己去,怎么也轮不上他孟昭华。对于这个只比自己小一个时辰的兄弟,孟昭忠一直呵护有加。因为这几年来,就是他们两人相依为命,不论少了谁,家就算没了。母亲在生他们时,就因难产走了,他们连母亲的样子都没见过。两人十三岁那年,父亲也被一场伤寒夺去了生命。所以,在孟昭忠的意识里,他就是顶梁柱,即使牺牲自己,也不容许孟昭华受到半点伤害。
要说当兵,孟昭忠绝对是一块好材料。他十四五岁就已经是村里出了名的好猎手。他说话不多,但骨子里透着一股天然的冷峻。在这样一个时局动荡的年代,好好活着就算是天赐的福气,至于当兵卫国,他还没想过那么多。他没什么文化,为了讨生活,自己只上了不到一年的学堂。但是即便再难,他还是让孟昭华坚持读书。
跟着村民跑反到山上这些天,日本兵的消息就没断过。有人更绘声绘色地说亲眼见着国军一批批地撤退,日本人一批批地进来。孟家庄下一步看来是真的保不住了。
这天早饭后孟昭忠挑了一担水回来,却发现挂在草屋顶子上的猎枪不见了,放在自己铺下的一串钥匙也没了踪影。自打上山之后,孟昭忠两兄弟就做了约定,那就是打猎两个人可以一起,但猎枪必须一人一天。而这天猎枪的主人应该是孟昭忠。
孟昭忠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孟昭华已经在他面前说过几次了,说想回山下的家看看,但被他拒绝了。其实他何尝不想回去,跑反离家二十几天了,粮食马上就要断顿,但是没办法,毕竟鬼子那边还没消停。但孟昭华不理解,这两天都在跟他打冷战。
果真没出孟昭忠所料,当他以最快速度赶到孟家庄东山梁子时,孟昭华已经快接近村东口的荷塘。孟昭忠停下脚正准备喘口气,却恍然发现山下的马路上有几辆车子在向南飞奔。虽然距离很远,但车子过处飞扬的尘土还是让孟昭忠机警地捕捉到了。而此时还浑然不觉的孟昭华,正要穿过池塘走向马路。
孟昭忠疯也似的往山下狂奔,当他连拉带拽把孟昭华拖进池塘,日军车队上那面红色的如狗皮膏药一样旗子,仍然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一场惊险就这样过去了,可孟昭忠却体味不到释然后的轻松。他还为刚才的情形捏把汗。他竭力压着怒火,故作沉稳地对孟昭华说,走吧,你不是想回家吗?
从荷塘穿过大路二三百米就是孟家庄。村子不大,零星散落着几十户人家。一进到村里,两人都沉默了。这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个生机满满的村子,如今却是死一般的沉静,甚至变得有些陌生。
为了躲避鬼子随时可能发生的袭扰,个别有点家财的人家早就卷起细软家当逃往南方去了,而贫苦的百姓也差不多全都躲进了山里。败落的村子好似病入膏肓,荒草丛生,残墙断壁,不由得让人心生悲凉。
孟昭忠拉开自家的栅栏大门,不知为什么,满眼的泪水竟簌簌流了下来。
“哥,别哭。”孟昭华轻轻地拍了孟昭忠一下。
孟昭忠把身体转了一下,又是一行泪珠悄然坠落。
孟昭华没再说话,他也是泪水满脸了。
“孩子,回来了!”是对门的邻居孟广祥。孟昭忠和孟昭华既惊讶又亲切,赶忙上前问候。孟老汉今年七十三,无儿无女,老伴前年刚过世。当时保长孟广德动员村民上山躲避鬼子,这个孟老汉说什么也不肯去。他倔强地说,你们都走吧,我这把老骨头哪儿都不去,就当留下给咱孟家庄看家护院吧。
“鬼子的车队刚过去,现在该没什么事。”这个了无牵挂的老人一脸慈祥,蹒跚着离开了。望着老人孤独远去的背影,孟昭忠心里涌出一丝说不出来的凄楚。
孟家正房的大门上还挂着那把老旧的黄铜锁,看来是没有什么人进来过。孟昭华从裤子口袋摸出钥匙,对着已有几分锈迹的锁眼轻轻一转,门锁啪地一声就被拧开了。
孟昭华暗自庆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而几乎就在同时,一阵清脆的枪声划破宁静。孟昭华脸上的微笑瞬间僵住了。
2
孟家庄的枪声,就是先前那帮鬼子放的。在离开孟家庄那个荷塘十几公里后,鬼子的车队又莫名其妙折了回来。
此刻的村庄异常安静,安静得甚至让人感到有些莫名的恍惚。
鬼子的车在村口一块废弃的场院停下来。那个寡白脸正哇啦哇啦训话,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当着全部鬼子的面,寡白脸拿起机关枪朝着声音的方向就是一通扫射,一边射击还一边凶残地尖叫。天上的太阳还是明晃晃的,可孟家庄已然笼罩在一片恐怖的阴霾中。
在这之前,孟家庄要过鬼子兵的消息已经疯传了很多天,保长孟广德更是逐门逐户动员村民上山,可不少村民仍是不见行动。后来实在没办法,孟广德干脆把孟家的族谱搬了出来,说哪个当家人要是让家里的人遭了难,那绝对是要记上一笔的。孟家庄姓孟的人家居多,全村百分之九十都姓孟,即使其他姓氏,也跟孟姓人家有着扯不断的渊源。这一招果然奏效。村民们纷纷到祖坟上祭拜,之后男女老少推着车子,担着担子,赶着猪羊,来来回回跑了几趟,终于在离家十里的大山深处安了另外一个所谓的家。村上人管这叫“跑反”。当然,也有像孟广祥那样的怎么说都不走的。还有一些胆大的村民在山里躲上几天就下山一趟,有的是为了打探风声,有的则是回家里取一些未带全的东西,更有的不管有事没事就跑回去转上一圈。他们发现鬼子的车队光在路上跑,几乎很少进村,一来二去也没见出什么事,回家的次数也就多起来,甚至有人干脆就回来住上了。用他们的话说,拖家带口的整天在山里耗着,太折磨人了,管他妈的鬼子不鬼子,大不了拼上一条命。
那个喊“鬼子来了”的,就是这样留下来的。他的声音持续了很久,直到鬼子的枪声密集地将其淹没。
就是这个声音,救了孟家兄弟,也救了孟家庄不少的人。
家门是进不成了。伴着零星的枪声和叫喊声,孟昭忠拉着孟昭华火速下了地窖。
孟家的地窖原本在院子西南角,过去是夏季里存放兽皮的地方。一家人上山之前,把不少家当就放在地窖里了。现在这个地窖有两个出口,一个是老的地窖口,另一个是不久前才挖的,在牛圈的石槽子下面。老的地窖口在院墙东南角,上面压了石板,还堆了稻草。在西厢房灶台大铁锅的下面,有一个通气口。在跑反进山的前两天,孟昭忠对这个地窖进行了改装,现在里面的布局俨然成了一个小型地道。地窖有四五十个平方,中间留了过道,两边放了三个柜子、两个箱子,角落里堆放了几袋稻米,还有铁铧犁、锄头、纺花车、织布机、泡菜坛子、笸箩、鞭炮等一时还用不上的物件。地窖的墙边挂了几串熏腊肉和干辣子。
两个人是从牛圈的石槽子下到地窖的。石槽子的口小,但两个人身手敏捷,基本没费什么周折。地窖两个入口下面都有竹梯。石槽一合上,地窖里一片漆黑。过了片刻之后,两人几乎同时看到了一丝微光。年轻人的心也变得敞亮了许多。光是从西厢房的通气口透过来的。
地窖内空气有些潮湿,听不到枪声,只有死一样的沉寂。孟昭华坐在木箱子上,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全身已经湿透了。孟昭忠下来之后就没闲着,翻翻这里动动那里,他先是摸出了一盏煤油灯,然后又神奇地找出了两块打火石。只见他轻轻地划了几下,打火石溅出的火花就把油灯点燃了。
煤油灯的光从来没有这么闪亮过,整个地窖一下子就变得鲜活起来。
光不会透出去吧?孟昭华问。
不会,外面比里面亮多了。孟昭忠一边笃定地说,一边朝两个出口处张望。
其实刚才的油灯不过只是一瞬间的明亮,是那种在黑暗中猛然划过眼帘的一丝光芒。等一切都平静了,油灯小小的火苗随即变弱,一跳一跳地绽放着昏黄无力的火花。
两个人怅然地坐在地上,表情木木地望着油灯发呆。
时间缓缓流逝,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孟昭忠起身走到地窖一角,不动声色地摸出了一把宰猪刀。
这把刀长约半米,刀尖锋利,握柄结实,是平时用来剥兽皮的。同样的刀子他家有两把,一把带到山上去了,剩下的这把留在地窖里,不想此时派上了用场。
他敏捷地攀上石槽出口的那架长梯,倾耳谛听着外面的动静。孟昭华也默契地上了另一架竹梯。两个人的头接近石板,能感受到外面微微弱弱的光。
外面一片寂静,连往常那些此起彼伏的蝉声也仿佛消失了。
“把枪拿好,在这儿等着,我先出去看看。”孟昭忠悄声说。
“我也去。”孟昭华抢着答道。
“我就是探探风,没必要都去。”
孟昭华显得极不情愿,但也未再多说,只是小声提醒:“那……那你多加小心。”
孟昭忠把刀别在后腰,双手用力轻轻挪开石槽,先是侧耳凝听,尔后纵身一跃,迅捷地出了地窖。他细心盖了窖口,躲到棚子边角向外观望。
从来没有这么深刻过。太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亮,明亮得仿佛天空只要用什么尖利的锋刃轻轻一划,就会划向黑暗的极致。
只是,就在这幽幽的静谧中,孟昭忠却发现自家正屋的大门竟然诡异地敞开着。他搜刮所有的记忆碎片,都清晰地显示当时孟昭华和他都还没来得及打开门栓。但是,家里的门如同一个受了欺负被打倒的孩子,就那样无助地肆意地敞开着。孟昭忠的血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他抽出刀,大跨步向大门走去。
走进屋子之前,孟昭忠设想了各种可能性,可当他真正跨进大门的一刻,映入眼帘的一幕还是让他彻底地惊呆了。
一个裸着白花花肉体的男人,正慌乱地从屋子东北角的水缸里站起来。只见他左手扒着缸沿,右手拎着先前放在旁边菜板上的长枪。见孟昭忠进来,他嘴里哇哇乱叫,端起枪与孟昭忠对峙。
不用看灶台风箱上堆着的黄军装,孟昭忠就知道,这个赤身裸体的家伙就是人们传说中的日本鬼子,并且,他是跑到自己家的水缸里洗澡来了。
孟昭忠无数次地听村里人讲过鬼子的模样,有的说贼眉鼠眼,有的说黑不溜秋,甚至有的说得更邪乎,什么凶神恶煞吃人不眨眼,仿佛三头六臂无所不能。但眼前这个鬼子,完全颠覆了孟昭忠过去对鬼子的所有想象。
这个肥胖的鬼子年龄差不多四十几岁,模样并不奸诈,甚至还有点慈眉善目,如果不是他身上那堆肉白得有些夸张,他和村子的汉子们没有什么分别。鬼子紧张地瞪着孟昭忠,不时还瞄一眼自己的下体,手足无措的滑稽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鬼子尴尬地苦笑着,哇啦哇啦地示意孟昭忠放下刀。也许被鬼子局促不安的表象迷惑,孟昭忠的脑海里闪过一丝犹豫。可就在这个档口,鬼子的右手缓缓地向前滑动,他是欲拉枪栓,子弹上膛。作为猎手的孟昭忠怎能错过这个机会,他猛地一刀就劈了过去。那鬼子人胖却不笨拙,或者是出于本能,他手上的枪迅速变成格挡,刀劈在了钢质枪管上。由于用力过猛,孟昭忠的手一阵发麻,刀被震飞。鬼子的枪虽未脱手,但人却仰面滑倒,差点翻出缸外。
孟昭忠下意识地寻刀,却见那刀落在灶王爷的供桌上,震落了一灶台的香灰,险些没毁了家里供奉多年的灶王爷。
孟昭忠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他疯了一般扑了过去,照着鬼子的脑袋就是一阵猛砸。鬼子毕竟困在水缸里,又惊又吓早已乱了方寸,哪里经得住这一番铁拳,握着的那杆枪也撒了手。
孟昭忠连续击了几拳,鬼子连一口气都还没喘过来,整个人就摊倒在水缸里。孟昭忠按住鬼子的头,只一会儿功夫,鬼子的手脚就不动了。最后水里连气泡都没有了。
这个独自一人想捞点便宜的鬼子,这个刚才还悠闲地泡在水缸里想着他的家乡北海道温泉的鬼子,这个从千里之外的日本跑到别人家水缸里洗澡的鬼子,就这样呜呼哀哉了。
这是孟昭忠打死的第一个鬼子,没想到是用了这样一种方式。望着灶王爷的神像,他深深地松一口气,然后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嘴角上扬,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微红的脸上连酒窝都透着笑意。只是,这浅浅的笑容转瞬即逝。因为院子外面,再一次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3
鬼子在孟家庄正进行着一场疯狂扫荡。对他们来说,扫荡就是一场盛宴,一场狂欢。
孟家庄因为得到消息早,老百姓准备时间也长,一般人家都把粮食和家当运到山上去了,没运走的也都藏了起来。每组十几个鬼子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拉着庞大的阵势,怀揣大捞一把的欲望闯进一个个院落,得到却是一次又一次空荡荡的失落。
这个心理落差让鬼子变得近乎癫狂,于是把他们特有的破坏欲发挥到了极致。他们用锋利的日本军刀劈断糊了白纸的雕花窗棱,发疯地打砸屋舍内凡是可以破碎的一切物品,放肆地往他们不打算使用的锅里缸里盆子里撒尿。
当然,也有鬼子不明就里对墙角处那又黑又臭的便桶产生兴趣,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这个完好的东西还明目张胆地躲在那里,于是就小心翼翼去掀盖子。当一股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鬼子顿生出新的怨恨,于是一阵更为猛烈的打砸再次展开。
那些当兵时间长的鬼子会在灶堂里或是院子某个角落松软的新土痕迹里,找出一些埋起来的粮食甚至酿酒。有几个鬼子还幸运地逮到一只遗落下来的公鸡。看着这个因为一时逞能或者调皮未被主人抓上山的公鸡,鬼子的眼睛齐刷刷地放出绿光。他们立马升起一堆篝火,这些狂魔们怎能轻易放过这样一个可以吃喝享受的机会。
那些零星的未能逃离或者不想逃离的人,等候他们的往往是一场无法预知的厄运。
孟昭忠知道,接下来可能会有一场恶战。来不及细想,他以最快的速度拾起鬼子那支三八大盖,扎上子弹袋。他还特意卸下弹匣看了看,子弹是满的。
时间仿佛出现了片刻停顿,但只是极短的一瞬。孟昭忠听到院子里传来怪异的响动。他持枪飞跃过去。
是石槽子在动,地窖口已然露出一条缝。
“哥你没事吧,我刚听见了枪声。”是孟昭华焦急的声音。
孟昭忠搬开石槽,把孟昭华拉了上来。未及细言,两人迅速跃进房间。此刻,孟昭忠正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
鬼子尸体惨白,嘴巴大张着,样子有些狰狞。孟昭华一阵干呕。
对于如何处理鬼子尸体,两个人都有些束手无策。但时间紧迫,必须马上做出抉择。最后孟昭忠终于下了决心。虽然孟昭华对这个意见十分不满,但面对鬼子随时可能闯进院子的险境,他也找不出更稳妥的办法。他们先是把鬼子遗留的衣物一骨脑扔进地窖,然后把鬼子的尸体抬到地窖口。孟昭忠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你先下去接一下吧,就这样扔下去太不人道了。”
孟昭华也不辩解,顺从地下到地窖。两个年轻人折腾出一身汗,终于把鬼子的尸首弄了下去。
孟昭忠本想回房间再察看一下,但院子外面已经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鬼子来了。
这一组鬼子是一个班,现在还剩下十二个人。被孟昭忠打死的那个鬼子,跟他们应该是一个班里的。
这个班已经打劫了两户人家。除了搞到一瓦罐猪油,捉了两只野性十足的芦花公鸡,用拾来的烂了边角的背篓拔了不少黄了叶子的油白菜和还未长成形的莴笋,其它的还什么都没捞到。
对孟昭忠家他们同样也没报有多少希望。
院门关着,房门敞着。正房屋地上湿漉漉满是水迹。几个先闯进屋子的鬼子竟没看出破绽。
鬼子进屋看见水缸先是喝水。他们班这几个鬼子有个癖好,走到哪里,第一件事就是找水喝。也许是之前受过没水喝的伤,可以说是见水就喝,好似害怕人一走就喝不着水似的。这次他们又把那个死胖鬼子刚才的洗澡水喝了个痛快。其中一个矮矬矬的鬼子还叽里咕噜亢奋地哼起了日本小调,看来是喝爽快了。
“八嘎!”走进屋子一个戴眼镜的鬼子忽然吼道,“这屋子有情况,给我搜,仔细地搜!”原来,挂在门拴上未扣锁扣的黄铜锁先是让他起了疑心,屋地上大面积的湿渍更强化了他的判断。
鬼子如临大敌开始慌乱起来,纷纷端起枪,竖起耳朵,进入临战状态。
几个鬼子盯上了里间屋子里两组漆了米黄漆的粮柜。一个鬼子猛地挑起粮柜的盖子,另一个举刀便砍,配合得颇有经验。刀子在空中挥舞几个来回后,鬼子争抢着凑过去,期待从里面捞到什么东西。可是柜子里除了呛人的灰尘什么也没有。鬼子对空柜子又是一番胡砍乱砸。
有个鬼子对悬挂在墙上的玻璃镜子发生兴趣。他先是摆起各种奇异的造型,配合着嘻嘻哈哈的傻笑,尔后又玩起了各类发威的表情,时不时还发出稀奇古怪的吼叫,最后猛然挥刀对着镜子劈了过去。好端端的玻璃镜子瞬间化成一声脆响,鬼子的影子也化成了一堆碎片。
西厢房也是一片狼藉,先前码得规整的圆木滚落一地。院子的木柴垛被推倒,牛棚顶上的饲草垛也被挑了下来。所有裸露在外可以藏得住人的场所都被折腾了个底朝天。
戴眼镜的鬼子一直不死心,恨不得挖地三尺。
“这里刚才肯定有人来过。”他对那几个最先进入房间的鬼子已经讯问了几个回合。
有个鬼子端枪进入牛棚。那个笨重的大石槽此时显得异常突兀。鬼子围着它打了个转,忽然就有了一种想搬一搬的冲动。
千钧一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拄着铁拐杖的老人神态自若地走进院子。这让所有鬼子自然地停止了各自的行动,不约而同向这个人举起了枪。
是孟昭忠家的邻居孟广祥。
“出去,都给我出去!”老人背有些驼,但腰杆却是向上挺着的,说话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沙哑。
孟广祥此刻的面孔像铸铁似的,握在手上的铁拐杖颤巍巍地抖动着。
戴眼镜的鬼子听完翻译官的转述呵呵一笑:“人回来了,看来我前面的判断没错。”
“要么滚,要么开枪,往我这儿开枪!”孟广祥气呼呼地吼道。
戴眼镜的鬼子嘴角掠过一丝蔑视的笑,举起手枪对着空中打了一个连发,然后走近孟广祥,“老家伙,说,家里别的人呢,还有你们家的牛,羊,鸡,统统哪里去了?”
突然,一口粘痰啪地一声从老人的嘴里射出,正中眼镜鬼子的脑门。那股淡蓝色的浓痰先是在鬼子的额头上粘了一会儿,然后划过眼镜架,沿着鼻梁无比缓慢地向下淌。
眼镜鬼子愣在那一动也不动,错愕的时间比常人想象得要久很多,久得眼看着那坨粘痰已经划过了上嘴唇,他才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一般举起了手枪。
孟广祥已然抡起拐杖砸向鬼子。他仿佛又回到年轻时代,浑身上下都充盈着激情和力量。眼镜鬼子的脑袋被砸中,眼镜也砸飞了。鬼子在击发的同时,恍然看见眼前一道魔杖旋转起来,旋出的光环五彩斑斓直晃眼睛,随后一片血红飞窜过来,刹那间整个天空就变红了。
4
孟昭忠是在鬼子即将进入院门时才火速下到地窖的。在把石槽归位时,他清晰地听见了鬼子的脚步声。孟昭华这时已把那个胖鬼子的尸体倚放到了墙角。
两个人不说话,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借着通气口那丝微弱的光,他们人手一支枪,一人对着一个出口点。眼睛眨都不眨,目光里刻满警觉,神情坚硬而绝决。
地窖的通气口本来就小,又曲曲折折拐了两道湾,光线极弱。里面能听见外面的嘈杂声,但声音非常模糊。即便后来孟广祥老人的怒吼声,他们也没能分辨出来。始终听不清是谁在说,更听不到在说什么。后来就听到了几声枪响。枪声尖锐地穿进耳膜,穿透两个年轻人的心。再后来又是一阵阵喧闹声和喊叫声,之后便渐渐趋于清静。
“鬼子像是走了?”孟昭华小声说。
孟昭忠点点头说:“一时肯定还走不远,我们再等等,先休息一下吧。”
两个人收了枪,分别找了个木箱子坐下。经过简单商议,他们决定等到晚上趁着夜色离开。
两个人有些困倦,后来便都沉沉地睡去了。在过去的半天多时间里,他们翻山越岭的奔波,惊心动魄的躲藏,此时实在是太过疲乏了。
时间绵延起伏,悄然无声地静静流淌。
是一个可怕的梦把孟昭忠从沉睡中惊醒。那个梦真真切切的,惊出了他一身冷汗。他慢慢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
他梦到了父亲。他梦见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梦中的父亲着一身黑衣,在窗外一遍一遍地敲击着窗棱。窗子上糊了窗纸,窗纸上还贴了窗花。但他分明透着窗子看见了父亲。他一脸焦急地站在外面,一声接一声地敲。他面无表情,脸是模糊的,发出的声音也含糊不清,但能感觉出他内心的急促与慌张。
孟昭忠想回答,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父亲的身影就那么真切地立在窗外。
最后当他费了全身气力终于要喊出声的时候,窗外那个黑色人影却神奇地消失了。那个人像极了皮影戏中的皮影人,离开时就那么一瞬间,如轻风飘过,不留任何痕迹。
孟昭忠记忆里出现片刻犹疑。那个人根本就不是父亲,也不可能是。但刚才的梦境却又那么真实,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可能重新回到梦中的场景里去。
孟昭忠努力地睁大眼睛,但一丝恐惧还是涌了过来。他说不清楚,但内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直觉。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去摸枪。枪还在,子弹袋也扎扎实实地绑在身上。他有些懊恼,如果不是那些沉重的弹匣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是有可能大声喊住父亲的。然而他只能暗自苦笑,那不过就是一场梦罢了。
孟昭忠坐起来,意识从未有过的清醒。地窖内黑洞洞的,通气口那丝微光都不见了。孟昭华那边还发着均匀的鼾声。
他凭着感觉摸上竹梯,挪开窖口上的石槽。一股清新的空气灌进来。
天已经黑了,墨色的天空没有星辰,只有一轮圆月高高的挂在天边。他终究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
院子有些陌生。被鬼子砸烂的窗子破了一个大大的洞,窗户纸扯得老长,诡异地飘摇着。
孟昭忠不自觉地就想到了那个可怕的梦。
“不管鬼子走没走,今晚必须回到山里去。”孟昭忠暗自下了决定。自打有了这个想法,他顿感来了精神,仿佛一下子就有了用不完的气力。
夜色很静,听不到异常的声响。只是,他嗅到了一股浑浊的气息。
在靠近院门不远处,安静地躺着孟广祥老人。那根铁拐杖还被他紧紧地抓在手上。一摊乌黑的血已然凝结。
孟昭忠的额头冒出一层虚汗。他记起了地窖里听到的那一声枪响。老人的身体僵硬,孟昭忠知道他已经死了,但还是不甘心,把老人抱起来,轻声呼唤了一阵。这一切自然都是徒劳。
他抱起老人走出院门,直接进了老人的家。这边的院落也是一片凌乱。趁着月光,他找来铁锹在院子南边的苹果树下挖了个坑,又取来席子把老人包裹起来,然后平静地把老人埋葬了。
没有哭泣,也没有眼泪,孟昭忠的神情始终平淡,脸上的线条却是铁一般的坚硬。
他跪下来给老人磕了三个头,正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有人。
是孟昭华。他提着猎枪刚赶过来,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我们得马上走,不然天亮了,怕是走不成。孟昭忠果断地说。
除了枪弹,两个人什么都没带。
他们原本打算走西边的村口直接回山里,但刚一靠近路口就听到远处的异响。几个黑影在村口的老榆树下来回走动,还不时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鬼子还没走。村子四周都布控了警戒哨。
村西口有鬼子,孟昭忠和孟昭华决定往村北走。村北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路,只要向西穿过去,他们就可以进入成片的稻田地。只要上了稻田地,藏身的地方多,鬼子想找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一到村北头就出事了。
问题出在孟昭华身上。接近马路的孟昭华忽然就有些激动,这一激动也就放松了警惕。在穿越路面时,一直轻手轻脚的他忽地一下举起猎枪,一溜小跑进了稻田。因为没有遮蔽物,就在孟昭华穿过马路的那个瞬间,鬼子的哨兵发现了他。
“谁,干什么的?”鬼子厉声吼道。
没等那个喊话的鬼子反应过来,刚驻足的孟昭华举枪便射。鬼子应声倒地。
孟昭华的枪法向来弹无虚发,这次也没出例外。其实前面在村西路口第一次发现鬼子时,孟昭华就要开枪打鬼子,被孟昭忠给拦下了。而这一次孟昭忠还在马路对面没来得及过来。
这下子捅了马蜂窝。藏匿在马路两边的另外两个哨兵从迷迷瞪瞪中反应过来,他们几乎同时向孟昭华这边开了枪。
孟昭忠朝着躲在稻田里的黑影就是一枪。差不多是同时,未被鬼子击中的孟昭华连躲都没躲,接着就向藏在他东北边墙角的鬼子射出了他的第二枪。
孟昭忠放完那枪后便冲过马路,不由分说拉起孟昭华就向西狂跑。两个人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鬼子那边则炸了营。
枪声就是号令,鬼子倾巢出动。距离哨兵最近的一车鬼子很快跳下军车。
月色朦胧,风吹稻浪,有鬼子隐约看到了远方奔跑的模糊影像。
枪声再次响起。孟昭忠和孟昭华沿着一条狭窄干涸往西延伸的水渠,只顾弓着腰疯了似的向前狂奔。
枪声越来越密集,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稻田里不时闪烁着一道连着一道的焰火。
孟昭忠分明听到子弹在耳边乱飞,不时有“咻咻”声擦着头皮冲上远方。
忽然,他听见身后“啊”了一声,那声音轻飘飘的打着颤,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他倏忽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他猛然转身,看见孟昭华已经仆倒在渠梗上。
“怎么了,昭华你怎么了?”他发疯地跑过去,一下子跪在地上,把孟昭华抱在怀里。
“别管我,哥,你快跑……”孟昭华幽幽地说。
“没事吧你,昭华你别怕,有哥在呢,你别怕,别怕……”孟繁华声音嘶哑,心尖隐隐作痛。因为,他的手触到了一片温热粘稠的鲜血。
从来没有这么深刻过,孟昭忠脑子异常清醒,他用一只手火速扯掉自己的衣服,借着朦胧的月光,把衣服堵在孟昭华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哥,活着,当兵,打鬼子……”孟昭华细弱的声音不时传出来。
孟昭忠不住地点头,清晰地回应。他紧紧按着孟昭华的伤口,可终究无济于事。
孟昭华再也没有醒过来。孟繁忠眼睁睁地看着他吐完最后一口气。只是,孟昭华的右手还一直攥着枪,攥得紧紧的。
过了好久,孟繁忠缓缓地抬起头。
天宇苍茫辽阔,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抱起孟昭华,向着家园的方向。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孟家庄已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村子的上空被浓烟覆盖。耀眼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黑暗的天空被大火燎成暗红色。
直到今天,早已扎根新疆的曾祖父孟昭忠也忘不掉这个悲怆彻骨的黎明。虽然后来他参加了新四军,战场上杀了不少鬼子,但依然无法缓解那个黎明的痛。他说,那种感觉,就像心上插了一把刀,每每想起来,心都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