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海淀文艺》的头像

《海淀文艺》

内刊会员

小说
202310/02
分享

最后一夜

最后一夜

吴万夫

父亲在重症监护室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护工拨通了女儿门静的视频电话。

这是秋天的一个下午,距离父亲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已整整三天三夜了。这几天,门静一直守候在医院的走廊里,几乎没合上过眼睛,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她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个小小的闪失,而错过有关父亲的任何讯息,从而酿成终生遗憾。

老公刘河曾几次劝门静回家休息,但倔强的她执意要留下来陪伴父亲。门静也知道,医院有明文规定,不允许家属随意进入重症监护室探望患者,况且照料父亲的事,有医生,有护士,有护工,自己根本插不上手,不会给父亲的病情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但她对父亲总是放心不下。

父亲自发病至今,还不到半年时间,开始只是心慌气短,胸腔憋闷,后来伴随着阵阵咳嗽,痰里带血,门静和刘河慌忙带他到医院检查,很快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癌细胞是个无情的恶魔,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将父亲的肺啃噬得千疮百孔,彻底摧毁了他的肉体与精神。

由于长期的放疗化疗,憔悴不堪的父亲曾经两次被送进重症监护室,但万幸的是,他最终没有被死神带走,死神暂时心慈手软了,放过父亲一马,给了他喘口气的机会。在提心吊胆中,六神无主的门静养成了一个握拳的动作,她总是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对着空气,五根手指一屈一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握住父亲的生命体征,不至于让虚无缥缈中的父亲偏离她的视线。

门静知道,自己这是进入虚妄状态中了。

父亲的这次病情,让门静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她觉得父亲的状况大不如从前了,他羸弱的身体犹如一张霉变发黄的脆纸片,被时光之手轻轻一戳,都能戳出一个窟窿,或是变为齑粉,纷纷扬扬飘落一地。在父亲面前,门静不敢大声说话,就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她担心自己一个粗重的呼气,都能将薄如蝉翼的父亲轻易吹走。

手机振铃声响起的那一刻,门静正伫立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前,怔怔地凝视着楼下的人行道发呆。这是靠近医院最后排的一条人行道,平时少有人活动,因此显得较为幽静。在人行道的两侧,栽着一排溜儿挺拔的杨树。正是深秋时节,天有些阴沉。躲在不远处的一股股冷风,有些急不可耐地要替冬天打前站了,时不时地窜过来,将一些枯黄的树叶捋下来,东一片,西一片,抛得到处都是。

都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门静不知道,在这个秋天里,父亲的生命力是否还会延续?是像沉甸甸的原野带给她丰收的希望,还是像落叶一样谢幕枝头,零落成泥回归大地?想起这些,门静的脸庞悄然滑下几滴清泪。

在接通视频电话前,尽管门静对情况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父亲的模样还是让她大吃一惊。电话那端的父亲,目光呆滞,形容枯槁,鼻孔里插着输氧管,他的头发稀且枯,乱糟糟的,宛若一蓬失去水分的杂草,蔫蔫地耷拉着,毫无生机。

父亲在电话里艰难地翕动着嘴唇,有气无力地说:“……门静……乖女儿……”

“老爸,你终于醒来啦!”门静立即调整好状态,揩了揩潮湿的眼角,努力给父亲展现一抹笑容,“老爸,我和刘河一直为你揪着心呢!还有你的外孙女儿朵朵,这几天也在家里念叨说,要姥爷病好了回家陪她玩‘躲猫猫’呢!”

“我也想朵朵了……”提到朵朵,父亲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接着又气若游丝地说道,“乖女儿……老爸想给你……商量一件事……”

“老爸,你先安心养病吧。”门静明白,父亲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是休息,她试图阻拦父亲的话题,“天大的事情等身体好些了再说,行吗?”

视频中的父亲,无力地摇摇头,满眼流露着恳求的目光:“乖女儿……我的病好不了……我知道……从小到大,你最听我的话……老爸想让你接我回家……”

“老爸,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你会好起来的……”门静的心一沉,但脸上却表现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轻声安抚道,“药费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和刘河商议好了,无论花多少钱,也要为你治好病。”

“乖女儿……老爸的情况……老爸最清楚……这辈子,老爸考虑最多的都是你……这一次,老爸也希望你依我一回……老爸这次……真的不行了……老爸不想待在医院里……想让你们现在就接我回家……老爸希望最后一个晚上待在家里……在你们的陪伴下离开……”

父亲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涔涔而下,清癯的面孔显得更加苍白。他的声音似有似无,所吐出的每一个音节,有如被一块无形的海绵吸走了,难觅踪迹。

也许,大限将至的人最了解自己的情况,门静清楚,父亲的抉择意味着什么。门静突然想放声大哭一场,她的身子不由战栗起来,五根手指又下意识地伸出去,一屈一伸,像是要握住什么,但门静最终抑制住了自己。

门静强忍悲痛将眼泪逼了回去,向视频中的父亲重重地点点头:“老爸,我答应你!我马上给刘河打电话,让他开车来医院,我们一块儿接你回家……”

父亲是村里最早一批到省城打工的务工人员,门静和刘河都属于打工子弟。幸运的是,父亲经过一番拼搏,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里买了房,安了家,落了户,从此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漂泊日子。因此,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数十年的父亲,骨子里依然深深地镌刻着老家农村的所有因子。

人在最后时刻,是不能死在床上的。这是老家农村的规矩,也是父亲对门静与刘河的交代。将父亲接回家后,刘河找出一块防潮垫铺在客厅的地板上,门静抱来两床厚厚的被褥摊在上面。刘河将岳父从车上轻轻地抱下,小心地平放在地铺上。门静又抱来几天前才绗的新棉被给父亲盖上,帮他掖好被子。

或许,人老了,都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想法。父亲积攒浑身的力量,气喘吁吁地要求门静和刘河,无论如何要答应帮他完成一件事情:他希望自己死后,门静能将他和母亲的骨灰都迁回老家,埋葬在她爷爷奶奶的坟旁。

离开老家几十年了,父亲想以一抔黄土的形式,好好陪伴自己的父母与妻子。父亲还断断续续地交代,今夜,所有人不许哭,不许打扰他,就这样让他安安静静地入睡,也许一觉过去,他就到了另一个世界。

门静与刘河含泪点点头,赶紧侧过身,抹去噙在眼眶的泪花。

父亲闭上了空洞、无神、浑浊的眼睛,眍䁖的眼窝在橘黄的灯光的涂抹下显得更加深陷,仿佛望不到尽头的岁月。他躺在那里不再说话,整个人寂然得像一件被人遗落的布衫。

三岁的朵朵正是好动的年龄,几次凑到姥爷跟前,要姥爷陪她玩“躲猫猫”。疲惫至极的姥爷,像是刚从人生赛场上退下阵来的重度伤员,微微地启开眼皮,疼怜地觑了觑朵朵,又垂下眼睑,摇摇头,瘦削的脸上写满无奈与遗憾。

朵朵还要纠缠,一向耐心十足的门静,抬手拍了她一巴掌。委屈的朵朵咧开嘴,半天没哭出声,刘河急忙将她抱到里间的卧室,一边哄劝:“宝贝不哭,你是不是吵瞌睡啊?乖,听话,爸爸先陪你睡觉觉吧。姥爷今天太累了,需要休息,等你明天早起后,姥爷再和你玩‘躲猫猫’好吗?”

朵朵立即“多云转晴”,破涕为笑,又提出了附加条件,让爸爸给她讲一个睡前故事。刘河从床头柜上取下一本《别让太阳掉下来》,这是朵朵百听不厌的绘本故事。刘河打开书,轻声地给她朗读起来:

“‘别让太阳掉下来。’鸟儿们想捆住太阳。可是,太阳还是往下掉……”

“‘别让太阳掉下来。’猴子想撬起太阳。可是,太阳还是往下掉……”

这个夜晚,门静与刘河一直守候在父亲身边,寸步不离。窗外的风比白天更大更尖利了,带着哨音,时不时地裹起阵阵沙土敲打着门窗玻璃,有意制造出很大的动静。

躺在地铺上的父亲,这会儿却显得异常的平静与放松。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呼吸也和缓了,很小,很细微,似乎世间的喧嚣与繁闹都远离他而去,一切皆进入物我两忘的世界。

门静知道,父亲是真的累了,他太需要休息了,她多么希望父亲一觉醒来,又能与他们一道,蹚着日子过生活啊!自打懂事起,门静就没看到父亲过上一天舒心日子。父亲只读过两年高中,严格来说,像他这种学历的人,要想在城市里扎根生活,绝非易事。

当初,因为家庭贫困而无法继续读书的父亲,深深懂得知识的重要性。父亲之所以背井离乡选择到省城打工,就是想给门静提供一个更好的学习平台,他不想让女儿长大后再像父辈那样,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

门静是七岁时随着父母一起到省城的。初到大城市的门静,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从乡下误飞到万花筒般世界的小燕雀,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也充满憧憬,当然还有对陌生环境的一丝丝恐惧。就在门静进入一所打工子弟小学上学的第二年,她的家庭出状况了。

那时,门静的父亲应聘到一家机床厂做车工,母亲经人介绍进了郊区的服装厂做缝纫。这样的日子平凡而快乐,简单而富足。当全家人以为正行走在通往未来的幸福之路上时,不料一场厄运骤然降临。一天晚上,下夜班骑行回家的母亲突遭不测,连人带车被撞飞到十几米远的路沟里。当路人发现并报警时,血流如注的母亲已是奄奄一息。

母亲被紧急送往医院整整抢救了一天一夜,仍是没能留住生命,撒手人寰。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当时受技术条件所限,沿途少有监控设备,再加上是夜晚,缺少目击证人,肇事车辆逃逸,这场车祸至今成为一桩悬案。

这场变故,不仅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还欠下了一屁股债务,父亲的身心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似乎一夜之间,所有的苦厄都汇聚、奔涌至他这儿,将他淹没、浸泡得变了形,身上的精气神荡然无存。一向讲究的父亲整个儿变得邋遢了,经常是胡子拉碴,做什么都心灰意懒,就连走路也是哈着腰,与人说话有气无力。

母亲火化后,骨灰被寄存在邙山陵园管理处。萎靡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父亲,不得不正视现实,父女俩的日子还得继续下去。自母亲不幸离世后,门静已成为父亲唯一的精神支柱。为了给女儿提供更好的生活,父亲白天在车间勤勤恳恳地工作,晚上急匆匆地赶回家安顿好门静后,又到附近的一家食品加工厂帮人装货卸货,打一份短工,以贴补家用。

这期间,看着含辛茹苦的父亲既当爹又当妈,有热心的工友曾几次替他张罗对象,但都被他拒绝了。父亲不为别的,主要担心女儿受委屈。他咬着牙,竭尽全力地将门静拉扯大了,又将她送进大学,接受良好的教育,还为她与刘河操办了婚礼,让他们真正地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

记忆中,父亲从来都不是为自己活着,他的心里只有门静,他将一门心思都放在女儿身上。令门静记忆犹新的是,小时候,父亲车间的同事分享给他一颗大枣或是一颗奶糖,父亲都舍不得吃,悄悄地揣进兜里,留着给门静品尝。由于在贴身的衣兜里捂久了,父亲带回的糖块往往都被暖化了,但门静含在嘴里却嘬出别样的甜。

这种甜,至今回想起来,都让门静有一种心醉的感觉,同时还有一缕涩涩的味道。门静从这复杂的体验里,咂摸出什么叫父爱母爱,什么叫舐犊情深——大概,普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热爱自己的儿女吧?!

如今,门静成家立业了,有了稳定的收入,父亲本该到了享福的时候,没想到一场疾病却让他生命的河流彻底改变了方向,走着走着,即将枯竭断流,眼看着消逝在干涸的河床里,了无痕迹。

瞅着如婴孩一般安然入睡的父亲,门静的心头愈加空落落得厉害,一种不真实感令她无所适从。恍惚中,门静看到有一只黑色的大鸟正拍打着翅膀,由远及近向父亲滑翔而来,然后驮起他向远方悠悠地飞去。门静伸出手想抓住父亲,这才意识到父亲就在身边。

门静不知道,父亲的话会否一语成谶,过了今晚,她与父亲真的天人永隔?随着时间一寸一寸地流逝,一种令人窒息的紧迫感,扼得门静几乎喘不过气来。

此时,窗外的风仍没有停歇的意思,呜呜地叫嚣着。深陷无力感与无助感的门静,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恐惧攫取着,她担心今晚一过,自己再想见到父亲只能在梦中了。

想起父亲一生的辛苦付出与千般好,门静的心头禁不住哀哀的,总是想哭,但她又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拼命地将眼泪忍回去了。

后半夜里,刘河发现了父亲的异样,伸手试了试父亲的鼻息,惴惴不安地对门静说:“门静,咱爸是不是走了?我咋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呢?”

门静不相信刘河的话,伸手在父亲的鼻孔前试了又试,试了又试,从未发过脾气的她,用近乎咆哮的腔调对他嘶哑地吼道:“你瞎说!咱爸这是睡着了……”

门静再也顾及不了许多,她放心不下父亲,担心他冷,让刘河到地铺那头给父亲暖脚,自己则将父亲的头抱起枕在她的双腿上。门静就这样靠着墙根坐下,紧紧地搂着父亲。从这一刻起,蓄积了很久的泪珠子,开始从门静的脸颊上扑簌簌地落下,但她还是忍住没让自己哭出声。

天快亮时,朵朵被一泡尿憋醒了,刘河起身帮她上罢厕所,朵朵再无睡意。朵朵又惦记起昨晚“躲猫猫”的事儿,她踢踏着拖鞋来到妈妈身旁,用小手抚了抚姥爷的头和脸,向妈妈发出了自己的疑问:“妈妈,我姥爷咋不吭声儿呢?他是不是死了呀?”

门静愠怒地剜了朵朵一眼,挥手作势要打女儿,但挥起的手悬在空中,又下意识地变成一个握拳的动作,五根手指一屈一伸,像是要牢牢地抓住父亲。

刘河也探手在岳父的鼻翼前试了又试,很小心地对门静低声确认道:“门静,咱爸……真的过世了。”

门静这才“哇”的一声,大放悲声。这声音,撕心裂肺,仿佛长时间被围堵的洪水,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