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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淀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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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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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像(节选)

生 像

杨遆峰

1

我刚跨进门,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便立时袭击了我。我迅速搜捕这气息的来源,只一刹那,我和对面的一双眼睛就结实地撞上了。那眼睛装在相框里一个俊俏女孩儿的脸上,相框则坐在电视墙角落里一张木质供桌上,供桌上香炉里的青烟似有似无地摇曳。青烟背后,那张女孩儿的脸正在相框里朝我笑。

我忽然明白,那层阴森的来自地狱的寒气就是从这里爬出来的。我怔在原地,像闯进别人的领地,一丝丝不安在身体里旺盛地长起来。他顺着我的视线找到我目光的归宿,笑了,说,没事,我前妻。我有些困惑,问他,容我冒昧地问一句,她……她不在了?您不是前两天刚和她离婚了么?尽管打算和他结婚,但我还是很恭敬地称呼他。在我眼里,无论何时,他都是我敬仰的年轻教授,而我永远是他的学生。

他的语气很轻松,是的,我们刚刚离婚。她没死,相反,她活得很好。这几个字从他嘴里不急不缓地走出来,字的间隙里还溅出几点钦佩前妻的火星。我惊讶地张了下嘴,像是让火星烫了一下。

我原本就怕他前妻在我们生活中会留下什么痕迹,想不到竟然能明晃晃丢下她的相片。隔着相框,两双女人的眼睛无声对峙着,我觉得对不起相框里的女孩儿。能和他结婚,是我心底渴望已久的,真正这一天钻出来了,我还是有些惭愧,仿佛是自己处心积虑密谋来的结果。

他用食指划向沙发,给我开辟出一条路,说,坐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这个家的新主人了。我顺从地沿着他指的路走到沙发跟前。我没坐,而是乖顺地站着,像是随时准备回答老师的提问。耳朵在听他说,眼睛却不争气地瞄供桌,我让那个供桌吓住了。像供奉祖先牌位似的供着那个女人,我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

他知道我的眼睛丢不下相框,便解释说他是受她的鼓舞才走到今天的,把她的相片摆放在那儿,方便他随时能看到她。每当疲惫之时,只需看她一眼,便马上有精神了。

我立刻有些醋意,一个女人,竟然能让自己仰慕的男人崇拜,我都替他感到有些愤愤不平。我艰难地拽回眼睛,坐下了。沙发周围挤满各种五颜六色薄厚不一的书,我试着整理了一下。既然是新主人了,就不能太见外,装也得装出主人的样子。

两天后的上午,他牵着我的手进入屋子,像是牵了一只泰迪狗,然后把一串钥匙塞到我手里。

好了,这个家交给你了。他像交还一件物品似的把空间留给我,自己进卧室看书了。我得尽力缩短适应的过程,家里的格局包括水电暖煤气锅碗瓢盆的位置得尽快熟悉,总不能追着跑进去事事请教人家吧。

虽然这个家看上去好陌生,但我安慰自己,这的确是自己家了,我想象这就是自己儿时长大的家,这样我在这个家里无论干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很快我意识到自己是这个男人的妻子了。我忽然站起来,开始收拾家,整理床单被褥,扫地擦桌,尽力让自己的动作自然娴熟,就像一直在这个家里待着似的。接着到点做饭,叫他吃饭,然后洗锅刷碗,晚上和他一起睡觉。这一天就这样在一种生涩中磕磕绊绊地熬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他不在,我就绕着相框,观看困在里面的女孩儿。我的眼睛很有力地刺进去,想拔都拔不出来,像看动物园里的动物,很耐心很好奇地看。我见女孩儿脸上钻出两点亮光,那是我一双好奇的眼睛。女孩儿白得像是刚从牛奶里钻出来,光滑的脸蛋儿生出光泽,像一面镜子似的储存着阳光。两只大眼睛像舞台上的追光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里面都晃动着甜甜的笑。一只眼还俏皮地想要朝我眨一下,上面一弯细细的眉毛已经打算往下走了,眉目之间跳跃着灵动与调皮。下面的嘴唇微微拱起,上面紧致的褶皱都能依稀可见,似乎要说什么悄悄话。我恨不得拿放大镜察看她脸上有没有斑点或者黑痣,哪怕一星半点也让我感到快乐。几天下来,我把她的面容都能背下来。有时深更半夜,她的面容就从黑暗里浮出来,在我面前绽放成一个笑脸,然后轻轻对我说,我还在,你怎么可能是这里的女主人呢?这让我好半天喘不过气来。

为了对付相框里这个时时提醒我的女人,我平时有意无意问问他前妻的一些情况,比如她有什么爱好,身材咋样,有什么口头禅。我尽力做到在生活中不重复她的习惯,不能让他在我身上找到前妻的影子。我苦心孤诣地研究这个隔空的女人,时不时像得了强迫症似的问一遍自己,我不会和她重叠为同一个人吧?我就是要让她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殆尽。

在床上,我拼命假装高潮,我要让他觉得换了个女人就会生出好多做爱的趣味来,就像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要让他觉得不同的女人会给他带来不同的感触,要让他觉得娶了我是值得的。为了增加点情趣,我有一次和他在沙发上做爱。我不小心瞥见那个相框里的女人,不由心里一颤,这明明是有个女人在看我们做爱嘛!我们免费表演给她看,她是我们的观众,而且很有修养的样子,不愠不闹,脸上还挂着笑。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好残忍,占有了人家的丈夫,还当着她的面秀恩爱气她,我都不敢直视她。自知理亏的同时,我又感到好惬意,一种战胜那女人的惬意感。我怀疑她会不会恼羞成怒,从阴沉的相框里走下来,手里攥一把刀,来杀我。每天起床后,我早早为他准备好早餐,午饭和晚饭是给他打电话之后才开始精心为他做,像请示领导似的。他不愿卷入太多的应酬,轻易不在外面吃饭。每天我对他百依百顺,像个仆人似的伺候他,我能觉察到他很满足。

2

你不知道,有一次,他竟然抱着我哭了。他那么优雅的人,却在我跟前哭得稀里哗啦的,我都不忍直视。他说以前都是他为前妻做饭洗锅洗内衣内裤,像服侍大小姐一样。他说在酒吧里第一次见到前妻时就喜欢上她了,就想认识她。他试着靠近她,同她没话找话说。她很高兴和他聊天,他以为她愿意和他交往,他高兴坏了。为了她,他经常去酒吧,就去那家酒吧,专为找她。一天晚上,他喝得有些醉,仗着酒劲儿,他把她拉到大街上,给她手里塞了二百块钱,在她耳边说,咱去酒店好不好?她把钱甩到他脸上,二百块钱你当我是站街女吗?留着擦屁股吧。她丢下他进去了,他一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到后来他打听到她更多的信息,她是独生女,她爸是煤老板,富甲一方。那一刻,他竟然有了想和她结婚的冲动,他都惊讶自己做决定的速度,他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迫不及待地想找她结婚的原因,他实在是穷怕了,他要彻底翻身。他是山里娃,上大学之前就洗过一次澡,就在上大学时。山里缺水,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眼泉,那水里有好多虫。他有一次渴急了,喝了口生水,满嘴都是蠕动的白虫子,肚子疼了一个月。他发誓要走出来。事实证明,他靠自己走出来了,而且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得很好,再也不用喝那些可怕的虫子了。那时他在大学当辅导员,他很满足,在学生眼里,他俨然是名高大巍峨的老师,他很陶醉于他们一口一个老师的叫他。

但是他清楚能娶上她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他见她每天喝酒,喝得烂醉。他试着向她表白,并装出心疼的样子,劝她少喝点。他对她表白的前五次她都笑得哈哈的,笑得他好想马上蒸发掉。他跟她说了十五次之后她居然答应了。他太清楚那数字了,他是在心里慢慢数着次数的,权当和她开玩笑了。可是,她竟然答应了。他一时半会儿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结婚前不久,他才知道她已经成穷光蛋了,她只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富婆。她爸在澳门输了不少钱,回来后又花一个亿从别人手里买下一个产能更大的煤矿,结果只得了份虚假合同,那煤矿早就已经卖给别人了,他直接从酒店顶层跳了下去。她妈精神失常,跑得不见了。他还以为钓到了一条大鱼,结果成了累赘。若不是考虑到会招来单位好多人议论,他真不想和她结婚了。别怪他不够高尚,他也不富裕啊。

她每天的事情就是向他炫耀她以前天天都体检一次,身体洗两次澡刷五次牙,经常和朋友们游三亚夏威夷迪拜。她说像她这种一天花掉一万一个月花三四十万的人,简直不屑于与他交往。她觉得和那些有着同样花销的人,比如和明星在一起才般配。

她说她爸告诉她,他负责挣钱,她负责玩。她爸夸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天使,没有人能胜过她。她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动不动跟她爸撒娇,像小孩儿缠着大人似的要零花钱。更甚者,恨不得把自己重新放进摇篮里,播着摇篮曲,父母亲围住她,捧着她,说着好听的话,夸这孩子太漂亮了,你看这眼睛多大皮肤多白。她还活在童话里,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她就活在父母亲给她编制的五彩斑斓的童话里。

她不止一次伤心地告诉他,世界上再没有一个男人像她爸那样对她好了。

那你和你爸结婚去,和他过一辈子去。他就朝她吼,跟她赌气。她可怜地活在自己的记忆里,全然不知当下连温饱都解决不了。

就这样一个女孩儿,她竟然教训起他来。她像医生给病人体检似的检查他的指甲缝里有没有乌黑的污垢,袖口和领口有没有油亮一层的油垢。她说你看你的头发都没有精心护理过,甚至连个啫喱水都没喷过,脸上干巴巴的,连点润肤品也没抹过。她要求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齐利索。讥笑他袜子和内裤估计一周洗一次吧。从现在开始,每天换一次内裤。她也是这样,只是她把那些花样繁多的蕾丝内裤丢给他,让他洗。他问,以前谁给你洗?她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妈我爸,他俩谁有时间谁洗。他简直要崩溃了。一个什么事都不做每天就知道疯玩的女孩儿竟然摊到了他头上,让他娶回了家。

她说他说得还上了瘾,一有机会就挑剔他的毛病。她说,你看你从头到脚的一身行头,外套估计二百块钱一件,裤子一百块,这种运动鞋也就五六十块钱的样子,你的衬衫估计就更便宜了,网购的吧,就二三十块钱吧,还有衣柜里那一堆起毛蛋蛋的秋衣秋裤。就这种消费档次,还冒充白领?还好意思去高档酒吧?他羞愧地差点一头撞死。是的,她说得没错,一个月三千来块钱,他还自以为是个白领,竟然还有脸去酒吧搭讪女生。她把他彻头彻尾解剖了一遍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飘飘然中、假想中。他以为自己混出个模样了,回到村里有头有脸了,头扬起来多高,腰板挺得多直。没想到自己还是一无是处,生活还是糟糕得一塌糊涂。他内心回荡着剧烈的痛,发誓自己在没发迹前绝不再踏进酒吧半步。可是,这个患有严重公主病的女人咋办?如今她成了他的合法妻子,万贯家产一夜间像雪似的融化了,却让他来养活她。他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怎么可能养活了这个日消费一万的女人?他都想死,想跳楼,那段时间他都快抑郁了。当时他住在单位的筒子楼里,在二楼。他还朝下看了看,跳下去都死不了。

他就琢磨给她找个工作。可她虽然大学本科毕业,却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大小写都分不清,她的学历顶多算个初中。什么工作也找不下,她就每天坐在简陋的筒子楼里修指甲修眉毛。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只能给她在学校里找个打扫卫生的活儿。他以为她不愿去,她竟然反应不是太激烈。一边换清洁工的工作服一边埋怨他,你竟然让一个富翁去扫楼道?

回到家后,她这下倒更有理了。往饭桌前一坐,翘起二郎腿,命令一声:上饭。他就得乖乖把饭端到她跟前。他看着她一勺一勺地把米饭、菜叶、肉块端庄地送进两片小嘴唇里,像个举止得体的贵夫人。即使再饿,她也让自己吃得不急不缓,绝不会饥不择食的。她甚至还像模像样地挑剔饭菜,有时还大声斥责他吃饭吧唧嘴,要他矜持,说即使再饿也要像个英国绅士。他就想笑,一个没落的富人,一个乞丐似的人,一个打扫卫生的服务员,一个不分黍麦的人,有什么资格对他的饭菜他的吃相评头论足?她在试图保持她富翁的血统,无论何时何地都想彰显一下自己曾经是个富人。

最让他绝望的是她还吸毒,他睁眼闭眼都是她对着矿泉水瓶子吸毒的情景,就是再晃脑袋都不行。只要一看到瓶盖上插着两个藤条状的吸管,他就跟见了鬼似的恐惧战栗,让他窒息,就像他的脖子被那弯弯曲曲的吸管死命缠住似的。他把家里所有的矿泉水瓶都扔了,她还是吸。她说她就像癫痫发作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如果不让她吸,她就去死。没办法,他把她送进了戒毒所。这后来别说看到吸管,就是在商店里看到矿泉水瓶他都紧张,心虚,察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他,仿佛是他吸毒似的。在他眼里,那哪是矿泉水,那分明就是一个又一个冰壶。

还别说,她太神奇了,进戒毒所就十天,回来奇迹般地说戒就戒了,有半年都没吸。她说她再也不想进去了,她看见一个女的死在里面,面目狰狞浑身是血地死了,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问谁谁摇头。

那天晚上他下自习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她又吸上了。他愤怒至极,快步走到她跟前,一把夺过瓶子扔到她脸上。他能感到自己额头上青筋暴突,血脉喷张,他使劲朝她吼,滚,滚得远远的,这个家不再是你的了。这是他第一次朝她吼,语气有些生涩,愤怒的声音里还缝着一些柔软的补丁。他真懊悔自己提前没有预习过。即便如此,也够她受的了,他的怒吼让她吃了一惊。她怔怔地盯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她不相信眼前这张脸是真的。为了向她展示他的盛怒和决心,他冲到柜子跟前,一把将她的衣服从里面揪出来,毫不客气地扔到楼道里,朝她拉长音吼了一个字:滚。因为有了第一次的操作,这次他吼得很有力度。他就是要让她知道,她是依靠他才安安稳稳活着的,不要不领情,不要总是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她显然害怕了,都不敢看他,低下头慌慌地寻找逃跑的路。夜晚的街上很静,还有些冷,空旷的路面上只有她和长长的影子牢固地黏在一起。偶尔一辆车驶过,眨眼又扎进黑暗里。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这才真切地发现,离开他,她竟然活不下去。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身体还恬不知耻地跟着她。她慢慢拽着这副沉重的皮囊往前挪,一直挪到大桥上,她站在桥边一动不动。她开始讨厌这具躯体,她希望它早点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下面是波光潋滟的河水,灰黄的路灯碎在水面上。她的身体跨过栏杆,就等着这最后的纵身一跃,她的身体便会融入这烟波浩渺的河里。她蓄积力量,身体前躬,准备往下面满是碎光的水面上打下一个洞。一双有力的胳膊突然在后面抱住她,耳边蹿出她熟悉的声音,回家吧。你一定能猜出来是他救了她。是的,他咋能放心她独自离开?他那会儿只是一时气话,她走后,他便悄悄尾随其后。

她那次回来后就变了,像换了个人。她开始拼命学习。他看到她进步很高兴,后来他才明白过来她就是要让自己独立起来,不再依赖他生活。

这之后她再没吸过毒,特别难受时就大声朗读,震得他鼓膜噼里啪啦乱响。再严重了就撞墙,撞得头破血流手里还握着书。每天早上她对自己说一遍,今天你一定要努力。晚上再问一遍,今天你努力了吗?她像念咒语似的每天重复两遍,听得他说梦话都是这两句。如果哪天因为有事耽误了学习,晚上睡觉时她就悔恨地使劲捶自己的头,捶得他头疼。她就那样没日没夜地学习,往往早晨刚起床,眨眼功夫天就黑了。一天怎么溜过去的她竟毫无知觉,饥饿都识趣地不来打扰她的身体,连吃饭都省了。睡觉时,她在他们的身体中间用纤纤玉指划了一条线。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让他都有心理障碍了。虽然看不见,他却胆战心惊地防着,睡在床上都不踏实,不敢随意翻身,时刻担心撞到那根线上。她就是要让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线把他们分割成两个独立的世界。他们没有孩子,他一直渴望有个孩子。可是她不生,她每天就是学习,其他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你说,一个人学习学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考试考不过,还有什么知识学不会?她一个初中生水平,硬是通过托福和GRE,去了美国留学,博士毕业后回国进了一家研究所。他原以为她会自暴自弃,从此堕落下去,让他辛辛苦苦养她一辈子,没想到她竟然奇迹般地拯救了自己。你说她神奇吗?神奇地让人以为她就不是人,是活在天上的,是让人顶礼膜拜的。

他向她学习,他要改变现状,他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和学习习惯,都是拜她所赐。他感叹现在的小孩儿啊,太浮躁,不好好读书,脑子里净想的是如何能蒙混过关骗过考试,隔三差五地更换异性朋友找新鲜感。他的一个博士生都六年了毕不了业,连个中国朝代年表都背不下来,发个论文像是让他登天,那痛苦的表情就像割他的肉,年龄比他大十岁,还一天天地在他跟前找学生的感觉,张口闭口老师的叫着,叫得他都不忍听下去了,后来还是他发论文时挂了一个他的名儿才凑合毕业了。

出国前,他给她做最后一次饭。他这才猛然意识到,结婚三年了,她竟然没给他做过一顿饭,连一次稀粥都没慷慨地为他熬过,这让他绝望。太气人了!他收回眼泪,看着我的眼睛说,她把我当什么了?一个为主子尽心服务的男仆?或者说得冠冕堂皇些,一个她雇来的保姆?我成什么了我,一个大男人,竟然像女人似的给她做了三年饭。我倒成了她的老婆,而她呢,却像我的男人似的。她走后再没回家,直到你出现,我才想到该结束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了。

3

我俩像热恋中的情侣,他动情地讲述一个故事,我负责倾听这个似乎离我很遥远的故事,还装出感动的眼神。时间一长,两人便没话可说了,彼此之间已经对对方厌倦到家了。尽管我竭力避免这一天的到来,但是它还是从我脑子里跳出来了,就连做爱都简化成几个机械的动作了。两人熟稔到对方一出招就知道下一步棋是怎样。他说睡觉,我就躺下;他说做爱,我就开始脱内衣;彼此连个情调都没有。他甚至连看我脱衣服的兴致都没有了,更反感我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往往和我做爱做得好好的竟能软下去,以至于不得不低头生气地看着自己那个不争气的物件。我则看不争气的他,很无辜地看他。我的眼神告诉他,不能怨我,怨你自己。两个人日夜在一起,呆得久了,一切细节纤毫毕现。彼此都嫌弃对方,我嫌他说梦话打呼噜,他嫌我磨牙,身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狐臭,于是两人心照不宣,都假装同情对方地说为了互相不打扰睡觉,还是分房睡吧。还要尽量装得不让对方看出破绽,好像的确是真心实意替对方考虑。

我的肚子慢慢大起来,他察觉后先是一惊,然后他的眼神怪异而亢奋。看到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他急得我生不下来,他比我还着急。他领上我一次次去医院复查,看胎儿发育正常吗?看我身体咋样?再看着我住进医院,生出孩子,唯有这件事情上他体现出一个标准的好丈夫好父亲。回家后,他怀里时常抱着孩子,比我抱的次数还多。孩子会走后,他迫不及待地领上他四处闲逛。嘴里的话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看,我的孩子,我儿子。唯恐天下不知的架势,仿佛就是为了展示他和其他人一样,也能生,而且会生,一生就生出个大胖小子来。他以前不和别人来往,就连一些亲戚他都懒得走动。这以后过年时,他领上我和孩子,连远方亲戚都跑遍了。

孩子两岁时,教授因为卓越的学术成就到了北京一所著名大学。刚开始还偶尔回来,像亲戚来探亲似的,住在家里浑身不自在,倒像是住在了别人家。我给他递杯水他都客气地说谢谢,看来两人已经陌生地形同朋友了。到后来几乎不回来了,只在电话里像例行公事似的嘱咐我要注意保暖,我不用耳朵听都知道那话是多么的虚情假意,还有他是多么的心虚,隔着电话,我都能闻到他身边坐着个女人。后来他干脆把我忘了,连一丝虚情假意的关怀都懒得释放给我。两人可是结了婚的呀,他却没有认真把我当做一个妻子,就只是一个临时住在他家的学生,如今他丢下我不管了。他当我是傻瓜吗?难道我会不知道他身边一定有个女孩儿陪伴他吗?那一定是个比我还年轻还会哄他开心的女孩儿。我问自己该怎么办?用不着思考答案就蹦出来了,还能怎么办?视而不见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难道要像个泼妇似的跑过去哭着喊着骂他去?不会的,我依然很尊敬他,无论他做什么。

为了惩罚他,我迷上了喝酒,一次次把自己灌醉,一个人在家时也使劲喝。我能喝酒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一次副校长专门约我喝酒,笑眯眯地说要一较高低。我痛快地答应了。

喝醉后,我突然哭起来。他说,看见你哭我好难受。他试着朝我跟前挪了下凳子,在我耳边说我好漂亮,好喜欢我,爱慕我好长时间了。听到这话,我一下抱住他,嘴疯狂跑出去,慌不择路地寻找他的脸。他还矜持地躲闪,意思是这可是你自愿的,甚至是你强迫我的。我在心里冷笑,不知把我意淫多少次了,还在这儿装正经。

我有了一种冲动,想和他睡一觉的冲动,仿佛这样才能对得起他的爱慕。当晚我俩就睡在一起,我很卖力,像是证明自己还是有很大魅力的,还是很新鲜的,决不像是隔夜的蔬菜。和我睡过后,副校长不再同我多说话了,偶尔想起来才找我一次。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发短信的,除非他联系我。

很快我硕博连读要上六年学,可是孩子咋办?教授知道后,便顺势要领孩子去北京,劝诫我好好学习,不能荒废了学业,人生必须要有追求。于是我看着孩子被他牵走,牵到北京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有一天,他好不容易在电话里吝啬地挤出一句话,告诉我离婚吧,房子归我,他只要孩子。我只有听从的份儿。我拼命点头,表明自己的态度,仿佛那边能看见似的。

虽然我不愿意,孩子还是归他了。没多长时间,我就提出想去看看孩子。他不同意,语气很坚决,仿佛要让孩子同我划清界限,孩子不是我的,是他的。一年后,我再次提出想见孩子,他犹豫了半天才答应。

在北京,我终于见到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我一眼便知那是个崇拜他的学生,我看见自己的孩子坐在他们两人中间,像极了一家人。多么温馨的一家子呀,我在心里冷笑。我把水果甜点玩具放下,没坐几分钟就感到自己该走了。我看见教授偷偷看我,像防小偷似的防我。我把目光更多地搁在男孩身上,那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如今竟全然不看我,手里不断扭动魔方,和我没有一丝瓜葛的架势,小脑袋里已经没有我的任何记忆了。我想单独跟这个女人聊几句,以表谢意。我趁他上厕所的机会,对那个女孩儿说,感谢你对孩子这么好。

没什么,他又不会生。女孩儿的话脱口而出。

我心里涌上来一丝同情,同情那个上厕所的男人。我听见门开了,教授出来了。他挺直腰板,走得气宇轩昂,像是从舞台上走过。连上厕所都像个教授的样子,我看见那女孩儿谦恭地站起来给他让座。原来自己光顾着和人家说悄悄话,不小心把教授坐在沙发中间的位置给占领了,我赶紧识趣地挪了挪。

我从他家出来了,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像是被他赶出来似的。走的步子太快了,我一时有些气喘。

4

她和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彼此的距离让人一看便知是朋友关系。午后的阳光软软地掉下来,把两人的身影亲昵地揉在一起。她歇了口气,倚在靠椅上,把目光从绵绵的草坪里拽出来,扔向远处,远处湖面上一只游船有气无力地游弋,她试图想看清楚那船上红红绿绿的几个点。他的嘴没动,他还在静静等着听她说。

他见她没有打算说下去的意思,他想他该做点什么,以示自己还是蛮主动的。他动了动身体,试着伸长胳膊,想揽她的腰。胳膊刚送出去,又犹豫了,只好恹恹地退回原地。这细微的动作让她全拾进眼睛,她对他还是挺满意的,看来自己没有看走眼。在学习期间,她也想过从同学中找上一个结了婚算了,可是她找不到让他们崇拜自己的感觉,他们还想和她平起平坐,压根儿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太渴望别人崇拜她了,总不能老让自己敬仰别人吧,这多不公平。博士毕业后不到一年,她找了个即将大学毕业的男生。他是个孤儿,泥石流把他的村子淹没了,他是让舅舅抚养长大的。瘦骨嶙峋的身板,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吸毒的,她真想问他是不是吸过毒。他喜欢往她跟前凑,一副崇敬她的神态。她一看他,仅需一眼,她就能看出来,他是那种听话的孩子,他会把她的话当圣旨一样看,他会瞻仰她的。她需要这样的人,需要这样的观众。她一想,她二十九岁了,他二十五岁,年龄上落差不是太大,自己能接受,大家也能接受。于是她主动出击,两人开始约会。如今她把自己的事情讲给他听了,就是要看他的反应如何。她问他,我就是这种情况,你能接受我吗?他点头,很用力地点头,他在向她展示他的决心。她觉得可以领上他去她家了。

他刚跨进门,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立时袭击了他。他迅速搜捕这气息的来源,只一刹那,他和对面的一双眼睛就结实地撞上了。那眼睛装在相框里一个年轻男人的脸上,相框则坐在电视墙角落里的一张木质供桌上,供桌上香炉里的青烟似有似无地摇曳。青烟背后,那张男人的脸正在相框里朝他笑。

他愣住了,不敢直视相框里的那双眼睛,心里升起一束掠夺人家财产的负疚感,他真怕人家跳出来打他。他问,您丈夫去世了?

当然没有,我把他供奉到这儿是在提醒自己,要时时刻刻向他学习。她在一旁看他的眼神,她很享受他胆战心惊的样子,想当年自己可是和他一样呀,现在轮到他了,她有股幸灾乐祸的劲儿在脑子里乱窜。

如果不是客厅还有一台电视,让人很难想到这是一个家。这里更像一个图书馆,浩瀚的书籍构成了广袤的原始森林,一堆堆书本骄傲地拔地而起,个子都快高过人头了。他侧过身,躲在她身后,硬着头皮进到屋里。他是踮着脚进来的,那样子像过河。

她和他结婚后,她依然用老师对学生的口吻同他说话,她说我把你的情况给副校长说了一下,给你安排到咱学校附属的一个中学,你报到去吧。他说好,谢谢老师的关照。她很满意于他对她的客气,尽管结婚了,他并没有因为多了个丈夫身份而显出她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他还是对她很恭顺。她活得很舒心,她靠他的仰慕活着,那种仰慕已被她光合作用成了氧气,她像个缺氧的病人似的靠他输氧。

她经常用自己的现身说法勉励他,就在做爱前。你听着,她说,大学毕业时,好多才疏学浅的同学都找下了工作,有的笨得像猪脑子的人都考上了研究生,而我还是一无所有。我当时急红眼了,我迫切需要傍上一个人。研究生在本科生眼里还是很高大很突兀的,足够诱惑着我拼命去追求他们。我在操场上认识的一个男生考上了天津一所著名大学的研究生,冲着这条件,我就赖上他了。他第一次在电话里邀请我吃饭时,我的嘴立刻答应了,都来不及给脑子说一声。我打扮得既重视此次约会又把控尺度,不能让对方觉得太看重他了,防止他得意地飘飘欲仙。吃饭时,他的眼睛像蜘蛛似的把我的身体爬了一遍。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迫不及待地把我的雪白内裤故意暴露在他眼皮下,还装作无意间的行为。我当时感到羞愧难当。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成了货真价实的小姐,或者是个待价而沽的商品。吃完饭后,我俩相视一笑,彼此心领神会,就去了宾馆。和他睡过后,我的身体里快速长出解脱的快感,浑身充满力量。再碰到他的眼睛时,我都有理了,仿佛他已经成我丈夫了。

我之所以要和那个硕士生睡觉,就是想让他娶我,然后带我走,我再也不愿回我那个村子了。我们家是后来移民搬迁到那个村的,独门独户。村主任太欺负人,竞选村长时给别人家又是送面又是送油的,却不给我家送,还恶狠狠地命令我们家选他。凭什么呀,不把人看到眼里,还让选他?我父亲一狠心,就把票投给了别人。要么你都不送,要么你全送,你有的送有的不送,你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记得高一那年夏天,村主任那个叫孬蛋的儿子经常拦住我,摸我的胸,捏我的屁股,我回到家里连说都不敢说。后来,骚扰得实在受不了了,我就跟父亲说了。年老的父亲拿上东西去他家,祈求他不要再骚扰我。可是父亲不去不要紧,去了他反而更肆无忌惮了。有一次,他在我回村的路上把我截住,用刀子威胁我到废弃的砖窑里,粗暴地强奸了我。他强奸我时,虽然身体很痛,但我咬着牙竟然笑了。先是微笑,然后便是哈哈大笑。我笑得止不下来,等我笑完后,我才猛然发现那个家伙不知啥时候已经不见了。这次,我没有给父亲说,也没给其他人说。我痛恨那个村子,我不能回去,我得改变现状,不能坐以待毙,任自己回到老家自生自灭。

为了能依靠那个研究生,我甚至威胁他我怀孕了,让他无路可退,必须娶我。可是他惊讶地张大嘴,问了一句,才三次就怀上了?不可能吧?哪能这么巧。你不会怀的别人的孩子吧?他大概觉得我这么轻易地跟他上床,那我应该就是个随便的人,就是个荡妇。而且把次数记得那么清楚,或许在想占了多少便宜自己得心中有数,不能稀里糊涂的。这之后他就消失了,消失得连个骨头渣都没留下。

我那天喝醉了,我一个人。一瓶白酒下肚后,我全身的衣服都让酒精浸湿了,就像从酒池里捞出来的,我的嘴上脖子胳膊上到处闪耀着波光粼粼的光芒,满身都是逼人的酒气。我把饭店的桌子翻了一地,当着好多人的面儿使劲撕扯我的衣服。我朝他们大喊,你们看,我是荡妇吗?是不是?你们细细看。恰好教授进店了,那位风华正茂的教授来了,他永远穿着洁白的衬衫,上面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头上顶着乌黑的三七开发型,下面是那张英俊硬朗的脸。一副做工考究的黑框眼镜稳妥地架在高高的鼻梁上,显得儒雅而博学。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总是认真地盯着你,像是在耐心地读一本书。我对他的形象太熟悉了,那一刻,我像见了亲人似的,奋不顾身地扑上去。要不是借助酒精的力量,我是断不敢那么做的。因为喝了酒,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替我付了钱,把我扶出来,说,你这样子,先别回宿舍。他把我领到隔壁的酒店,让我好好休息一下。他转身要走时,他的身体极不情愿地挪动,我能看出来他对我有些恋恋不舍。我还是替他说出来吧,当然我也希望他留下。我说,站住。我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生怕他走掉。虽然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服,但一点不妨碍我的触觉。我感到我们的衣服已不复存在,两人的肌肤已经急不可耐地对接上了。我看见他的身体在颤抖,那双男人的手有些跃跃欲试了。我们躺在一起时,他竟然还拿被子盖住身体,倒像个害羞的男人第一次和女孩儿睡觉。

事后我问他,我是随便的女孩儿吗?

他说,你是个好姑娘。

可是咱们睡过了,我就这么轻易地和你睡觉了。

即便这样,你依然是个好姑娘。

我已经和男朋友上过好几次床了,被他甩了。

他一怔,关心地问我和他睡了几次,怎么避孕的。又说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个好姑娘。

他的话把我感动得泣不成声。因为有了他这些话的庇护,我顶着一个好姑娘的标签理直气壮地走出酒店,走进校园。他走时说他会负责的。一周后,他离婚了,和我结了婚。

教授的名字在我一入学就听别人议论了,他三十三岁被评为教授,是历史系最年轻的教授。在路上见到他的时候,我只有瞻仰的份儿,远远跟着,都不敢跟他打一声招呼,仿佛故意同人家说一句话都有阴谋似的,是费尽心思计划好的。能和他结婚,我是求之不得的,我有一种偷窃成功的喜悦感。他平时懒得出门,他说有那功夫还不如多看几本著作呢。那些书厚得能砸死人,但他却能看进去,还能看得津津有味。他整天把自己埋在故纸堆里,想象着和古人对话,想象着古人的生活状况,想着他们吃啥穿啥住啥,甚至想着他们怎么做爱怎么避孕。总之,他们的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玩,他全替他们设身处地地想了不知多少遍。他恨不得顺着时光逆行,钻回古代的时空里。

他激励我要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一个优秀的人。人一辈子要活得有价值,不能坐着等死。他把我安置在学校图书馆后,别人都笑话我脑子里空无一物,只会出卖色相,只配像个机器人似的借书,还书,整理书架,可是我用事实堵住了他们的嘴。

你看,我一个图书管理员,如今已经博士毕业了,评了副教授。本来本科学历不好进大学,我硬是挤进来当了个图书管理员。你知道吗?老师和图书管理员在学生眼里简直是天壤之别,那些学生你可别小看他们,一个个势利眼着呢,见你是个管理员,他们就觉得你胸无点墨,对你吆五喝六的,一会儿问你这本书在第几个编号的书架上,一会儿又责问,你们把书又整理了一遍?天呐,你们简直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我好不容易熟悉了那些编号,现在你们又打乱顺序,让我到哪儿找去?那架势就像我们是给他们打下手的,当丫鬟的。难道我就是当丫鬟的命?我不服。我憋了口气儿,我向教授学习,整天钻啊钻。即使在哺育孩子的间隙,我也不断看书,把国内国际最新著作和论文看了个遍,时刻关注最新学术研究动态。在大学里,你不知道一个本科学历有多尴尬。他们动不动就比学历。你硕士,我博士,他海归,把你贬得抬不起头来,在路上随便遇上一个就是硕士。难道你就满足于当个中学老师?一天累死累活的,还挣不了几个钱。难道你就不想让大学里的那些女生崇拜地看你,甜甜地叫一声老师,甚至恨不得让你摸上她几把?

一通激励的语言过后,他的欲望已经被浇灭了一半。她把一堆书放在两人中间,每次做爱,专等她在书山后面下命令,他才战战兢兢地爬过去,像翻山似的。就连做爱她都摆出超凡脱俗的架势,没有一点欲念,冷静地和他做,仿佛只是尽一点义务而已。他们每次都用避孕套,他感觉好不得劲儿,用着用着就败下阵来。

他跟她说要个孩子吧。她惊奇地看了他半天,眉宇之间还生出些不屑与生气,像看一个不争气的孩子。她的表情告诉他,你事业创下样子了?你有什么资格要孩子? 他真想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我没有什么追求,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只想要个孩子,一家人开开心心地住在一起。他就不知道已经是一个老师了,还要怎么刻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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