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古人(三题)
谢志强
萧滩驿站
蒋坎担任江西临江知府,早先的同僚纷纷祝贺他:临江是个升官的跳板,治理好了,就会受到重用,就会重返朝廷。
严嵩把持朝政,威震天下。临江挨着严嵩的故乡袁州。故乡一带的情况,点点滴滴都能及时传到严嵩那里。
蒋坎,字养孚。嘉靖十七年(1538年)进士,被授予兵部主事,主管军事学校,他还亲自向武学生授课。《六韬》《玉钤篇》等兵书,讲解起来,如同自己的掌纹那么熟悉、细密。受其教育的武学生,后来多有显赫的军事成就。他多次晋升,担任车驾郎中,屯垦戍边的兵部侍郎曾铣主张收复河套地区。皇帝将其奏章转发给朝廷相关部门商议,各部门只阅不言,唯有蒋坎切中实际,上书陈述,力挺曾铣的主张。但是蒋坎的奏章被束之高阁。
私下议论,众臣认为对,但没人站出来。蒋坎又上书。不久,他被调离京城,赴江西瑞州任知府。认同他的人说,蒋坎若将兵书里的计谋略取一二,用在官场,也不至于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地步。
蒋坎的父母去世,他回家守孝。按律例,守孝三年。然后,重新起用,赴任临江知府。其前任已被严嵩提拔进入朝廷。
蒋坎发现,临江弊病甚多,而且一直捂着。他到任后,各种弊端就浮现出来。比如,盗杀耕牛的案件频发,各级衙门应接不暇,已见怪不怪了。高高在上的严嵩也是被报喜不报忧蒙蔽了吧?丧失了耕牛,荒芜了田地。蒋坎精心布网,捕获盗贼。盗杀耕牛的情况逐渐地收敛、消除了。
蒋坎投宿过许多官办的驿站,大多很清静。可是萧滩驿站异常热闹。他了解到,各地的官员纷纷前来“朝拜”严嵩的家乡袁州,因着临江与之毗邻,仿佛到了临江就是亲近严嵩:要升官,访临江。
萧滩驿站对途经临江“朝拜”的官员,均有详细的登记。据说,每年,名册都会呈送严嵩过目。
萧滩驿站位居临江官道的水陆要冲,车和船都在此中转。投宿萧滩驿站,常常要预订,而且,来来往往的官员,相互嘱托,相互交流,似乎聚集到了萧滩驿站,都是严嵩麾下的人了。
萧滩驿站核定的驴马数量,有两本账,一本对“上”,在规定的范围内,另一本对“内”,超出规定的一倍,其饲料由临江府额外调拨。萧滩驿站的驴马似乎特别能吃,但体力消耗也特别大,迎送“朝拜”,驴马出勤,不堪承受了。
蒋坎说,天下驿站的驴马,不如萧滩驴马受苦受累。一位官员说,与其说承受苦累,不如说是享受专用。蒋坎说,驴马知道什么?蒋坎决定,把驴马缩减到上边规定的数量之内,超编的驴马一律遣散,转为农贸的牲口。并且,来往的官员使用驴马,也要付费,供应饮食也不优惠。
接待费用大幅度减下来,官员不满却爆发出来。投宿的官员甚至指责蒋坎,你这做法是对当今首辅严嵩的不敬。
临江府的资深下属委婉地劝说蒋坎:知府在临江做,严嵩在朝廷望。还以他的前任为例,临江的政绩,驿站是个关键的“窗口”,那些来往的官员,每人吐一口唾沫,就如临江发大水。前任知府就是善于“经营”萧滩驿站,大大方方,热热闹闹,款待走马灯似的各地官员,获得了绝佳的口碑呀。
蒋坎我行我素,实施了治理萧滩驿站的措施。当地的百姓都赞颂敬仰他。江西官府向朝廷举荐过他数十次,没料到,蒋坎不但没有升迁,反而突然被罢免了。
临江府内上上下下,无不佩服蒋坎的胆量,只是替他惋惜:成也萧滩驿站,败也萧滩驿站。
蒋坎还乡,六十四岁时去世。据说,梦中他时常喊“萧滩驿站”。儿子蒋功还以为他在呼唤一个人。
怒发
金蕃的头发,又粗又黑又硬。起先,人们以为那头发不伏贴,高高地顶起他的官帽。渐渐地发现,他遇到不平的事情,尤其是审判案件,他就怒发冲冠。
金蕃,字世章,嘉靖二十年(1541年)进士。初任广东顺德知县,每天他的头发都竖起,显出愤怒的样子。因为顺德县豪强称霸,强盗猖狂,官员贪腐,社会秩序混乱,各种案件频发。
金蕃施政严厉,执法如山,疾恶如仇。不出一年,刑事案件减少了。老百姓用歌谣赞颂他的怒发,豪强、盗贼畏惧他的怒发。
于是,金蕃被提升,入京担任刑部郎中,转而到地方,担任湖南岳州知府。所到之处,由于执法无情、勤政廉洁,受到当地百姓的称赞。他那怒发也闻名遐迩了。
当时,严嵩独揽朝政。金蕃接到指令,入朝觐见皇帝。入了京城,金蕃知道,多位布政使、按察使、知府、知县都应召来了。据悉,均为有名望有政绩的官员——朝政栋梁,仕途光明。
料不到,严嵩的儿子严世蕃竟然率先设宴招待准备觐见皇帝的官员。
官员们心领神会,虽然严嵩没有露面,但是,与严世蕃交好,就能博得严嵩的欢心。官员们争相带着重礼——多为重金,赴宴。
宴会的厅堂里有专人登记、传报。官员暗自相互攀比,以重礼表示忠心。
金蕃的礼物是四匹绢帛(四丈为一匹)。金蕃收到请帖。登记的人带着讥嘲的口气通报严世蕃。官员们认出了那愤怒的头发——必定是岳州知府金蕃,终于让人大开眼界了。如此轻薄的礼物也拿得出手?
严世蕃闻讯前来,打量金蕃说,你我的名字都有一个蕃,何为蕃?
金蕃说,可解为茂盛,也可解为繁殖,此蕃非彼蕃啊。
严世蕃说,今天是个难得欢聚的日子,你为何竖起头发?
金蕃摁了摁官帽,似乎担心失礼——不让怒发顶掉官帽。
严世蕃转身离开,据说,他大怒,拍了一下宴桌。
严世蕃放出话,我要让他知道,什么叫怒发冲冠。不久,金蕃被罢官。而那批送重礼的官员陆续得到提升。
金蕃还乡赋闲。他居住的房屋很简陋,数得过来的几根椽子,像肋骨。他头戴方巾。人们想看也见不着传说中的怒发了。他身穿道袍,自号嘉循山人。
复仇
张震最早的记忆就是疼。手指上的疮,一挤,就流出黄黄的稠脓,红红的血。母亲抱着他看过好几位郎中,疮伤仍愈合不了。
脓疮的疼痛伴随着他成长。起初,他只是哭,后来,他能说完整的话了,就问母亲,为什么我的手指会疼,别人的手指不疼?母亲一流泪,他就闭嘴,他不愿母亲哀伤。而且,手指疼起来,他也不哭了。
母亲边给他的疮清洗、敷药,边流下如断线珍珠般的眼泪。他说,我不疼了,我自己来。母亲破涕为笑,说,我们的儿子懂事了。
他已念私塾,仍捉摸不透,母亲明明是一个人,为何用“我们”呢?他说“我”用“我们”,私塾先生纠正他,两个人以上才能用“我们”这个称谓。
张震不和同龄的小孩一起玩耍,喜欢跟比他大好多岁的孩子玩。终于,一天回家,他问母亲,我怎么没有爸爸?母亲流泪,他就不追问了。
母亲鼓励他出去跟小伙伴玩耍,他不肯出门。母亲发愁。他问,我手指的疼为什么停不下来呢?母亲又流泪。他给母亲抹泪。母亲说,我们的儿子提早懂事了,现在有件事该告诉你了。
父亲被同族人陷害,含冤而死。那时,张震刚满周岁。弥留之际,父亲狠狠咬了儿子嫩嫩的手指,然后指名道姓——那个陷害他的人,说,我的仇人,你要牢记。
那时起,张震的手指开始化脓,那疼痛似乎是父亲持续的提醒。
张震终于明白了“我们”的意思,他发誓,我们一定替父亲报仇。
母亲说,你还小,要好好学习。
张震读书,似乎读不进,他在书里找有关人物复仇的事迹和话语。比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遗憾自己的体质薄弱,自小就体弱多病。他很内向,只结交了一个比他大六岁的朋友,朋友很仗义,说,你力气小,我帮你收拾那个家伙。
他后悔将父亲的事情偶然吐露出来。他说,我一个人的事,不用你插手。
从此,张震和这位朋友断绝了来往。转而接近年纪更大的人。比如,替别人看看店门,帮别人拎拎东西,或跑个腿,捎个信。在成人中,他像大树下的一株小草。不过,大树和小草能融洽相处。
终于,他通过一片大树,接近了一棵歪脖子树,父亲临终所提的那个人。那个人肩膀一高一低,婚后一直没孩子。
张震亲近他,他接纳了张震。那个人在乡里很霸道很粗野,当面没人敢招惹他,只背地里咒骂,说他作孽太多,断子绝孙。
那个人和张震竟然像忘年交。不过,他的态度,更似父亲对孩子,似乎根本不记得陷害过眼前这个小孩的父亲。或许,岁月早已冲洗了他的记忆,眼前,他只是喜欢小孩。
张震长出了胡子,那个人把他视为自己的孩子一样了。捕了鱼,打了酒,也唤张震来陪。
张震无数次想象怎么复仇,他清楚,只有一次机会。那个人那么壮实,他这么瘦弱。有一次,那个人高兴地拍了一下他的头,他仿佛身子缩下去了。那手掌如同打桩的榔锤。
那个人醉了,像一个装满沙子的麻袋。
张震操起一把剔骨的刀,模仿杀猪,闪着白光的刀子插进,“麻袋”立刻喷出鲜红的血。
张震跑到父亲的墓前,望着墓碑说,爹,我们一直记着你的遗言,今天,我们终于报仇了。
他跪在墓前,望着墓碑,他的记忆没有父亲的模样,仅凭母亲这么多年的只言片语,仍然拼凑不出父亲的形象,模糊而又虚空。
本来,他以为复仇了,会有痛快的感觉,心里却像一个空洞。
十六年,亲情、友情,都是为了复仇。好像已活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供认不讳。当堂判决。似乎他“为民除害”,隐约听出衙门同情他复仇的志气,免予死罪,充军边关。
最后一眼望见母亲的泪脸——泣不成声。他对母亲的脸,也陌生,模糊了。他像一棵树,被连根拔起,又被挪动。他咬了一口手指(自从母亲告诉他父亲的死因,手指的疮伤竟然自愈了),只见鲜血,毫不疼痛。恍惚中,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疮伤。
三年后,遇到大赦。他获释,还乡。屋中已长出草。他去墓地,父亲的老坟旁,有母亲的新坟,新坟也被青草覆盖了。烧了冥纸,纸烬如黑色的蝴蝶,随着微风翩翩飞舞。他问,复了仇,充了军,之后我该怎么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