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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淀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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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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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楼旧事(节选)

鼓楼旧事

金少凡

1

我很小的时候,鼓楼下的娘娘庙已然没有香火了。不过,据听说,庙里还有两个和尚,也有说是两个姑子,或是一个和尚一个姑子的,因为人总不出来,收取房租也是支使着旁人,一个叫耿三儿的,日常有送粮食送甜水的,也都是他支应,所以没机会见得真切。问耿三儿,耿三儿也不说。

耿三儿是那一年被轰出宫的小太监。据说当时境况十分凄惨,被冯玉祥的兵拿马鞭子抽着赶出皇宫,站在宫门外正不知何处安身、如何立命之际,又遭了土匪的抢劫,把原本夹在咯吱窝底下的一小卷儿铺盖和一只小包袱也给丢了,就连身上的大褂儿也给扒了去。就失魂落魄地奔北,想到什刹海寻一处水深之处了此一生,适逢庙里的老和尚遇见,将他救下,领了回来。

娘娘庙除了有着高大、恢弘的山门、天王殿、大雄殿、圆通殿等让我感到无比神秘、又无比敬畏的正院儿之外,后身还有后院儿。后院儿被从当中间一劈两半,东面的院子是比较规整的青砖灰瓦的僧舍、禅房;西面原本是车院儿,是香客们进香拴马放车和歇息的地界儿,两院之间开一道月亮门。

后来两名僧人为了生计,将车院儿的房舍租赁了出去,久而久之,原本就比较凌乱的车院儿,就彻底地沦为了大杂院儿。

车院儿的街门,开在了西边的张旺胡同。不过,不嫌麻烦的话,也是可以叫开月亮门,让耿三儿领着,从僧舍、禅房中间穿过去。这样,出了娘娘庙,便是那座灰且高的钟楼,经由钟楼再向南,便是披着红袍子矮胖矮胖的鼓楼。

鼓楼下面,倒扣着一口乾隆年间就闲置在那里的大钟。按说,大钟本钟楼上的物件,被替换下来,理应在钟楼下搁着,可它愣是跑到了鼓楼脚下,着实让人纳闷不解。

那大钟一房多高。我们每一个孩子都特想爬上去,但是又不能够的。着实让我们心里添了不少遗憾。

只是到了初一,就有好玩儿的了。每个月的初一,我五舅家的汽车,就开过来,停在那口大钟边上。刹车的时候,扬起来的那片黄土,比二荤铺子里的烂肉面还能招人,附近的孩子大人们,瞅见烟雾,都迅即跑了去。

“看大汽车喽!”

人们呼啦地顺着黄土飞来的方向跑过去,将车围住。

“快听听(即闻闻)汽油味儿,香着呢!”

每到了这一天,车夫老海就迈上娘娘庙的高台阶,跨过高高的镶着黄铜皮的门槛,顺着正院儿灰砖铺就的甬道来到后院儿,再经由僧舍、禅房当间穿过去,走到月亮门口。车夫老海一边使手巾掸着礼服呢鞋面上的黄土,一边隔门对着车院儿的西屋喊一声:“和平!”

和平,就是我。

这是我大舅差人给我五舅送钱来了。

自打五舅从西城抽屉胡同3号的大宅子里搬出来,住进车院儿的南屋,我大舅每个月都会送钱过来。有时候是他亲自来,有时候是我二舅或是大舅母二舅母来。不过,无论是谁来,都从不进车院儿,连张旺胡同的地也不沾。汽车由打地安门往南,进钟楼湾儿胡同稍一稍头(拐弯儿),便停在了鼓楼下的那口大钟边上,之后支使车夫老海:

“去请二姑奶奶!”

等我妈领着我小跑着赶到了,他们便把我俩请到车里,先问问五舅的近况如何,再把钱交到我妈手里,无论是我大舅还是二舅,大舅母二舅母,都会叮嘱一遍:

“哎,现如今不同往年了,生意不好做了,钱难挣了。让三当家的接济(省着)着点儿花。您也甭一下子把钱都给了他,省得那个吃凉不管酸的老胎(最末一胎,也就是老小的意思),跟扬沙子似的,把钱一把就秃噜光了!”

又跟我说:“你五舅要是乱花钱,你就挡着他点儿,实在不行,就告诉你妈去!”

我连忙点头。

大舅每回把钱交给我妈时,还必得另塞给我妈一份儿,说:“体己钱,添个针头线脑或者买点花生瓜子什么的。”

我妈知道,是我大舅惦记着她,忙说:“情义心领了,大哥整天风里雨里的操持个买卖不容易。”就把钱朝回推。

可是无论如何,人家也不肯把钱收回去。见实在是掰不开我妈的手了,就把我搂过去,把钱硬塞进了我口袋里:“和平,听话,替你妈拿着!”见我妈上来拦着,就说:“给孩子的,你不兴这样!”

我妈每回接了钱,都十分过意不去,就抬(收藏)起来,跟我说:“既然是你大舅给你的,那就攒着,等将来给你念大学使。等你将来有了本事,再报答你大舅。”

我忙说:“嗯!”

我妈说:“到什么时候,你也不兴忘了你大舅!”说的时候,都是眼泪汪汪的——

“咱们搬出大宅子,是伤了怹心的!”

2

我五舅的官称是三当家的。和我们是“家里”。

我妈的爸爸,也就是我姥爷,跟三当家的爸爸是亲兄弟。我姥爷他们一共兄弟四个。三当家的爸爸是老大,我妈的爸爸是老四。再往上倒一辈儿,也就是我妈的爷爷,跟三当家的爷爷是同一个人。

五舅在他们自己家里排行老三,在我妈他们大家族的同辈人中排行老五。因此我管着他叫五舅。我妈在大排行里是老二,官称是二姑奶奶。五舅和我妈,原本都是住在抽屉胡同3号那所大四合院子里的。

我从一落生,就住在那个大宅子里,一直到住到六岁半。那是一所三进四合院儿。四合院儿的大门朝南。三级石头台阶。台阶上是一尺多高半尺来厚的敦实门槛。门槛两边各一面石鼓和石门墩。门墩上两扇朱漆大门。一副对子“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分左右雕刻其间。由打大门进去,先是一个雕花砖影背墙。两条青砖甬道从影背墙两旁分左右蜿蜒绕过,之后就是一个青砖墁地的大院子。院子周边有雕梁画栋的游廊。院子当间,夏天会请棚匠过来搭上凉棚,再请南苑花乡的花匠过来侍弄各式花草,请金鱼池的鱼把式过来在几只大木鱼盆里养上不同品种的金鱼。大院子的四周边,是东西南北房。各个房子的两旁边还有耳房和柴房。

我大舅做的是木材生意,开着木器厂子。把北边的松木桦木云杉,南边的檀木黄花梨,西边的榆木白蜡木运进北京,破成板材,再零售、批发给北京或是河北一带的家具厂商,据说还远销到了日本。正因为要和日本人做生意,我大舅就学会了说日本话。日本话说起来哇啦哇啦的,侉得不行。什么“谷大姨妈死”,什么“李桑、张桑”的,我大舅一张嘴,就逗得我们这帮孩子捂着嘴乐个不停。我妈,我大舅母和二舅母也乐得不行,她们偷偷嘀咕着说:“这日本人可真行,也不留点口德,见了谁谁丧。谁要是当了他们的大姨妈可就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我大舅是家族同辈大排行里的老大,他上上下下,对长辈和兄弟姐妹都有照应。在抽屉胡同3号置办下这套房产,目的一是照顾哥们弟兄,二是把家人都聚拢在一堆儿,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心眼儿办厂子,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按照我大舅的规划,是让五舅先好兴上学,上北京城里最好的学校,之后念大学,清华、北大、辅仁,上哪个都成,有出息最好能念国外的大学,等留洋回来,再办一家家具厂,在家具厂栽培他这个三当家的两三年,就把厂子全盘交给他打理。最终,整个家族的产业,都交到他一人手上。可没成想,五舅中学刚上,便得了肺结核。因为没有特效药,就只能靠营养加静养外带呼吸新鲜空气保命。于是,我大舅只好让他退了学,歇业疗养。为了让他能尽快把肺病养好,我大舅可以说是煞费了苦心。买自行车让他绕世界转悠锻炼身体;到郊区去呼吸新鲜空气;还买钓鱼竿让他到筒子河和什刹海静坐,修身养性。

五舅虽然天资聪慧,但自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原本对上学就不怎么感兴趣,要不是我大舅硬逼着,每天轰着赶着让他去念书,早就挨家里待着了。这回得了肺结核,休学在家,正合了他的意愿。况且,又有大哥给钱给物的供着,又结识了游手好闲的关梁栋,便可就露出了顽劣的本相,开始打着养病的名义,大扯着玩儿了起来。按照老北京的话说,是逮着带把儿的烧饼,开始胡抡了!从跟关梁栋小打小闹的斗蛐蛐油葫芦开始,逐渐地开始提笼架鸟,游手好闲起来,直至病好了,也再不提上学,接手办家具厂子的事了。

我大舅人很古板。平时不爱说笑,我们小孩子都害怕他。只要听见他的一声咳嗽,就赶紧老老实实的,不敢乱说乱动了。我大舅历来要求家人严格,帽子不戴正了,衣服不穿好了,他都不许的,除了骂一声“落地帮子”(即冬天,被冻掉在地上的烂白菜帮子。不争气,没材料,没正行等意思)相儿,还会让你立即把帽子戴正了,把衣裳规规矩矩穿好了,就连一个扣子不系上都不行。在治家方面,我大舅最崇尚大门上那副对子,他要的是忠厚和诗书。这样,平素是绝反对在家里养虫儿侍弄鸟的。

我大舅一开始见五舅把那些玩意弄回家来,蛐蛐油葫芦摆在院子里,鸟挂在柿子树上,念他有病在身,需要修身养性,是强忍着的。我大舅出门进门,俩眼朝天上瞅,假装着什么都瞧不见。实指望他赶紧把病养好,赶紧改邪归正。可没成想,五舅却变本加厉,往大扯里玩儿了去。大把大把的钱,都扔进了鸟市虫儿市。钱不够了,就伸手要,要不出来了,就偷拿家里头的东西。瓷器、字画、金银首饰,一件一件地,都让他偷偷地送进了当铺。

五舅在家里,早就得了“吃干股儿的”雅号。背地里,早就有人叫他“落地帮子”了。自从养病之后这么由着性儿一来,可就真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吃干股儿的,地地道道的“落地帮子”了。有回我从大舅的屋子跟前路过,听他叹着气跟我大舅母说:“唉!老三完了!就差抽上口大烟了!”

先是大舅母、二舅母不乐意了。觉得五舅是在败家,尤其是他跟关梁栋在一起打连连了之后,认为他废了,再学不出什么好来了。便就力主把他从家里轰出去,否则恐怕孩子们也跟着学坏了。

后来,大舅、二舅见怎么拉巴,怎么规劝都扭不回他的头来了,五舅这把烂泥,无论如何也扶不到墙上去了,就只好随他心愿,让他爱干嘛干嘛去了。

五舅呢,尽管不务正业,懒得念书,但也是个爱脸面的人。知道自己个儿在家里人嫌狗不待见,于是便自找台阶,要出去闯闯,说:“大哥当年不也是十一二岁上就背着斧子背着锯出去闯荡的吗?”并且还说了句“不干出番事业来,绝不回来”的硬话。自此,便从抽屉胡同3号搬了出去。

在抽屉胡同3号,我妈的身份是姑奶奶,我大舅的身份自然是娘家人。老北京,特别是在旗的,做姑奶奶的在娘家历来有个横劲儿,有个概不论的不讲理劲儿,急了恼了有摔家伙(专指盘、碗、碟、筷子)砸锅的权利,因此,娘家人不敢怠慢,我们便被恭请住在正院儿正房里。

但是我妈却一直觉得在正房里住着心里不大安稳。

因由是我爸。

我大舅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自然家里的任何事,也得由他来做主。生意上的事,和弟弟妹妹们的婚姻大事都是如此。

由打我妈跟我爸相识开始,我大舅就不大乐意这门亲事。主要是我爸的职业。

我爸是个小学教书匠,并且还远在承德。

我大舅当初一听便开始摇晃脑袋,说:“家有一口粮,不当孩子王。教一帮不懂事的孩子,往好里说,是传道受业,往寒碜处说,就是哄孩子。没出息!又这么老远的,有个急事都甭想指望!”

依着我大舅,要给我妈介绍一个做生意的。我大舅手里有一大把厂长,掌柜的和经理。也有不少的老板知道他有个妹子,小模样还怪好的,上赶着请媒婆子上门提亲。

我大舅说:“即便是这些个人你都瞧不上眼,最不济,找个木匠也比找个穷教书先生强。”

可是什么都架不住我妈自己个儿乐意。我大舅说出大天来,我妈也非要嫁给我爸不成。按照我大舅母的说法是:“二姑奶奶是吃了蜜蜂屎了,被迷住了心窍!”

我爸跟我妈成亲之后,仍旧住在大宅子里。她曾经提出来过,要去承德住,说:“那边给准备的房子正南正北,四白落地,门口还有三分地的菜园子,相当不赖。”

可是我大舅思量了再思量,还是把我妈给留了下来,说:“去那么个兔子不拉屎,冬天大北风吹得地上冒白烟的地界儿,大哥心疼!”

这样,我爸就只好在歇班的时候到北京来,可是我妈又心疼我爸,穷亲戚不受待见,怕他来了遭大舅二舅还有大舅母二舅母的白眼儿,便也绝少让他来。

这么着,其实我妈早就有了要搬出这个大宅子的意思。

我大舅二舅家的表兄表姐,都是我妈做姑娘的时候帮着看大了的。那时候,我妈觉得住在那所大宅子里,就跟在自己个儿家里一个样。到了月头上,打梳头油的来了,俩嫂子把小贩叫进院儿,自己打了,不用我妈说话,也少不了给我妈一份。到了换季的时候,俩嫂子去前门瑞福祥买衣裳料子,也少不了叫上我妈。可是,自打我妈成了亲之后,她觉得不是从前那个样了。打梳头油的小贩来了,俩嫂子把掌柜的围住,挑雪花膏,挑榧子跟刨花儿(泡水梳头定型用),挑到末了,才会朝她喊一声:“他二姑,你要点什么?”我妈要说不要,就什么都没她的份儿了。去瑞福祥也是这样,经常是俩人雇车走了,不叫上她。并且,即便是给她带块布回来,交给她的时候,跟以往也不大一样了。从前,无论是什么,俩嫂子都是手递手地交给她的,可跟了我爸之后,她们再给她东西,就朝炕上或是凳子上一撂。啪地一声。

我大舅不知道是从哪儿淘换来了一辆仨轱辘的小洋车儿,表兄表姐们都新鲜,你争我抢地轮番骑着在院儿里飞跑。我也很眼馋。想让他们给我骑骑,过过瘾,可谁都不让。后来,等他们玩儿累了,车子放在了葡萄架下,我就赶紧跑过去。可是还没等我骑上去,我大表姐便从屋里跑出来,从我手里把车给抢过去。

她喊:“这是我爸爸给我们买的!”

我急了,也喊:“这是我大舅买的,也有我的份儿!”

大表姐喊:“你是谁?哪庙的?我们姓李,你姓金,有你什么份儿?”

我妈听见我们吵吵了,就跑出来把我拽进了屋。回身关上门,抡起胳膊来就在我的屁股上扇。把我扇哭了,她便把我的嘴给捂住,不让出声儿。末了儿,搂住我,跟我一起憋着声哭。哭完了,就把我的裤子扒下来,说:“让妈瞅瞅扇红了没有?”之后又咬着牙抖着肩膀哭。

五舅搬出大宅子没几天,身上不痛快(老北京人病了,叫身上不痛快),话是走街串巷送甜水的乌二传过来的,说是三当家的想念二姑奶奶了,于是我妈就偷偷地去瞧他。一路上都在说:“再怎么着,他也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说轰出来就轰出来呢?!”

我妈左打听右打听才来到了张旺胡同22号。也就是娘娘庙的车院儿。那天也正是收房租的日子,耿三儿正在问躺在炕上的五舅要十斤小米。

耿三儿以为我妈是来租房子的,便开了西屋的一间闲房让她瞧。待知道了我妈和五舅的关系之后,就说:“太太您租这房子再合适不过的。正可好的照应着您那位小兄弟。”

之后他又指着那道月亮门跟我说:“从那儿穿过去,就是钟鼓楼。钟鼓楼,你稀罕不稀罕?”

我忙点头。

3

我们去瞧我五舅,正摸着他火烫的身子,问哪里不痛快,恰巧有哗㘄㘄的串铃声,隐隐约约地在胡同口上响。

我妈听了听,让我赶紧跑出去瞧瞧,看一看那先生手里的虎撑(郎中手里召唤生意用的串铃)是举在耳朵边上还是高过脑瓜顶。

我立马跑了出去。回来报告,说:“先生的手既没在耳朵边上,也没举过脑瓜顶,而是端在胸前。”

我妈略作迟疑,因为先生的虎撑举得位置越高,说明医术越是高明,但为了救急,也只好将就着了。于是,就朝我挥挥手。等把先生请进来,给五舅把脉过后,先生说:“并无大碍,偶感风寒而已。”

我妈再细询问,果然如此。五舅是前天去了白洋淀,在水泡子里蹲了两天。

我妈奇怪,问:“好不样儿的,大老远跑那么个野地里去干吗?还蹲在水里?”

五舅说:“那儿有一窝红子。”

五舅让先生赶紧开药,说他喝了好了还得赶紧去。

五舅一说鸟,甭问,一定是跟关梁栋有关系的。我妈就劝他:“往后甭总跟着他瞎胡混,大哥不是总说吗,他们老关家,就不是什么正经人。祖上在车辇店,管着皇上的车辇,吃着俸禄,那么好的日子,那么大的家业,可从关梁栋的爷爷开始,整天提笼子架鸟抽大烟,愣是把家业给败光了。到了这个关梁栋,比他爷爷还要加一个‘更’字,蛐蛐蝈蝈不离手,鸟架在肩膀头上,一副落地帮子样。”

我妈说:“他不走正道可以,咱们李家门是正经人家,可不兴学他那个样!”

五舅不爱听,说:“好不容易躲开大哥了,您又一个劲儿的叨叨叨。”说完,就拿被窝一捂脑袋,谁也不搭理了。

我妈没辙,摇了摇脑袋,叹口气,只能去给他熬姜糖水。

等五舅好了,就又赶紧去了白洋淀。临走,我妈劝他:“说能不能不去,那荒郊野外的,光蹲在水泡子里,蚊子叮蚂蟥咬的还不打紧,要是遇上坏人可怎么办?你不就是要养鸟吗?可着北京的四九城,不有的是吗?非去那儿淘换?”

五舅说:“二姐您不懂。白洋淀,也就是我们盯准了的那窝红子,毛细、脯白、水音儿特足。现在,满世界,就没处找这么好的鸟去!”

他换好衣服,又说:“原本咱们北京的天坛里,也有这么几窝红子,年年出好鸟。可不知是谁,把坛里的红子给掏绝户了,从此偌大的北京城里,就再没了能叫出那口水音儿的活物了。而白洋淀,现如今,也就只这么一窝!”

我妈说:“就那么一窝了,你还去祸害它干什么?”

五舅说:“我把它掏回来养着,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那是祸害它吗?”

我妈说:“整天把它关在笼子里,那能舒坦吗?那不是祸害是什么?”

五舅的嘴鼓了几鼓,没说话。我估摸着,他是想说:“我不管,我就要去掏!”

见他不言语,我妈又劝说:“就那么一窝,放了它们吧!兴许,兴许,你病着的这两天,那红子早就出飞了呢,就甭去了。”

五舅急了,忙说:“不能,雇人看着呢!红子要是出飞了,早来信儿了!”由于着急,就咳嗽了起来。

我妈赶紧给他锤后背,摩挲胸口,说:“你非要去也得再歇两天,利利落落的了再走哇。”

五舅急得直跺脚,喘着粗气说:“这灯晚儿赶过去没准都迟了呢!掏小雏鸟,要在它的尾巴长到大鸟尾巴一半的时候才恰好。雏儿太小了,回来养不活,太大了,回来又压不上口儿了。我跟您说不明白,您,您快给我点盘缠,否则今年就白费了!”

五舅慌慌张张地跑出了车院儿,跑出院门了,又跑回来,让我妈帮忙去趟隆福寺,去买口大缸。还有,听见卖黄土的过来,买半车黄土。

关梁栋在门口朝我妈叮嘱:“二姐,您问好了,是永定门外黄土岗子的土才能要!”

俩人说完,撒丫子跑了。

我妈瞅着关梁栋的后影呸了一口,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但估计是挺寒碜的。

五舅很快就回来了。兴高采烈得胜还巢的样子。怀里有东西在吱吱叫。关梁栋紧跟在他身后,随从似的。

“三爷,您慢着点!”他不时地说。

一进院儿,见新买来的大缸摆在了门口,一堆黄土也堆在了缸边上,五舅就跑到了西屋,谢呈我妈,说了句:“二姐,您这事办得地道!萝卜就酒,嘎嘣脆!”

五舅从白洋淀的那个鸟窝里一共掏出来了三只雏鸟。雏鸟们除了尾巴和翅膀尖上有些翎毛,其他部位都还光着,眼睛也闭着,嘴边上,围着一周厚厚的黄圈儿。

三只小家伙挤在一起,哆哆嗦嗦的看似冷得不行。

我妈瞅见了,一脸怜惜,说:“造孽呀,这几只小性命这么早就离开了娘,可怜见的。”忙去找了点棉花给它们垫在身下,用布盖在了身上。五舅趁势又让我妈掏几块钱给我,去鼓楼底下白记羊肉床子上买了半斤羊肉。

我把羊肉买回来,关梁栋示范着用刀切成了寸断小细条,之后两根手指头捏着,递到了雏鸟跟前。雏鸟们立即把脑瓜扬起来,喳喳地张开了大嘴。

五舅开始按照关梁栋的指点,一心一意地排(训练)他这三只白洋淀的红子。

他先在地上挖了个大坑,把那口大缸的一半埋进坑里,之后又把永定门外黄土岗子的黄土在缸里面垫了一尺来厚,用石头夯瓷实了,又去海顺轩茶馆,从玩儿虫儿的人手里挑了几只被养熟了的,声音洪亮的油葫芦买回来,放进了缸里。

我跟在五舅屁股后面问:“您买油葫芦干嘛?”

五舅一边忙活着,一边跟我讲究,说:“跟你上学要学算数、国语似的,红子要先学三大口——油葫芦、喜鹊,还有一个是什么来着?水喳子?我记不太准了,回头等关梁栋来了,你问他。”

五舅说着,就把装着红子的鸟笼放在了缸上。每天让它们听着油葫芦噜噜噜地叫唤。

我明白了,天经日久了过后,耳濡目染,红子的叫声里,自然就融入了油葫芦的音儿。

据说,真正的鸟把式,训鸟是有专门的地界的。单独的院子,单独的房子,还必得是远离人烟,这样才能确保不受打搅。没有杂音,鸟学出来的口儿才够纯正。而五舅是跟我们合住在一个大杂院儿里的。只能因地制宜。因为车院儿里不时会有一只或是两只野猫进来觅食;因为车院儿里人来人往,有咳嗽声,有吆喝声,有哭声,有叫声,还有早起和晚巴晌的烟熏火燎。这样,他就只能辛苦一些,跟伺候没满月的孩子似的,只要一把鸟笼子提出来,做在缸上,就得守着把着,防止野猫给叼了,遇上孩子们在车院儿疯跑,遇上有人叫嚷,特别是遇上车院儿里的人们蹲在家门口端着大海碗吧唧吧唧地吃饭,便立即起身,用那块厚实的蓝布赶紧把鸟笼子给遮严实了。

五舅本来就瘦弱。这样一经辛苦,就更加瘦弱了。再加上头发也日益长了,下巴颏上又长出了稀疏疏毛茸茸的胡须,瞅着,就跟个大烟鬼似的。

不过,我总闹不明白,五舅为什么总是时不时地用蓝布,把那三只红子给罩住。换句话说,就那么一层布,再厚实也不是墙,挡野猫的爪子还说得过去,它能挡得住那些杂音和噪音吗?

关梁栋每天都会过来瞧几眼五舅的那三只红子,仿佛是它们的亲戚似的,来了还要给带点礼物,不是虫儿就是羊肉。也不嫌寒碜,也不嫌膈应,先把虫儿的硬皮给撕掉,放在手心里头,跟托着烧饼果子似的递到红子跟前:“来,宝贝儿,尝尝,棒子心儿里头的。刚脱了皮,一咬一流水儿,张嘴吧您呐!”

那幼小的红子,吃起虫儿来也十分仔细,十分讲究。用嘴叼过来,压在脚下,然后找准了头部,再一口吞下去。

等红子们吃完了虫儿,关梁栋便坐下来,听听它们的叫声,然后指手画脚地对鸟品评一番,对五舅指导一番。

原本我一直想问关梁栋红子三大口的最后一口是什么,可是我忽然又想问他罩鸟笼子的那层布到底能起什么作用了。

关梁栋便伸出手来,跟我要一盒老刀香烟。说:“先上点贡!”

他这么一说,我的脸就红了起来。我妈是绝对不会让我跟烟接触的。使手胡噜胡噜脑袋瓜子,就想走。

可是关梁栋却不让我走。他板着我的肩膀说:“这叫闷儿!调教鸟的一种方法——闷儿!懂了?”

我似懂非懂。

但是我还有问题。“什么是脏毛病和脏口儿呢?”我问关梁栋。

他正要答,就见一直落在他肩膀头上的那只黄雀,在关梁栋的指挥下,扑棱一下飞了起来。

这样,我就又换了话题,问他是怎么把鸟训练出来的。我问:“它怎么能那么听话,说让飞出去就飞出去,说让回来就落在肩膀上?”

关梁栋问我:“稀罕?”

我说:“挺稀罕。”

关梁栋问:“想玩儿?”

我鼓着勇气说:“嗯!”立即又说:“不,不!”

甭瞅关梁栋被街坊邻居们说成是“落地帮子”,干嘛儿嘛儿不成,吃嘛儿嘛儿却香,但论起鸟来,却眼珠子发亮,嘴皮子不停,能说上三天三宿。

关梁栋收了斜站在当院儿的身子,从五舅跟前扯过个凳子来垫子屁股底下,告诉我说:“要想知道我这鸟怎么这么听话,怎么能叫出十三个音儿来,你小子可得听我先总体上说说这鸟。这鸟呢,关爷告诉你,分了这么几种。有鸣叫类的、观赏类的、技艺类的、格斗类的,还有狩猎类的。”

我妈是听见吆喝声,上街买菜了,我害怕她回来瞅见我跟关梁栋在一起,会骂我不学好,会挨揍,就催他快说他那只鸟,怎么能够那么听话,怎么训练出来的。

关梁栋就把我的手扒拉到一边,说:“还想不想知道了?要想知道我的鸟为什么这么听话,为什么能叫十三个音儿,就别打岔,听我说!”

关梁栋瞪了我一下,继续说:“再给你小子说说叫口儿。百灵和画眉,以能叫出十三个音儿,也就是“净口十三套儿”的为上品!这净口儿十三套儿,就是要模仿十三种其他鸟或者昆虫的声音。要从麻雀闹林开始,紧接虎皮啦搅尾,再下来是山雀、大喜鹊、小燕子儿、小猫儿、鸡下蛋儿、马欢、鹰叫,再之后,是水车子轧小狗儿,还要模仿出鹌鹑、油葫芦儿和沼泽山雀的音儿。”

我听得逐渐来了兴致,就接下去问他:“百灵好训,还是画眉好训呢?”

关梁栋正要告诉我为什么,院门吱呀一响,我妈提着菜篮子,从街上回来了。

当时我是坐在了关梁栋对面的,恰巧是背身对着院门的,而五舅瞅见我妈回来了,就朝我咳嗽示意,可我却没当回事,结果我妈进院儿后,就说让我回家,帮忙择菜。说的时候,还笑眯眯的,朝五舅问:“忙呢三兄弟?嗓子怎么还不痛快呢?”朝关梁栋点头客气地打招呼,说:“关爷,您来了,您屋里头坐吧?正可好的,昨儿个刚买的张一元的小叶香片,您来尝尝?”

可进了屋门关上门,我妈立时就变了脸。

伸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不学好!”她咬着牙说。

4

我们在娘娘庙的车院儿里住下来之后,我爸就常回来了。他每回回来,必得从承德捎回核桃、栗子、山里红什么的,每回都不空手,还会让我给五舅送一些过去。

又到了礼拜。

不过,这次我爸一进门,我跟我妈就从他脸上瞧出来有事情了。

我爸心里装不住事儿。但凡什么,都一准儿的写在脸上。

果然,我爸刚一坐下,就跟我妈说他把差事给辞了!

我妈吃惊地问:“为什么?”

我爸说,他打定主意了,要干点大事业。

我妈问他:“干什么大事业?”

我爸说:“去拉骆驼(老北京的一个行业,用驼队运输)!”

我爸跟我妈商量:“能不能把我大舅每个月给的钱拿出来,买一把(一把,即6-8头骆驼)骆驼。”

我妈说:“那可是给和平留着念书的!”

我爸说:“念书不急,还好几年呢!”我爸说,这回他下了狠心,一定要挣钱,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同时,也让我大舅瞅瞅,他是有本事的。

起先,我爸说到要去拉骆驼,尤其是要动用我大舅给的那些钱时,我跟我妈都不支持。可当他说到我大舅,说到了要在我大舅面前证明自己,我便又站在了他那一方,开始支持我爸了。因为我打小就知道,我大舅瞧不起我爸,因此我们在抽屉胡同大宅子住着的时候,我爸从来就不去那儿瞅我跟我妈。

我爸像是早就猜透了我妈的心思,知道她一准儿的不乐意把那些钱拿出来去买骆驼,就在吃完饭的时候,故意挑剔,问:“怎么这疙瘩汤里头也不放撮儿芫荽(香菜)?”

我妈回说:“哪儿来的芫荽?”

我爸嘬嘬牙花子,说:“哎呀,要是这汤里头放一撮子芫荽,那个香味儿啊,就甭提了!”并且还说:“这东西,在北京城里金贵,论根卖,可是在承德,遍地都是,人吃不了,就给牛羊吃,牛羊吃不了,就喂猪!”

从芫荽,我爸就又说到了冬天北京人都爱吃的大柿子。“磨盘柿子,又大又红又甜,小灯笼似的,咱们北京城里呢,就稀罕那个玩意。冬天到了,雪花飘下来了,家家户户,就在窗户台上码那么一溜儿,等柿子冻得邦邦硬的,跟砖头似的了,就拿到屋里,不烘,不烤,单在碗里倒上凉水,把冻透了的柿子放进去,等过一阵子再瞧,嘿,柿子里的冰,蔫吧出溜地就自己个儿跑出来了,紧贴在了柿子皮上。起手一掰,冰掉了,攥攥柿子,稀溜软,这时候,拿嘴一嘬,比蜜还甜的汤汁就出来了。嘬完了汤汁,再把柿子里的舌头挑出来,进嘴一嚼,舌头嘎嘣嘎嘣的脆!”

我爸问我:“和平,你是不是最爱吃那大柿子里的舌头?”

我忙回答说:“是!”

我爸说:“碗口大的磨盘柿子,承德要多少有多少。愁的就是运不出来。一但我有了驼队,芫荽也好,大柿子也好,你们想吃了,伸手就有!”

我爸说到这儿,我肚子里的馋虫就被勾出来了。

我舔舔嘴唇,忙扭脸瞅向了我妈。眼巴巴地望着她。

我问:“妈,成吗?”

我妈却板着脸不说话。

后来,五舅知道了我爸要改行拉骆驼的事,就跟我妈说:“我看行,二姐夫将来把山里的新鲜玩意儿运到城里来,准保好销。”

他又对我爸说:“您赶明儿甭运别的,就贩鸟,什么黄雀了,贝儿了,灰儿了,大山雀了,虎皮拉了,运过多少来,我帮着您销多少。我再让关梁栋帮忙,咱们不吹牛,多了不敢说,一回弄个百十只鸟过来,不出两天,一准儿帮您鼓捣出去!”

说着,他就跑回屋,拿出一只葫芦罐儿来,说:“您还可以雇几个人,专门种葫芦。跟您说,葫芦罐分两种,一种是塑形的,就是人工控制它的长相;一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叫本长儿。塑形葫芦和本长儿的葫芦在咱们北京特好销,做蛐蛐儿、蝈蝈儿罐儿抢手得很。您雇人种,我和关爷帮着推销!”

我听了,心里一阵高兴。刚要说:“妈,您就答应了我爸改行去拉骆驼吧!”可我妈却拿眼犄角斜楞了五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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