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三题
叶征球
丑小鸭
念中学那阵子,我与几位伙伴都很穷,常常口袋里叮当响的硬币也寻不到一个,每月三块钱的房租总是愁煞人。我们正开始试着写些诗歌,对于书,便一直有着强烈的饥渴感觉。
镇上没有书店,只是在小巷深处文化站那间低矮的平房里,才摆着一些破旧的书籍,有些甚至稀烂了,糊贴着花花绿绿的纸皮儿。
坐在那里的是一位中年妇人,憔悴而瘦,穿着也是旧的,像那些灰蒙蒙毫无生气的书。她有一群儿女,日子似乎也苦巴巴的,偶尔可以看见她与小商贩们为些零钱相执不下,我们总看不起那女人,背地里常常讥讽她的庸俗浅薄。
她很固执。
有一回我心痒痒想得到书架上一本《丑小鸭》,几乎是哀求了,那女人就是坚持“只租不卖”的调子,我恨得气结!其实我出的价格也足够我两日的菜钱了。
朋友们便怂恿我,都说鲁迅有言在先,偷书是读书人的事。
那是一个风雨黄昏,大家都挤在柜台外租书,厚厚的一叠摆在那里挑选,有人又指着书架要一本半新的诗集。我穿着紧腰的拉链衫,待女人回转身时,我拉开衣链,极快地将《丑小鸭》塞入衣服里,再拉上。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干过,心跳得像一只老鼠,按捺不住。似乎周围有许多冷冷的目光刺着我,庆幸的是一切都很平静。
我们逃难般地离开了那间矮屋。
在宿舍里,我双手挥舞着那本令我胆战的书,高叫着夸耀我的胜利。
再经过那条小巷时,大概是三个星期之后。那个女人正坐在门口补衣服,我想退避已经来不及了。
“小兄弟,那天,其实我看见了!”她叫住我,然后说得非常平静,“我只是不想你在同学面前丢脸,那样,你会永远抬不起头的,你还年轻。那本书就算我送你了。”
我羞愧得气血翻滚,心仿佛挨了烙铁,被烧得吱吱响,我脑袋尽量低着,不敢看人,真想寻个地缝钻进去。我准备深深地鞠躬,或者跪下,磕几个响头,可是结果我什么也没有做。我简直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走回了教室。
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沉默无语,只是心中不能平静下去。
那本旧得泛黄的《丑小鸭》一直被我珍藏着。如今,那女人或许早已淡忘了这一切,她更想不到,她的言语给一位丑小鸭般窘迫的犯错少年留下了漫长一生的温馨痕迹。
除夕
旅馆冷清得像一个太平间。
小胭淡淡地描了两道眉,索然无味。镜中那张脸苍白削瘦,因长期脂粉和过度熬夜而显得憔悴不堪。她试着对自己笑笑,可是牵强得变成了无声的哭相。
今天没有任何来客,就连侍应生也极少敲门。
所有的人都回家团聚了,小胭努力地回想一些关于过年的感觉。这么多年纸醉金迷的生涯中,小胭只有白天和黑夜,别的一切都不重要。
而过年,就更是注定了寂寞的。
街道上人声鼎沸,时不时地有几声爆竹脆响远远地传来。老家有一句俗话:“大人望栽田,伢崽望过年。”小胭想起孩提时,好不容易盼到过年了,穿着崭新的花衣裳,与姐弟们一起,欢天喜地贴春联、包饺子。
乡村里过年的氛围真好,孩子们挨家沿户去拜年,到处是笑脸,到处是糖果花生,街坊邻居都亲热得像一家人。
小胭微微叹了一口气,旅馆房间里,只有千篇一律的席梦思,千篇一律的沙发和桌子,冷冰冰的毫无人情味,连问候的电话也没有一个。
小胭蓦然想拨几个电话,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和喜悦。
“喂,您是?”接电话的正是那个熟悉的极富磁性的声音。
“我是小胭。”
“嗯——嗯——你打错了。”那边支吾两句,便啪地挂机。
小胭懵了,仿佛被人甩了一个耳光。
她想起另一个人来,那是一个卡车司机,在万家灯火酒店包厢认识的,后来又一起缠绵过几回。
“嘟——”电话通了。
“陈哥,我是小胭。”她柔柔地说。隐约中,听见对方那边有孩子欢笑声,热闹至极,似乎还可以闻到丰盛年饭的香味。
“小胭?香烟?大过年的谁也不缺烟。”陈哥胡掐着,嘟哝几句,末了吐出两个字,“有病!”接着是一长串忙音。
第三个号码是一位科长留的。那夜里,科长将号码写在几张百元大钞上,塞进小胭内衣里面,然后拍着胸脯,醉意十足地说:“……有,有啥摆不平的,找……找我。”
摁号码之前,小胭犹豫了好大一会。
无人应答,听筒里只有电脑提示音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您所拨打的是空号。对不起,您所拨打的是空号……”
空号!小胭顿时觉得全身心似乎被掏空了。其实她懂得,欢场上的承诺与誓言,都是孩子们吹的肥皂泡,漂亮却不可靠。但小胭只想在这个举国同庆的节日里,感受一丁点人间的烟火味,或者听到只言片字的问候和祝福,此外别无奢求。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小胭凄迷地自言自语,柔情是假的,蜜意是假的,笑容是假的……连自己每次汇款回家时留的地址都是假的。只有小胭身上那些肮脏羞耻的病才是真的,千真万确!
小胭想起爹娘常说的那句:“有钱无钱,回家过年。”可是小胭却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去了。
到处都张灯结彩,洋溢着一股喜庆的气氛,只有路边那些梧桐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相衬之下就显得更加荒凉。小胭裹着毛领大衣,一直走出深巷才找到一家没有打烊的店铺。
“姐,姐姐——”在拐角处,一个衣衫褴褛的童丐忐忑地叫她。
小胭站住了。
“姐姐,过年了。”童丐望着小胭,冻得红肿的小手在裤腿上蹭搓着取暖,“姐姐。”
小胭忍住眼眶里旋转的泪珠,掏出皮夹,毫不犹豫地将里面大大小小所有的钱币都塞给了他:“拿着,买点好吃的。”
童丐惊呆了,半晌才缓过神来,怯怯地接钱,然后朝小胭鞠了一个深躬,脑门几乎磕到她膝盖上:“姐姐,新年好!”
皮夹里只剩下一帧泛黄的照片了,那是一个十二三岁时的小胭,梳扎着两条羊角辫,眼睛又黑又亮,纯洁得像一朵百合花。
黄昏太短暂,短得像一声叹息。
不知不觉地天色暗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小胭坐在窗前,平静地看着这个世界。她耳畔又响起那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的祝福:“姐姐,新年好!”
新年,迫在眉睫了,却又似乎遥遥无期。
一年一度的除夕礼花开始了,整座城市沸腾起来。一朵朵五彩缤纷的焰火升上去,升上去,然后爆炸,天女散花一般,变成红红绿绿无数个亮点,绚烂至极。接着又像流星似的各自陨落,最后归于寂灭。
小胭安宁地躺在冰凉透骨的地板上,望着窗外明明灭灭的夜空,她想起烟花的一瞬,想起人的一生……
城市蓝调
我坚决要离婚!
窗外,五彩缤纷的广告霓虹倏忽变幻,整座城市微醺着,到处弥漫一种纸醉金迷的蛊惑。
垃圾篓里装满了废纸团,如同一颗颗揉皱、撕碎的心。我起草的离婚协议书,跟我的婚姻一样,陷入泥淖里,不知应该如何继续。
丈夫上夜班没回家,房间里空荡荡的。自从我嫁给他,两年多了,就很少跟丈夫一起吃过晚饭。我一直都是随便炒两碟小菜,或者泡一碗速食面,胡乱的打发自己。
他还酗酒。每天下了夜班,他并不直接回家,而是去酒吧街。与各种各样的人,喝各种各样的酒,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常常醉得不省人事,嘟哝着,手舞足蹈。
我穿着睡衣起来侍候丈夫,擦洗狼藉一片的呕吐秽物,给他放洗澡水,找衣服……忙完这一切,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丈夫睡得像一根榆木,看着他衬衣上的猩红的唇印,我觉得整个人生如同纱囊里的萤火虫一样黯淡无光。
原本认为女儿出生,会多多少少可以拯救这一切。但我错了!丈夫变本加厉,每天深夜,他摇摇晃晃地回来,揪着我的头发痛打。他狰狞的脸扭曲着,似乎有一种施暴宣泄的快感。
我绝望了!
当初为了嫁给丈夫,我不顾家里所有人的阻拦,如蛾扑火一般决绝。在我之前,丈夫离过两次婚。他说,优秀的灵魂都是孤独的,与世俗烟火格格不入。他的举止谈笑就像罂粟似的迷人,我傻傻地崇拜他,每天守在他下夜班的路上,制造邂逅。
夜渐渐变浓。
收音机正在播放“城市蓝调”,是一个有些小资的夜话节目,非常火爆。男主播那略带沙哑的嗓音,显得浑厚而极有磁性。
这档节目的热线电话永远都是那么忙,一个接一个的听众,在电话里向主持人倾诉。他总是耐心地聆听,然后深入浅出地剖析,婚姻家庭的各种烦恼纠结,在主持人的娓娓道来中,都可以云开雾散。
网友们说“城市蓝调”的主持人是体贴的心灵熨斗,是大众情人。几年来,我每天风雨无阻地收听他,一句不落。
一位声音甜美的少妇,正在嗲嗲地跟主持人撒娇,他们调笑着,夜空中弥漫着一种花好月圆的暧昧。
我一遍遍地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很久、很久的忙音之后,终于通了。
“喂,您好!城市蓝调欢迎您!有什么可以帮您吗?”主持人充满魅力的声音沁人心脾。
“姜博翰,请帮忙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我要跟你离婚!你这个虐待狂,伪君子,我要离婚……”我歇斯底里地大叫,那只被他用烟头烙伤的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话筒。
我的声音随电波一起,在整座城市上空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