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马灯(外两篇)
薛培政
我到C市军干休所采访“老边防”梁英才,发现他家卧室的墙壁上,挂着一盏老式马灯,看上去与室内陈设极不协调。
梁老的老伴打趣道,自打老头子回到内地后,这盏马灯就再没点燃过。可老头子却拿它当宝贝,隔几天就拿下来擦拭一番,还捧在手里左右端详,像欣赏宝贝似得。看得出马灯上面一尘不染。
见我对这盏马灯好奇,梁老便将马灯从墙上摘下捧在手中,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它可是立了大功的啊——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26岁的我担任了连指导员。暮春的一天早上,尚未吹起床号,通信员便将我推醒,通知我到团部接受一项紧急任务。
当我快步赶到团部时,团长已在那里等候我了。团长告诉我,根据气象预测,今年天山天池冰面解冻可能要提前。他随即命令由我带队,以最快的速度将山上伐下的木材,用马匹通过天池冰面运到对岸,为战备施工备足木料。
当我带领两个排的兵力赶到天池边,才发现作业的艰难程度,已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次要往山下运送的木材,都是6至10米长,粗的一个人都抱不过来的松木。近似原始的运输方式,是在木材的一头钉上数个铁钯,用绳索系牢套上马匹拖过冰面。要将堆积如山的木材全部运到天池对面,至少需要一个月。
当运输进入后期时,我们不愿看到的一幕出现了:随着气温逐渐升高,天池出现了解冻的迹象:放眼望去,湖面上的裂纹清晰可见,并不时发出阵阵冰裂的声音。
天池平均水深60余米,最深处约105米,因属高山湖泊,水温较低,假如人或马匹不慎坠湖,几乎就没有抢救的可能。
任务紧急,情况突变,请示已经来不及了。如果停止运输,剩余的木材只能等到冬季封冻时才能运出,势必会影响战备工程的进度;若是按照原来的运输方式作业,造成伤亡怎么办?我心急如焚,在湖边踱来踱去,虽有寒风吹过,但仍感到身上一阵阵燥热。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我决定利用夜间气温低,浮冰间再次形成连接,天池冰面相对固定的时机,组织展开夜间作业。
夜幕渐渐降临,呼啸的寒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漆黑一片的冰面上,别说战士难以行进,就连拉木头的马匹都扭动着身子不愿前行。
见此情景,我瞬间便做出第二个决定:由我提着马灯走在前面开路,大家看着灯光,跟我保持距离连成一路行进。如果一旦看不见灯光,要赶紧卸下木材,立即返回原地,大家记住了吗?
“记住了——”在这罕无人迹的天山上,战士们那悲怆的回答响彻旷野,我感到肩头上有千钧的压力。
我提着这盏马灯在前挪动,身后运木材的人员马匹形成一条长龙,渐渐向天池对岸靠近。
经过两个整夜的紧张抢运,终于将所有木材运到对岸。这时人困马乏,都盼着早点返回营区休整。
我顾不上歇息,再次来到天池边,仔细观察了现场情势后,回到队伍前做出了第三个决定:原地进行短暂休整,备足两天的干粮,准备翻山绕道返回营区。
“指导员,咱们昨夜不是才从冰面上过来吗?这回又是轻装返回,不会出事的!”几个老兵劝我道。
“您看俺们都劳累成这样了,为啥有近道不走,非要绕远路自讨苦吃呢?”有的战士也发起了牢骚。
……
在稍作休整,备足干粮之后,我铁青着脸向着队伍下达了命令:“同志们,上级安排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团首长在等待着我们安全返回。现在湖面上的情况已经发生变化,我们任何人都不能盲目蛮干,做无谓的牺牲,我必须把人员、马匹一个不能少的带回营区,开进——!”
两天后,当我站在营区门口,看着所有人员和马匹安全进入营区后,竟一头晕倒在地……
若干年之后,当那些身处天南地北、已是子孙满堂的老战友,偶尔与我见面或电话联系时,总少不了提起这档子事,都认为我当年提着马灯在前开路,颇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情。
“其实,当时我也后怕。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即将分娩的妻子,倘若我那夜掉进湖去,对他们的打击可想而知。可是,想想担负的任务,再看看身边的战士,作为指挥员,我别无选择。所幸的是,我把他们一个个安全的带回来了——”
抚摸着那盏马灯,诉说完这段往事,梁英才微眯的眼里充满了笑意。
黄河守桥兵
“哨兵同志,下哨时间已到,请下哨。”夜幕之下,在黄河铁路大桥执勤的武警士官罗爱军,再次听到这熟悉的执勤用语,心中不由得泛起层层波澜。只见他把执勤用枪交给接班哨兵,又深情地回望了一眼哨位后,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是他上的最后一班夜哨。
走下哨位的罗爱军,步子迈得格外慢,似乎在一点一点用脚步丈量着这座大桥。五年了,有多少故事留在了心底。
5年前,新兵训练结束后,下到中队是在冬季的傍晚。支队那辆东风牌汽车,沿着弯弯曲曲的乡间道路,将新兵送到营区后,车屁股冒着黑烟溜走了。
夜幕降临,营区就成了一座孤岛。室外夹着沙土的狂风像只野蛮的狮子大吼大叫,火车驶过时的鸣笛声震耳欲聋,耳朵塞入棉花也彻夜难以入眠。。
夜深了,罗爱军躺在硬板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偷偷哭泣,心想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这两年服役期可咋过?
翌日晨起,全中队被拉到训练场进行会操,身手不凡的干部和老兵,动作精湛得让新兵们称奇;等到新兵上场,中队长站在一旁,一个个看着过关,哪怕一丁点儿不标准,也会大声命道:“重来!”末了,全中队官兵站立在勒石前,由值星排长领诵:“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我为祖国守大桥,大桥安全我自豪!”的铿锵誓言,如咆哮霹雳,响彻在黄河上空,也在新兵心中打上深深烙印。
为使新兵尽快适应守桥任务需要,中队展开了超强度训练。
在黄河滩区初次参加5公里武装越野,跑到极限时,罗爱军感觉快撑不下去了。中队长却对他吼道:“别装怂,跟上去!”说着就朝屁股上给一枪托,他在心里暗暗叫苦。
第一次过独木桥,从小恐高的他走到中间不敢迈步,中队长拿根长棍在下边敲打:“堂堂男子汉,咋像个娘们儿?大胆往前走——”他被逼着通过独木桥后,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了。
新兵初入守桥部队,首先经受得是心理素质考验。执勤岗楼就设在铁道旁边,火车经过的时候,哨兵感觉整个岗楼都在晃动。罗爱军初次上哨,哪里见过这阵势,感觉耳廓都在颤抖,心跳突然加快得就像跳到嗓子眼儿。每十分钟就过一趟列车,前边列车震动引起的不适还没缓过劲儿,又一趟列车轰轰隆隆驶过。两个小时的这一班岗,他感到比两年还长。
紧张的过了一个月,罗爱军实在吃不消了。趁着那晚下雨,他悄然翻越围墙,朝火车站方向跑去。刚跑出黄河滩,竟被抄近道抢先到达的中队长拦住去路:“好小子,想当逃兵不是?要是有种,给我回去!要当孬种,你看着办!”
“哼,龟儿子才当孬种哩!”他扭头转身气冲冲跑回了中队。
返回中队的罗爱军,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心想这处分是背定了。然而,时间过去了一天、两天、三天,这件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到了周末的傍晚,指导员约他来到地势较高的战术训练场边,举目望去,铁路大桥像一道彩虹横卧在黄河上。“站在这儿看大桥美吗?”指导员扭头问他。“美,真美!”罗爱军点头回答道。
见火候到了,指导员循循善诱道:“我们守护的长东黄河铁路大桥,是中国第一、亚洲第二的铁路桥,30多年来,一茬又一茬的守桥官兵,坚持苦练精兵,锻造哨兵‘火眼金睛’和‘钢筋铁骨’,确保了大桥安全和铁路大动脉的畅通,被群众誉为‘大桥守护神’。可以说,我们担负的任务是光荣而艰巨的啊。”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敲”,罗爱军“啪”地一个立正,敬礼道:“指导员,俺懂了,就看俺的行动吧!”
身上不乏血性的罗爱军,回来后较上劲了。当兵一年,成全支队训练尖子和执勤标兵,第二年就当班长,并入党、转士官。“嗨,要不是中队长、指导员及时帮助,俺当了逃兵才丢人哩!”回想起在中队的日子,他觉得这兵没有白当,每次执勤时,看到列车上的旅客向岗楼挥手致意,那一刻,他作为一名守桥哨兵,感到无比自豪和骄傲。
思绪如脱缰的马儿,不停地向前延伸。
他不由得又想起当新兵站哨时,老班长和他打的那个赌:“你猜,下一趟经过的列车是货车还是客车?是从东向西还是从西向东驶过来?”他摇头说:“我又不是神仙,我哪知道?”老班长张口就说:“下一趟出现的是从东向西驶过来的XX次客运列车。”
几分钟之后,从东向西驶过来的火车,果然是XX次客运列车。
就在他疑惑不解之际,老班长解开了谜底:“执勤无小事,时刻要警惕。除了保证大桥安全,对每天从大桥经过的200多趟列车,哪一趟出现在哪一个时刻,是客列还是货列,一定要熟记于心,一旦遇有情况,才能及时有效处置。”
他不但记住了老班长的话,而且付诸行动,并作为执勤经验,传给了下一茬新兵。
……
眨眼间,就到了老兵离队那一天。“向大桥——敬礼!”随着一声洪亮的口令,所有退伍老兵举起右手,向他们守护的黄河大桥致以最后一个军礼。
一曲《驼铃》把离别之情推向高潮。“再见了,军营!再见了,黄河铁路大桥!”在此起彼伏的告别声中,退伍老兵离开了火热军营和朝夕相处的黄河铁路大桥,奔赴了新的工作岗位。
淬火
冬夜,冷风飕飕,山野寂静。夜幕下,茹雪岩沿着崎岖的山道,向山坳间的哨位走去。
突然,一声怪叫划破夜空,猫头鹰在路边树上憋足劲叫开了。望着黑黢黢的荒野,初来乍到的茹雪岩,顿觉毛骨悚然,不由加快步子。冷不防,一只受惊的野兔“嗖”地从脚下窜过,他惊叫着跳起来。随同查哨的战士小廖安慰道:“茹干事,受惊了吧?这是常有的事,慢慢适应就好了。”意识到失态后,茹雪岩脸上一热。
在团机关任宣传干事的茹雪岩,下连代职锻炼,去向是驻山区的连队。
硕士毕业入伍的茹雪岩,早盼着能有“回炉”的机会。他虽说学历不低,笔杆子不赖,却总被人说没兵味。他不服:“我军装都穿几年了,还没兵味?”渐渐地,他就觉得与当过战士的“老机关”比,自己身上确实少了某种东西。
代职前,他听说这个执勤点上的兵“战味”足,训练不含糊,大小比武没遇过对手。
次日晨,哨声响过,当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室外时,隐约看见五公里武装越野的队伍,已消失在山路尽头。见其边跑边系扣子,留下来等他的战士小于忙接过水壶和挎包,一同朝前追去。刚跑过半程,到达终点的队伍已返回了。“茹干事,这次越野比上次又提前了30秒——”迎上前来的班长曹峰兴奋地报告道。他赞许地点点头后,脸红了。
几天下来,紧张有序的日常生活,高强度体能训练,让茹雪岩感觉浑身像散了架。被汗渍浸透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身上汗味也重了,可训练成绩仍差一大截。
“一个干部有没有兵味,一看军姿,二摸老茧,三闻汗味。如果没这三样,那就不像个兵!”当初,团领导在台上讲,茹雪岩在下面小嘀咕:“这还不容易吗?”现在碰了硬茬后,他心里默默地鼓励自己:坚持,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相处久了,他发现那些兵在训练中都有绝活。“取经之路在身边,何必西天万里遥?就拜他们为师!”
哪知兵们推来推去,都不愿收他做“徒弟”。
他急了,干脆说:“这里没有硕士、干事,只有战士!”
兵们见他没架子,便没了距离感,帮教就开始了。长跑冠军小张,陪练五公里跑;“体操大王”小李成了单双杆教练;“俯卧撑达人”小刘教他增强臂力……
几周后,他训练跟得上趟了。
其实在执勤点上,茹雪岩最难忍受的还是孤独。傍晚过后,营区就成了孤岛,周围死寂一片,让他感到寂寞发慌。走进排房后,茹雪岩却丝毫看不出孤寂:喜欢收藏的小张摆弄着从河床捡来的鹅卵石,爱好绘画的小吴素描群山峭峰,报考军校的小刘抱着书本看得入迷,足球迷小谢和小胡在侃世界杯……班长曹峰看透了他的心思,打趣道:“茹干事,想家了吧,要不明天释放一下?”望着满面疑惑的他,曹班长抿嘴一笑。
次日一早,留下值守,队伍上山了。站在顶峰举目远眺,战士们像出山的猛虎,对着山谷狂吼:“哟吼——吼——吼——嘿!”“哟吼——吼——吼——嘿!”吼声在空旷的山间回荡。受到感染的茹雪岩,内心变得豪壮起来。
曹班长告诉他:“执勤点生活单调,人不能蔫,上山吼过瘾,就添了坚守的勇气和力量。”后又说,“在点上当兵,就要敢打敢拼,能吼能叫,有一种虎虎生风的兵味!”茹雪岩不禁朝这位年龄相仿的军士班长投去敬佩的目光。
寒风呼啸,夜色朦胧。“茹雪岩,上哨!”值班员叫哨。来执勤点后,班长照顾他上营区自卫哨。两周下来,他已熟悉了周围环境,坚持要上目标哨。班长曹峰也不再劝阻,副班长梁小虎却要陪他上第一班哨。望着岗楼外漆黑的山峦,听着呼呼的寒风,梁小虎问:“茹干事,武松打虎的故事家喻户晓,我们老班长打狼的故事,你想听吗?”不待茹雪岩回答,梁小虎便开讲了:“有年冬夜,老班长刘虎臣下哨归来,猛然听到营区旁边露天猪圈里的猪在嚎叫,借着月光走近一看,原是两条狼在猪圈边上。刘班长大喊一声,拎起木棍就追了过去,吓得狼朝后山窜去。他一气追出几百米,狼钻进灌木丛不见了。往后,刘班长打狼的事就载入了咱执勤点的历史。”听他绘声绘色讲完后,茹雪岩问:“你见过刘班长吗?”“没有,这都是老兵带俺上第一班哨时讲的故事。”在明白其用意后,茹雪岩会意地笑了。
一晃两月余,代职结束。茹雪岩望着送别的战士难分难舍,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觉得身上有了跟他们相近的“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