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长安
林永鸿
一
我眼巴巴盼了好些日子,才到了祭灶节。那天,母亲把灶王牌位放好,地上摆了蒲团,让我对着牌位磕头,我有点儿不情愿,母亲说不磕头就不给我吃供桌上的糖瓜。我平生第一次那么有骨气,留着口水也没屈服,转头就去找白平,让他带我去八万胡同玩儿。白平原来就住在八万胡同,那里他最熟了,只要他带我过去,胡同里的人都会给我好吃的。
我们在胡同口遇到了周南婶儿。周南婶儿提个面袋子,走得很快,差点儿撞着我们。白平打趣她买了啥好吃的,跑这么快,难道怕我们吃?
周南婶儿打开面袋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纸包塞给我,说:“长安,这些都给你。”纸包鼓鼓的,上面绑了草绳,我让白平打开看看,周南婶儿说:“外面冷,你拿回家吃。”我欢欢喜喜的抱着纸包回家了。
家里正在准备过年,到处都一团乱。母亲祭完灶王爷,正在拿滚了芝麻的糖瓜招待三婆。三婆是来给我家送豆腐的,我们家每年过年都要买很多豆腐,从初一到十五,母亲就变着花样的给我们吃炸豆腐、炖豆腐、腌豆腐、小葱拌豆腐……总之,能吃到白豆腐变成臭豆腐。
三婆见到我,高兴的说:“听说白胜家过几天要杀猪,我带你和巧云去看啊。”
白胜我不熟,但白胜家的猪我却很熟。他家的猪养在院子外面的篱笆墙里,隔三差五就翻出来闲逛,有几次狭路相逢,我还给它让过路。那猪入冬前拱了三婆种的白菜,气得三婆踮着小脚追了二里路,扬言要把那猪杀了吃肉。看来,三婆终于能得偿所愿了。
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三婆和母亲闲聊,不是谁家的姑娘长得俊,就是谁家小子该娶媳妇儿了,要不就是谁家又添了小娃娃,真是婆婆妈妈到家了。趁母亲不注意,我拿了糖瓜藏在羽绒服的口袋里,想着,你不让我吃,我就偷偷吃。
我从屋里溜出去,找白平要周南婶儿给的那个纸包,我敢断定,纸包里有比糖瓜更好吃的东西。白平被爷爷喊去绑笤帚了,过年前扫房子,需要把笤帚绑在一个长长的竹竿上。我看他忙活得紧,也没打招呼,就自己取了纸包打开。
纸包里的东西对我来说真是新奇。深红色圆墩墩的小饼,上面好像洒了一层霜糖,咬一口,又甜又糯。还有葡萄粒大小的黑褐色果实,被一层油亮的硬壳包裹着,把壳咬破,里面的果肉又香又软。天啊,周南婶儿去哪儿弄来的这么好吃的零食啊?在我印象里,周南婶儿家可是穷得揭不开锅的样子。
周南婶儿是白勇媳妇儿,前年从外地嫁过来的。白勇兄弟姊妹六个,他排第三。白勇大哥的媳妇儿是他大姐换亲换来的。听我母亲说,换亲就是结亲的双方各出一个女孩儿,嫁给对方家男子,互相不要彩礼和嫁妆,这样虽然各自相宜,但问题是结亲的双方没得可挑选。据说白勇大姐对他丈夫就十分不满意,但又不能悔婚,被强绑在一起,白勇大姐已积郁成疾。
大儿子和大女儿好歹有了着落,眼看白勇也老大不小了,白勇老爹开始给他张罗婚事。无奈家里太穷,连三间正房都没有,白勇自己又是个没本事的,没啥手艺,种地还不行。白勇老爹整日愁得睡不着觉,老三的婚事不解决,下面还有三个孩子马上也到了婚嫁年龄。后来,白勇老爹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村里来了个山媒,带了俩姑娘。山媒就是从山里来的媒人,带着山里姑娘出来,嫁到平原地区。
白勇老爹找我爷爷商量给白勇娶媳妇儿的时候,我已经在学描红,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写字,耳朵却竖起来,前前后后听得一字不差。“俩姑娘看起来都行,一个皮肤白,瞅着水灵。一个皮肤黑,看着倒像有把子力气,以后能干活儿。……山媒说了,娘家要1000块钱的彩礼。”我爷爷做事儿向来周全,问白勇老爹事情是否可靠。白勇老爹叹了口气说:“哪晓得呢?山媒看起来是老实人,就不知道姑娘是个啥底细。老哥去看看,一来帮我拿个主意,二来帮我跟山媒还个价。”
爷爷让母亲带着我去村南头的顾舟家串门儿,顾舟媳妇儿就是山媒介绍来的,胖乎乎的一个大嫂,见了我直夸聪明伶俐,还让她家的大小子陪我玩翻绳儿。我说,我对翻绳儿没兴趣,是来看姑娘的,闹得母亲十分不自在,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顾舟媳妇儿说,俩姑娘在家呆着没意思,去地里拔草了。母亲跟顾舟媳妇儿聊了几句就借口家里有事儿回去了,顾舟媳妇儿说她家提前包了粽子,正在锅里煮着,让我留下吃晚饭,母亲居然破天荒答应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山媒和俩姑娘,山媒满脸皱纹,看起来比三婆年龄还大,说是顾舟媳妇儿的表姨,俩姑娘跟顾舟媳妇儿都叫表姐。他们是亲戚,说话的口音却完全不一样。皮肤黑的姑娘留一头短发,看起来很温和,她告诉我她叫周南,我正学识字,就跟她打听是哪个南?她说南方的南,她的名字就是《诗经》国风里的周南。她还背了几句诗给我听,“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除了白平他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其他人会背《诗经》里的诗,所以,顿时对周南有了深切的崇拜、仰慕之情。我问她从哪里学的,又请求她再背一首给我听。她说这是她村里一个阿哥教的,她只会这一首。我听了有点儿失望,晚饭吃得也没了滋味。
好在晚饭还没吃完,爷爷就来接我回家。爷爷前脚刚到不一会儿,母亲也来了,一个劲儿的说,“等了半天,老人孩子都不见回去,我不放心,跟着来看看。”我吐吐舌头,乖乖地从炕桌旁下来,自己穿好鞋子,准备跟她回去。可是,她却安稳地坐在炕沿上跟顾舟媳妇儿说话,理都没理我。
我拉着爷爷往外走的时候,周南送了送我们,对我说有空再找她玩儿,还说她端午节做香包会给我做一个。我母亲的针线手艺和刺绣功夫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每年端午节都有人上我家求香包,自小见惯的东西就没啥可稀罕啥的,我说我不要了。
我在家描了三篇大字,母亲才回来。见我被油灯熏得直咳嗽,非让我喝一碗绿豆汤,我不爱喝混混沌沌的东西,又拗不过她,我说我尿炕你可别揍我。一大碗汤下去,撑得难受,躺都躺不下。我坐在爷爷的摇椅上晃着打瞌睡,边晃边听大人们聊天。
母亲说,短头发的看着不错,说给白勇不如说给白平。我心里嘀咕,白平才不会喜欢周南,他中意的是梅子姑姑。爷爷考虑了半晌才一锤定音:“白平的事儿不急,白勇比白平大,先紧着他吧。”
山媒收了800块钱,周南和白勇的婚事儿就算定了。那年冬天,周南围着红头巾,穿着红棉袄,让白勇牵着手,嫁到了八万胡同。母亲带我去观礼,让我喊周南做婶子。我吃了她的喜糖,甜甜地喊她周南婶儿。
周南婶儿嫁到白勇家以后,才知道结婚的彩礼钱全都是借来的,甚至婚房里的摆设也都是本家们凑的。婚礼一结束,大家各自把东西搬走了。周南婶儿看着空荡荡的土坯房,当下眼圈儿就红了。
白勇老爹站在婚房门口训儿子媳妇儿:“这世上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都是有手有脚的年轻人,还怕吃不上饭?”
不知道白勇老爹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心虚?那年过春节,他到我家来借白面,跟我爷爷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好几张嘴吃饭,难啊。”
爷爷劝他让白勇去学个手艺,他却说,都成家立业的人了,再学啥也晚了。反正以后有媳妇儿了,他只管等着抱孙子。爷爷摇摇头,给了他半袋子白面,说不用还了。
白平跟我母亲说:“自从娶了媳妇儿,白勇倒是比以前有长进,大家喊他去赌钱,他都没去。过年前,跟几个堂兄搭伙儿去捉野兔,捉了几十只,换了钱,给媳妇儿买了件新毛衣。”
那年周南婶儿作为新媳妇儿到我家拜年,穿的就是白勇给她买的新毛衣,大红的颜色,看着非常喜庆。可惜只穿过那一次,就被白勇妹妹借走了,而且再也没还回来。
白勇的妹妹叫白梅,在我印象中,她不怎么爱说话,长得也不够漂亮。我特别小的时候去白平家玩儿,被隔壁老黑家的大白鹅追着啄,她就抄根竹竿帮我把那只大白鹅赶得远远的。我还跟我母亲说过想让她帮我生个白梅那样的姐姐,虽然不好看,但实用,母亲说,我就是个傻子。
白梅下头还有俩弟弟,不知道她是否因为担心有一天她也会像大姐一样用来给弟弟们换媳妇儿,所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穿上从周南婶儿那里借来的红毛衣,卷了包袱想要远走高飞。但她运气委实不好,刚一到火车站,就被火车撞了。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都是白平从乡亲们那里听来讲给我的,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我亲眼见过路上的马车碾死了下蛋的鸡,所以不难想象人的身体在铁轨下的惨状。
白勇和周南婶儿去火车站认领白梅的尸体,回来的时候,我和爷爷在村口看见他们,爷爷问事情处理得怎么样?白勇蔫头耷拉脑,语焉不详。周南婶儿面色苍白,双腿打颤,神智都有点儿不清楚了,前前后后只一句话:“如果知道她要走,我打死也不会借给她那件毛衣”。
当天夜里,白勇来砸我家的大门,让我母亲去看看周南婶儿,说她不好了。我被吓得一激灵,想跟母亲一起去,母亲说:“大晚上的,小孩子不能出门,乖乖在家睡觉。”
我委屈了一阵,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母亲跟爷爷说:“白勇家的小产了。上头没有婆婆,哥嫂又不管,娘家也不知道在哪里,怪可怜的。”我当时不懂小产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大人们都表情严肃,觉得应该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儿。
爷爷吩咐母亲给周南婶儿拿二十块钱。母亲说:“他家那个情况,恐怕光给钱不行。早上回来的时候,我想给她弄碗吃的,找了半天,红糖、鸡蛋、挂面啥都没有。”
“那就买二斤红糖,再送点儿钱。”爷爷叹了口气,看了看碗里的煮鸡蛋,跟母亲说:“再拣些鸡蛋送过去。”
他们都说周南婶儿在做小月子,母亲看过几次后,终于肯带我一起去了。但临去的路上叮嘱我见到周南婶儿不许乱说话。我痛快地答应了。
我们去的时候,周南婶儿正在熬浆糊打痂织,母亲看到,忙制止她:“你现在不能做这些,把身体养好了才是正经。”她说:“好几口子人等着呢,不把鞋底子纳好,开春穿什么?”
“要实在等着穿,你指挥他叔去做。”母亲说:“再不行,不是还有我呢嘛!赶明儿我来帮你打。”
我刚想问白勇去哪儿啦,结果看到母亲递过来的眼神,赶紧把嘴边闭得严严实实的。
周南婶儿一边把浆糊涂各种碎布上,一边跟我们闲聊。“以前做姑娘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要做这么多人的衣服和鞋,我们家乡不兴做棉衣。”
“你以前也没提过你家在哪儿。”母亲笑笑。
“山里面,挺远的。人们上山采果子,打猎。猎到狍子、兔子就把皮剥下来做衣服,做靴子,又暖和又轻便。”周南婶儿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亮亮的。
“真是想不到。”母亲表现出淡淡的羡慕:“这么好的日子,比咱们这里可强多了。”
周南婶儿紧抿着嘴唇,深深地叹了口气。
看完周南婶儿,母亲带我去合作社买冰糖。合作社旁边有间空屋子,是村里临时开会的地方。空屋子不知道何时变成了闹市,里面的吆喝声不断。老远就听见有人喊:“白勇连裤衩都输干净了。”
好奇心驱使,我想走进去看看,母亲沉着脸让我快些走。
晚上回家,母亲跟爷爷抱怨:“五叔也不管管,白勇不光喝大酒,现在还推上牌九了。年轻轻的不务正业,周南那儿现在啥情况他自己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爷爷后来有没有把母亲的话转述给白勇老爹,也不知道白勇老爹有没有教训儿子,但我知道周南婶儿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春天的时候,周南婶儿来我家借了一斗米。夏天的时候,又借了一袋面。
有一次,周南婶儿从合作社旁的赌场里把白勇给揪住,拧着耳朵一路拖回了家,引得村里的孩子们都去看热闹。
还有一次,白勇喝酒喝多了,躺在八万胡同口的石板上撒酒疯,谁劝也劝不动。周南婶儿去拉他,他打了周南婶儿一个大耳光。周南婶儿捂着脸跪在路边掉眼泪。白勇仰头看着天,又哭又笑,嘴里喊着:“一分钱也他妈能难倒英雄汉。”
二
我吃了周南婶儿给的好吃的,就把藏在羽绒服口袋里的糖瓜给忘了。夜里羽绒服放在炕头,糖瓜一受热,化成了糊,把羽绒服的口袋给黏住了。当时羽绒服还是稀罕物,母亲托人在北京买的,村里的孩子就我一个人有。糖瓜黏在衣服上,洗也洗不掉,搓也搓不下来,我倒是不在意,可母亲发现后气得不轻,请我吃了一顿实实在在的竹笋炒肉,害我屁股肿了好几天。
我当时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爷爷、父亲、白平都轮番来哄我,母亲似乎也后悔了,特意去赶集,买了糖葫芦给我吃。
为了弥补我受到的故意伤害,爷爷答应给我做一盏真正的宫灯。
往年过年爷爷也会做宫灯,但都敷衍,用竹片劈个模子,糊上红纸就算成了。之前我很没见识,觉得红纸的宫灯已经很好了。直到去年,看了《红楼梦》的连环画,才知道真正的宫灯应该是蒙红纱,且红纱上要绘各种好看的花样,这样点起蜡烛的时候才好看。
既然要做宫灯,就需要准备材料。木材和竹片家里有现成的,都堆在西院的柴房里。虽然柴房里蜂窝煤、烂木头、棉花秸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无序堆放,但我经常自己跟自己玩儿追迷藏,对柴房里的材料和工具都如数家珍。
现在我们手头缺的材料除了白乳胶就是红纱布。
爷爷问我屁股还疼不疼,能不能走路跟他一起赶年集采购东西?一听赶年集,我来了精神。年集不同于一般的集市,那简直是超级百货市场,有各种好吃的,好玩儿的。要去赶年集,别说屁股疼,就是头疼都能克服。我穿好外套,带上帽子和围巾,迫不及待地要出发。
这时,家里却来了位不速之客。一进门就喊:“二大爷,您得给我做主啊!”爷爷把人让进里屋,我心里盼望着他快点儿说完事儿,赶紧走人,别耽误我们去赶年集。
来人是白胜,一进屋就滔滔不绝地说:“本来想明天把猪杀了过年,结果今天一早发现猪丢了。丢了猪,我得找啊。胡同里都找遍了,每家都去问了,结果到白勇那儿,不但不让我进门,还给了我两拳头。二大爷,您看,我这脸上都开花了。我们那条胡同就白勇没个正经营生,我怀疑我家那猪跑他家去,让他给藏起来了。”
爷爷问:“你亲眼见到猪跑他家了?”
白胜一脸愤愤不平:“如果没跑他家去,他干嘛不让我进去看看?”
白平本来正在院子里蒸年糕,见白胜过来,也不拉风箱烧火了,跟到里屋说:“我昨天下午看见你家猪往河边跑了,这河面上都是冰窟窿,可别是掉河里去了吧?”
白胜一听,吸溜了一口凉气,说:“那猪哪儿那么傻,自己往冰窟窿里扎的?”
爷爷琢磨了一下,跟白胜说:“沿着河边再去找找,走,我跟你一起找去。”
我一听爷爷要去跟白胜找猪,立马不乐意了,气呼呼地说:“不是说好要带我赶年集的吗?”
爷爷摸摸我的头说:“这几天,天天有年集,爷爷明天带你去。你白叔家的猪得找到,过年吃肉还得指望它呢。”
得,说好带我赶年集的爷爷给白胜家找猪去了。我委屈地大哭了一阵,见没人理我,就止住了。
白平继续在院子里蒸年糕,一会儿铺粉、一会儿洒水,真是个精细又费事儿的活儿,我看得百无聊赖。
父亲和母亲也都不在家,说是去看望三爷爷了。三爷爷是我爷爷的弟弟,入赘到了隔壁县的辛木村,离我们特别远。我父母每年都会去一趟,但从不带我,他们都说是路远,天冷,怕把我折腾病了。
我自己看了会儿小人书,翻了八百遍的东西,觉得特别没意思,干脆到西院的柴房里去找做宫灯的木条。
我们家老宅分东西两个院,东院是我们一家在住,西院原本是给三爷爷的,因为他入赘了,所以一直空着。西院的房子不结实,夏季的时候动不动就漏雨,于是做了柴房,堆放杂物。平时大家鲜少去西院,那里就成了我的地盘。
柴房的门平时都是大敞大开的。那天不知为何,门虚掩上了,门口还挡了些旧木板。我想,应该是爷爷来找做宫灯的材料搬出来的。我绕过木板,去里面找细铁丝,爷爷说了,可以用细铁丝给宫灯做掐花。这次的宫灯,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我要替他把细铁丝找出来。
柴房里有些乱,很多东西被挪动了,地上还多了一个空碗。我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一点儿一点儿往里蹭,避免发出声响。房间里的窗户被木头挡住了,里面的亮光一丝一丝的,就在一丝一丝的光线里,我看到角落里窝着一个人。
小孩子都是无知者无畏,我当时真是一个小孩子,我装作沉着冷静的样子,问:“谁在那儿?”
我听见那人长舒了一口气,小声对我说:“长安,别喊。”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我认出来是周南婶儿,可她的样子真够狼狈的,借着微光,我看到她脸都肿起来了,头发也乱糟糟的。
我叫了声周南婶儿,问她在跟谁追迷藏,怎么藏到了我的地盘?
周南婶儿说:“你白勇叔啊。”
“可是,白勇叔为什么没找你?”
“他很快就会来找我,你能不能不告诉他我藏在这里?”
想起周南婶儿给的好吃的,我使劲儿点点头。“如果我不告诉他,你能再给我吃那个圆墩墩的小饼吗?还有那种硬邦邦的葡萄。”
周南婶儿也学着我的样子点点头:“那是柿饼和糖炒栗子。长安要记住啊。”
“好,记得了。”
“除了不能告诉白勇叔,也别告诉任何人我藏在这里,可以吗?”她的表情很急切。
我记得爷爷教导过我,说话做事要一言九鼎,我既答应了周南婶儿,就不能反悔。
我跟她说:“我谁也会不告诉,爷爷和白平也都不告诉。”
周南婶儿从角落里站起来,摸了摸我的头:“长安真乖。”
爷爷帮白胜家找猪找到下午,我午睡起来,他正在吃剩饭。刚好白平新蒸的年糕出锅了,他切了一角,让我们都尝尝。爷爷说:“除了不太黏,其他都挺好。不管如何,一年更比一年高,是好兆头。”
我吃着软软糯糯的年糕,想起来猪的事儿,刚想问,就听见白平先开口了:“找到猪没?”
爷爷摇摇头:“河边的冰窟窿都是钓鱼砸出来的,不大,都检查了,没有能掉下去猪的。”
白平说:“再找找,那么大一头猪,不能说没就没了呀。”
爷爷也满腹疑问:“好几个人都看到那猪往河边跑了,可是找来找去,就是没个影儿。”
“也别着急,没准儿晚上饿了找不到吃的,自己就回家了。”白平说完,把碗筷都收拾起来,然后问我下午要不要跟他去取鸡毛掸子。前几日,母亲把积攒的鸡毛找出来,让做掸子的师傅拿走给做个鸡毛掸子,还问过年前能否做好,师傅答应让今天去取。
当时我问母亲做鸡毛掸子干嘛用,母亲说:“你不听话的时候用啊。”看来,她对我的屁股看不顺眼已久,早琢磨着收拾我呢。昨天刚挨了一顿揍,屁股还在隐隐作痛,对于新凶器,我虽没见到,但已开始恐惧。我说,我不去。
下午,爷爷开始做宫灯。他把那些打磨好的木条拼成了六棱形的框架,框架有盘子底大小,然后把两排框架摆放好,又拿薄竹片做骨架,把框架连接起来。竹片的弧度刚好挤出中间的大肚子。爷爷说:“这要搁以前都是用榫卯,现在没了这手艺,得辅助乳胶。明天咱就赶集去买来。”
“好,明天不能变卦啦。”我拿着宫灯的框架,已经爱不释手。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喊爷爷去赶集,不光惦记买宫灯的材料,还惦记去吃集市上的油条、豆腐脑。我母亲也会炸油条,但总不能炸出集市上卖的那种酥脆感。
爷爷一边笑我是小馋猫,一边穿戴好准备带我出门。
大清早,天气真是冷啊,呵一口气,都是白雾,我站在院子里等爷爷,顺便数那些白气消失的时间。这时,就听见有人敲我家大门,声音不大,试探的一下、两下,三下,停一会儿又敲起来。
我问:“谁在敲门?”
门外的人才说:“我是白广,有急事儿。”
爷爷从屋里出来,把大门的门闸打开,看到白广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问:“大清早的,怎么了?”
白广四处瞅了瞅,才说:“我家那口子前天夜里出门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昨天发了一天烧,昨天夜里一宿没睡,开始说胡话,疯疯癫癫的不消停。”
“看到了什么?”
白广压低了声音:“一个没有头的人影,手里举着把刀,要砍她。”
“在哪儿看到的?”爷爷继续问。
“就在我们胡同口,白勇家出来不远的地儿。”白广拽着爷爷的袖子,“您快跟我去看看吧。”
爷爷跟母亲交代了一声,让看好我,然后跟着白广走了。
说好的赶年集又没去成,我哇哇哭了几声,意思了一下,就消停了。早餐自然没有油条豆腐脑了,在家喝玉米碴粥,吃馒头就咸菜,我觉得无比委屈。还好,吃饭的时候,白平给我讲了个故事。
他说他曾曾祖父的时候,白勇家的宅子还是他祖上的后花园,后花园里长了棵大柳树,四五个人才能合抱过来。风水先生给他家相宅子的时候说,这棵树长得好,树底下有宝贝,能保老白家百年兴盛。白平的曾祖父有兄弟三人,两个在府衙里当官,一个在家守业,守业的人积攒了白银八万两,成为远近闻名的大财主,这也是为什么白家胡同被称为八万胡同的原因。老白家有钱有势,到了白平曾祖叔的时候,娶了直隶府的小姐,这小姐身子骨本来就弱,嫁过来后又水土不服,三天两头生病。白平的曾祖叔求遍了十里八乡的大夫,给这位小姐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但病情仍没有起色。有一天,白平曾祖叔不知道听谁说,这病跟白家宅子的风水有关,阳宅讲究前不栽桑后不种柳,这柳树长在房子后头,大大的不吉利。白平曾祖叔不顾父辈的嘱咐,命人把后花园里的大柳树给刨了,十几个人挖了好几天,才把树根挖出来。树根底下居然包着一个石龟,龟上还刻了字。白平曾祖叔看到字的一刹那,眼睛居然流出血来,从此就瞎了。他另外两个在府衙当官的祖辈后来也遭遇不测,一个在回乡的路上被土匪抢劫失了性命,另一个骑马被摔断了脖子。白家从此失了富贵,子弟们也越来越不争气,没一个出挑的,大家分了祖产,一日一日混日子,就混到了现在。
我问,树底下刨出来那个石龟去了哪里?
白平说,石龟就压在白勇家房子下面。白勇家的房子坐西朝东,正是当初大柳树的根基所在,大石龟后来又被他爷爷埋了回去,就一直没动过。
我说这石龟真够邪乎的啊。
白平说,还有更邪乎的,就是白勇家房子住进去以后,经常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笤帚放在墙角,自己就动起来了。屋里老有外人说话的声音,却始终找不到人。还有就是人睡在炕上,第二天起来却发现在地上。白勇他娘有次照镜子,发现镜子里的人居然带着凤冠,穿着霞帔,根本不是她自己的样子。白勇娘原本身体就不好,又多次看到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没多久就被吓死了。
我问白平,是不是白广媳妇儿看到的无头人影子也是从白勇家出来的?
白平摇摇头,说:“都是传闻,没亲眼见过的东西,做不得数。”
三
不能去赶年集,我只能在家看父亲写字。父亲负责给村里人写春联,屋子里、院子里铺满了红纸。父亲让我去柴房把绳子找出来,再扯一条晾春联的绳子。去西院找东西可是我的强项,闭着眼也能找到。
我轻车熟路就冲到柴房,看到房门仍旧虚掩,想起来是周南婶儿在跟白勇叔玩捉迷藏的游戏。我小声喊:“周南婶儿,你还藏在里面吗?”柴房里有吱吱嘎嘎的响动,我说:“白勇叔这个大笨蛋,居然还没找到。”
我拿了绳子回去,看到爷爷匆匆忙忙的回家来。我问爷爷:“现在可以去赶集了吗?”
爷爷拧了拧我的脸蛋,问我冷不冷?然后才说:“明天爷爷再带你去,今天要送白广家的去医院,她生了大病,再不治就来不及了。”
原来,爷爷是回家取钱的,去城里治病可不便宜,母亲攥着家里仅有的钱交给爷爷:“都拿走了,过年就应付不过去了。”
爷爷说:“先紧着人吧。”
白广媳妇儿去城里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知怎么就被传成了白广媳妇儿被无头人影子吓疯了。来我家取春联的人描述得绘声绘色:八万胡同口有个无头人影子,晚上举着刀出来砍人,一旦被影子砍中,魂儿就被勾走了。被勾了魂儿的人就像白广媳妇儿那样,发烧,神志不清,说胡话等。有时候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我不但想象出无头人的样子,还觉得这个无头人应该披着斗篷,满身是血,随时能遁形,且无头人应该还有同党,都藏在夜色里,可以随时出来砍人。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天一黑,就躲在屋子里不敢跨出门槛半步。白平安慰我:“没事儿,不做亏心事儿,不怕鬼敲门。”但白平不懂,小孩子怕鬼,跟亏心不亏心根本没关系。
父亲写了上百幅对联和福字,挂在院子里,满院子都是墨汁的味道,母亲说臭烘烘的。我觉得灰瓦白墙的老宅挂满了红色,挺好看,说不出的和谐,白平也觉得好看,还说红色辟邪,这么挂着,无头人肯定不敢来。
爷爷回家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他看起来很疲惫,跟大家说白广媳妇儿的烧还没退下来,再这么下去,这个年恐怕过不去了,全家人都沉默着。
第二天一早,母亲杀了只公鸡。我看见她用刀片切断了那只鸡的脖子,用白瓷碗接了一碗鸡血。公鸡失了血,仍在地上扑腾,死命挣扎,然后咕咕地断了气。父亲用玉米秸蘸着鸡血抹在黑色的门框上,我死死盯着那门框,觉得脏兮兮的,难看极了。
我没再吵着要去赶年集,只拿着爷爷做了一半的宫灯摆弄。全家人都在忙活着过年的事儿,母亲煮好早饭又去和面,说是要发面蒸馒头。父亲清理院子里的对联,一套一套卷起来用麻绳绑好。白平在整治那只公鸡,把鸡毛都褪掉了,一根一根清理多余的羽毛。
突然,一声呼叫打破了这个宁静而忙碌的清晨。紧接着,我家大门被推开,白勇的弟弟闯进来喊:“不好了,白胜跟我哥打起来了,赶紧让我叔去看看吧。”
爷爷从披着棉袄从里屋出来,问:“怎么回事儿?”
白勇他弟踉踉跄跄地冲过来,拉起爷爷就走,“您再不去,就出人命了。”
父亲和白平都放下手里的活儿,跟着出去了。我趁母亲不注意,也溜出去跟在他们后头。
白勇家大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白胜拎着铁锹蹲在地上,身上的衣服都撕破了,露出一块儿一块儿的棉絮,他咧着淤青的嘴角破口大骂,措辞都十分新鲜。白勇扛着铁耙站在门口,满脸都是血。
没等爷爷上前去,白胜已经冲过来,跟爷爷说:“就是他把我家那猪藏起来的,有人看见了。”
爷爷看着白勇,白勇低头盯着地面,一句话也不肯说。
爷爷气得不轻,大声呵斥他们:“兔崽子,为一头猪也值得你们拼命?来,都给我说说咋回事?”
白胜似乎有理,反复说是白勇把他家猪藏起来了。白勇说没有。白胜说:“那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找?”白勇说就是不行。
这时候白勇弟弟站出来说:“我爹病了,好久下不来炕,我哥怕扰了他。另外,家里正在打寿材,寿材师傅说没上漆的棺木不许让人看见。”
爷爷叹了口气,对周围看热闹的人说:“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让白胜和白勇一闹腾,大家都在议论白勇老爹快不行了,过得了初一,未必过得了十五。爷爷说,谁也逃不过这一天的,坦然面对就行了。
从白勇家回来,爷爷对我说:“走,咱收拾收拾,赶集去。”
我虽然期待了很久,但真要去赶年集,又没那么兴奋了。我挎上篮子,跟在爷爷后面,走走停停,觉得路特别漫长。
我们买到了白乳胶和红纱布,还买了国画的颜料,爷爷说让我父亲在红纱上画梅兰竹菊四君子。我说我更喜欢八仙过海,爷爷说太复杂的父亲画不来。
赶完年集回到家太阳都偏西了,爷爷拿出来做了一半的宫灯,说要用胶封上木条与竹片的接口,我在一旁看着,想学学他的手艺。
白平从外面冲进来说:“不好了,周南没了。”
我听了一愣,说:“周南婶儿不是跟白勇叔玩捉迷藏呢?”
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孩子,别瞎说。”然后,爷爷放下手里的活计,跟白平出去了。
我冲到西院的柴房,看到大门敞开,门口的木板不见了,柴房的角落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周南婶儿,周南婶儿……”我大声呼喊,可没有人答应。
我又去了八万胡同,看到白勇家门口撒满灶灰和纸钱。透过稀疏的篱笆门,还可以看到白勇家院子里摆着一口棺木,打寿材的师傅正在上漆。我钻过篱笆门,去找爷爷。听见白勇跟爷爷说:“谁也没想到周南突然不行了。她娘家不在这里,事情不好操办,再说马上要过年,也不能停放。……请了人去挖坟,今天下午就埋了。”
爷爷说:“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
白勇点点头,让爷爷先去休息。
我好奇人死了躺在棺材里是什么样的,总想凑近了看看,但白勇一直守在棺材旁,让我不能得逞。
白勇弟弟找了一个洋瓷盆放在棺材前头,白勇拿了点儿纸钱放盆里,用蜡烛的火引着了纸,嘴里叨念着:“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吃完中午饭,白勇叫了本家的几个兄弟,抬了棺木去埋在白家祖坟里,那棺木因新漆出来还未干,所以显得鲜红鲜红的,就像周南婶儿穿过的那件红毛衣。
白家祖坟就在村口,说是祖坟,却荒凉得很。白家的人从不上坟,这是白平跟我讲的。他说有一年,他祖父大年三十去上坟请祖宗一直没回来,全家族都发动起来找人,甚至隔壁几个村都找遍了,也不见祖父的影子,家里人都以为祖父遇难了。等过了初三,祖父却自己回来了,说上坟的时候遇到家里的长辈,被请去跟长辈一起过了个年。家人仔细询问过程,他祖父说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遇见的长辈眼睛不太好,家里人一听都暗暗心惊,从此约束子弟们不要去上坟了。
不知道周南婶儿被埋在那片荒凉的祖坟里会不会觉得孤单、害怕?
忙活完白勇家的事儿,爷爷终于能空闲一下了,他让父亲在红纱布上画了四君子,然后把红纱蒙在竹片上,又挂了流苏,一盏精致的宫灯就做好了。晚上点起蜡烛,灯面上倒映出那些美丽的图案,有点儿梦一样的朦胧。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年夜饭已经摆好。有鸡鸭鱼肉、馒头、年糕、饺子,虽然这个年我们过得很拮据,但该有的一样没少。母亲说,有鸡有鱼,代表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馒头、年糕,代表蒸蒸日上,年年高升。饺子,必然是交好运,事事吉祥。
吃完年夜饭,母亲端上来各种零食和糖果,居然有柿饼和糖炒栗子。我问,这是哪里来的?母亲说下午的时候一个亲戚给捎来的。我问哪里的亲戚?母亲笑笑,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说了你也不认识。
我吃了不少柿饼和糖炒栗子,边吃边想念周南婶儿。
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大人们都在守岁,就着烛火闲聊,爷爷跟父亲说:“白胜家那猪找不到就算了,回头你跟他说,让他去村口刨棵树,好好修个猪圈,开春了再去村里的猪厂挑一只猪崽,正好明年过年吃肉。……还有白勇,他想找个师傅学个泥瓦匠,你帮他看看,找找人。……白广家的初二出院,你们去看看,跟她说,哪有什么无头人影子,纯粹自己吓自己。”
尾声
我拿出爷爷做的宫灯,让白平替我挂在屋檐下,在摇曳的灯光里,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别样的故事:白胜家那猪突然变成了人,裹着大红的毛衣躺在棺材里,被土掩埋起来。周南婶儿跟一个教她背诗的男人走了,临走前,还给我捎来了柿饼和糖炒栗子。白广媳妇儿看到的无头人影子不是别人,而是月光下的她自己……
那些远去的人们,在我的宫灯里生出来温暖的光,照亮夜空下的一切。他们每一个人,每一次笑容都深深的镌刻在我的生命里。我想,我终会在某一个时空与他们再次相遇,一起回忆光阴里流逝的过往。
愿他们在我的梦里永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