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印
刘乔森
夜。一条洁白、寂寞、寒冷的雪街。
他在前面走。
她在后面走。
近在咫尺,远隔天涯。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洒。雪粒划破空气的声音,坚硬。细碎。密集。这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偶尔,有一辆汽车穿街而过,规则的辙痕很快被新雪覆盖。
他们逆风而行。
风很紧,裹挟着雪粒迎面扑来。
他的步态,坚定。从容。尽管他的目光虚空在遥远的夜的深处,心里却有着清晰的目的、明确的方向和坚定的决心。他曾在这座城市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活,九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他给她写了最后一首情诗后,含着失落的泪水孤旅南方。雪,是那首诗浪漫的诗境。洁白。寒冷。如今,他已记不清那些词采华丽的诗句了。十分钟前,他们在这座城市最豪华的西餐饭店啜饮人头马的时候,他仿佛是十分怀旧地提起了那首诗。显然,她也早已忘却。她先是埋怨自己的记忆力,接着她说,嗨,人头马的味道真棒!
现在,她走在他后面。人头马正在与凛冽的寒风调情。它们已经渗过胃肠和肝脏,周旋于血液之中,又在心脏和血管的挤压下,向因多情而怒张的毛孔迸发。她从没喝过这么多酒。也似乎从没像今天这样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需要酒的浇灌。可是人头马的味道实在棒极了,她便情不自禁多喝了三杯五杯,致使她现在留在雪地上的足印显得曲折而潦草。
雪,越下越大,密织在灯影下,如同一顶顶白色的圆顶帐篷。
她感到周身发热。狐皮大衣的保暖性实在是无与伦比。她解开了领扣。
这件狐皮大衣是他刚刚送给她的礼物。这种颜色、这种款式的狐皮大衣,她的同事亚玲也有一件。仅有初中学历、在文化局当打字员的亚玲,自从穿上了那件价格不菲的狐皮大衣,就高贵得目中无人了。她曾委婉地向丈夫“眼镜”提出,那件结婚时买的毛尼大衣早就过时了,她也很想拥有一件像亚玲那样的价值五千二百元的狐皮大衣。在一家研究所研究细胞的“眼镜”先是摇头,继而沉默,沉默在她的埋怨和牢骚之中。
“窝囊废!”
一只饭碗有意无意地碎在了地上。
次日,“眼镜”一声不吭地从银行取出了全部存款,又从研究所同事手中借了七百元,凑齐五千二百元后,“眼镜”便陪她去了西单购物中心,后又百盛商场,最后在翠微大厦才终于找到了像亚玲那种颜色和款式的狐皮大衣。她急切地在穿衣镜前试穿。非常合体。穿衣镜前顿时出现了一位比亚玲更高贵、更有内蕴的贵妇人。镜中的妇人嘴角抿着古墨般的微笑。她在微笑中频频选择着自尊心站立的姿态。亚玲,她在心里说,你还认得出我吗?别再扑闪你那双空洞的大眼睛了!
然而,那古墨般的微笑很快僵在了她的脸上,如同两片枯萎的花瓣。她听见营业员正歉意地对付款的丈夫说:“先生,真对不起,请您再看看标价好吗?”“眼镜”看着标价,她看到的却是“眼镜”眼镜下那一鼓一鼓的鼻子和鼻子下面那个因惊讶而张开的句号一般的洞穴。
“八千?!”那个句号在收缩的时候艰难地挤出了一个令她无奈而又尴尬的数字。
她悻悻地脱下那件狐皮大衣,如同是在脱一张人格的皮。她没有再看“眼镜”一眼,转身向门外走去。“眼镜”紧跟在她的身后,临到门前,他迅速蹿到她前面,为她撩开了门帘。她一脚跨出门,看着风雪之中的人流车流,竟然委屈地流下了泪水。她痛苦地想,她只能继续穿着那件早已过时的毛呢大衣在这座寒冷城市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了。
然而昨天,她意外地接到了他的电话。在他自报“家门”之前,她竟没有辨听出拴在电话另一端的那个女声女气的他究竟是谁。她早已把他封存或者随意扔在了麻木的记忆的陷阱里。直到他不得不说他就是“小眼儿”时,她才恍然想起他就是大学时代给她写了四年情诗的那个人。“小眼儿”今非昔比。“小眼儿”如今拥有三家公司。“小眼儿”的发迹她早有耳闻。成了大款的“小眼儿”将来北京洽谈一笔生意。他在电话中却说:“谈生意在次,主要想去看看你。”
昨晚,她竟一夜没有睡稳。生活的苦绳皱贴在她的眉角,那些再也抹不掉的岁月的刻痕莫不令她悲伤。老了,她想,还有什么好看的呢?原本早已习惯了的“眼镜”的鼾声,此时竟是这般的刺耳。没有节奏、没有韵律,像一只漏气的风箱。
“猪!”她用鼻子哼了一声。
她难以理喻大学时有校花美誉的她何以对“眼镜”如此迷恋!是追求白马王子的虚荣作祟?还是情窦初开无物所求的无知作怪?
人生的玄念太多,她无法回答。
不知不觉间,天亮了。“眼镜”今天将起程赴东北长春做一个课题。不知为什么,她居然没有告诉他,他们的大学同学“小眼儿”将来北京。“眼镜”一走出家门,她就开始画妆。脂粉掩饰不住她的憔悴,劣质唇膏使她的唇如同一道流血的伤口。但她没有描眉,也没有涂睫毛膏。她的眉,天生就十分浓密,而且状如柳叶;睫毛很长,略略向上弯曲,一根一根,有着均匀的弧度。至于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是那么灵动。眼睑一闪,真可谓天然一段风骚,尽在眉梢!她仿佛重新找回了当年的自信。她依稀记得,大学时,“小眼儿”写给她的一首情诗,题名为《窗》。他把她的眼喻作心灵的窗口。他的四年大学时光无时不在这扇风情万种的窗前流浪。如今,流浪远方的他就要回来看她了。看吧,她对镜中的她说,看看你诗中的小百灵,看看你今天不敢相认的半老徐娘吧!
现在,他正在天上飞行。昨天,他们在电话中约定,她去机场接他。临出门时,她才蓦然想起那件过时的毛呢大衣实在是穿不出门了!情急之中,她想到了亚玲。她匆匆忙忙跑到文化局,想借穿一下亚玲的狐皮大衣。没想到,亚玲却说:“不是我不借你,你的腰太粗,肯定穿不了的!”接着,亚玲竟雪上加霜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她的腰围,“你的腰有二尺六吧?”亚玲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接着专心致志地打字去了。她万分屈辱地离开了打字室。在赴机场的路上,她又重重地扇了自尊心一记耳光。
“贱东西!”她骂自己。
“你他妈的真是犯贱!那小蹄子是什么东西?鸡!”她一边骂自己一边安慰自己。
她做梦也没想到,机场一见面,他送她的见面礼物正是颜色、款式都与亚玲那件一模一样的狐皮大衣!捧着这件礼物,真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想到明天,她倒在血泊之中的自尊心将在亚玲面前高贵地站立起来,感激的约略有些心酸的泪水终于涌出了她的眼眶。
她问:“你怎么会想到送我狐皮大衣的?”
他静静地微笑着说:“我总希望能给你一点温暖。”
当时,她的脸上洇染出了两朵红云,两朵经久不散的红云,如同在花烛洞房被夫君刚刚掀开盖头的俏新娘。
现在,她穿着他送给她的狐皮大衣走在他后面。右手,拎着的那只带有狐狸图案的袋子似乎十分沉重。袋里装着的是那件过时了的毛呢大衣,尽管她一路诅咒它,一路暗暗寻找路边的垃圾箱,可她一次又一次与垃圾箱擦身而过,却终于没有勇气扔掉它。
扔掉的同样是她的尊严。
扔掉这份尊严需要理由和充分的借口。
有什么借口呢?
人头马猖狂地与寒风调情,不愿对此做出诚实的回答。
雪街两旁,层层叠叠的窗口,像一双双诡谲的眼。
他在前面走。
她在后面走。
中间隔着一段仿佛没有因果的距离。
雪,纷纷扬扬的下着。她在后面打量着他。他的脚步是那样从容健捷,坚定有力。他的身材,矮小、精瘦。这使他的力量、气质、智慧都有了一种浓缩的意味。她不由想起了浓缩的铀235。浓缩的铀235的爆炸当量总是令世人惶惶不安。它的裂变,曾在二战结束前夕,给日本广岛和长崎的人民留下了深刻而残酷的记忆。他在她的心中,由记忆中的一粒小小弹丸,变成了浓缩的铀,裂变的核。她甚至在期待他爆炸的惊险和刺激。那将是一种怎样的裂变呢?她隐约预感到,决河之堤也许就在眼前。但她没有丝毫恐惧。她的心境分明是宁静的、高贵的,充盈着期冀和幻想的。
曾几何时,他不过是她的奴隶,是她暴涨的情感河床上的一叶孤舟。
如此而已。
虽然现在她看不见他的脸,但那双奇小如豆的鼠眼在她修复的记忆中却亮如星斗。大学时代,那双小眼儿在她的嘲弄和鄙视中变成了一个漫长雨季的窗口。那时,那双如豆的鼠眼是乞怜的、胆怯的,远不及现在这般深沉、这般有穿透力。
她的好心情不禁黯淡下来。她想起了丈夫的高大身材和那双浓眉大眼。丈夫一米八八。也许是心脏有限的搏力,难以充分营养和激活他的脑细胞,她甚至疑心丈夫研究细胞的那些脑细胞正在平庸地一天天萎缩和死亡。显然,丈夫的三叉神经也是十分迟钝的。那双大学时代曾令她心旌动荡夜不成寐的大眼睛,其实早在他八岁那年就近视了,近视到了只看得见文字和细胞却看不清人情和世事。大而无当,无形无状,如犁田之牛。她悲哀地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很快被扑面而来的一阵飓风吞没。她笑了,对着雪夜笑了。风在抽打她的脸,如同哲学家智慧的耳光,让人在恍然顿悟之后陷入更加空阔无边的茫然。
她的腿有些软,但她仍紧跟着他,跟着一个其实并不确实的念头。她在趔趄前行的时候,突然惊奇地发现他留在雪地上的足印竟是那样的规则、笔直。她便努力规范自己双足的落点,企图去认真地重复它们。可是,人头马涣散了双足的意志,她的双足总也找不准那些规则而笔直的足印。她有些失望。但正是这种总是带着一点偏差的寻找给她的失望陡添了几分游戏的乐趣。
“噫,我踩着你了!”她在风雪中野笑。
雪愈下愈大,风越刮越紧。
他在前面走。
她在后面走。
中间保持着恒定的、目光尚能连接却足以消灭某种联想的距离。
他终于把虚空在雪夜深处的目光收回来,回头意味深长却又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寻找一件丢失又不忍丢失找回又无意真正找回的昂贵或者轻贱的东西。她是玉亦是瑕,是黄金亦是敝履。但他深信,她正在迎接他的目光,就像她深信她正是他漫不经心的目光中的焦点一样。这焦点曾在漫长的大学生活中牢牢地把他的目光牵引了四年。那时,他乞怜、胆怯的目光是集中的、聚焦的,如炽;那时,聚焦在他目光中的物像是圣洁的、冰凉的,如雪。但他那时的目光终因没有得到她的收留和呼应而流浪了。大学时代,她几乎从没正眼看过他。她的目光只对成绩优异倜傥风流的“眼镜”微笑。她撕毁了他写给她的一首首情诗,并在广众之下戏称他是自作多情的“小眼儿”;她甚至在他写给她的情书上,像领导批阅文件那样批注着“请好自为之”,然后把情书当众退还给他。那时,众星捧月的她是何等高傲!他,不过是她眼中的一只过街之鼠,甚或是一只讨厌的微不足道的跳蚤。
然而现在,他那如注的目光穿过漫天风雪向她投来时,已然变得漠然而散淡了。他依稀看见的只是那件使一切记忆变得更加陌生、隔然的狐皮大衣。但他还是坚信,此时此刻,在她眼中一定深埋着热情迎接和曲意合作的笑意。他的心笑了。是那种压抑已久突得宣泄的发情式的笑,像是分泌出来的,一种接近原始和本能的纯生理性的分泌,连他自己也似乎嗅到了某种粘液或腺体既膻又腥、既酸又咸的味道。
他们继续在漫天风雪中前行。
他不再回头看她。他凛然地正视前方,沿着一条隐蔽的心路向他多年一直深埋心底的一个短暂而又不屑的终极目标走去。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前,他折向了右侧的胡同。大约半个小时前,她喝完最后一杯人头马时,曾醉意朦胧地对他说:“顺那棵大树往右拐,胡同尽头的那扇铁门就是我家。”他问:“欢迎我上你们家看看吗?”他魅惑的目光虚在她的胸前。她说:“遗憾的是,你今天见不到你的老同学'眼镜’了,他刚去东北,做一个课题。”他便紧问道:“这么说,你不欢迎?”回答他的是她目光中的剑和笑意中的绳。他的喉节滑动了一下,又一下,排泄出一个响亮的嗝。她闻到了一股经食物和胃酸加工过的人头马的高贵气息。
那一刻,她的心中像是揣了一只撒欢的鹿。
没有虎豹和陷阱的森林只有寂寞的神秘。她揣着那只撒欢的鹿,向着森林的深处走去。
胡同很深。胡同很静。
雪,依然在纷纷扬扬地飘洒。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走。
那恒定的距离终于压缩在胡同尽头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她掏出了钥匙。钥匙在雪夜的昏暗中艰难地寻找着锁孔。他听见了钥匙拘谨的插入声和锁舌被强迫吞入锁腹时发出的放肆的咔嚓声。
雪,下得更猛。坚硬,细碎,密集,像是要埋葬这个世界。
她凝视着虚空、寂寥的雪夜。良久,胡同里便响起了一阵少女般清纯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