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人
辛茜
窗外有三棵柿子树,曙光中,滴着露水的树冠枝叶浓密。到了秋天,柿子挂在树梢,琥珀般透明,我天天趴在阳台上看,看也看不够。
正午时分,阳光强烈,绿叶露出倦怠之色,丰满的柿子沉甸甸的,像是快要掉下来似的。傍晚时分,夕阳渐落,余晖夺目,树梢上的柿子,自里向外透着耀眼的光泽。最后,是黄昏,一天中最深邃浪漫的时刻,柿子又像红灯笼,默默地照着路边的行人。秋风渐进,天越来越冷,柿子缩小了一半,颜色也没有从前鲜亮。到了三九寒天,突然就不见了踪影,不知到哪里去了。
“大爷,您院子里的柿子树真好看,可是您为什么不摘?难道是它不甜吗?”
“甜啊,柿子可甜了。又软,又甜,别提有多好吃。够得着的都摘了,够不着的,就都不摘了,留给鸟儿吧!”
哦,原来是这样,这三棵柿子树的果实跟我们青海高原沙漠里的红枸杞一样,也是留给鸟儿的。难怪,窗外不知名的鸟儿特别多,太阳还未升起,它们就已经在树梢上吱吱喳喳地叫了。
走出小区,向西走二三百米,有一个偌大的森林公园,里面没有明显的人工痕迹,只有一条通向另一个公园的柏油路,路两边尽是由着性子疯长的绿树和野花。树以白皮松、油松、侧柏、金银木、杨树、黄栌、美人梅居多。花以二月兰、鸢尾、玉簪、迎春、木槿、丁香为主。
当然,一年四季中,最美的还是春天。花儿竞相怒放,无论走进哪一条小径,都有浓郁的花香和妖娆的花朵迎面扑来,躲也躲不掉。特别是丁香,不像是你和我常常看到的,一排排列队站立。这里的丁香是愿意长在哪里,就长在哪里的。往往是在一面缓坡,或者是绿茸茸的草坪上,二三株、四五株地挨在一起,很亲密,很友好的样子。独立成景,又很欢喜地妆点着本来就已经很美的春色,让闻到花香、看到花影的我,喝醉了似的走也走不动。有时,竟连路都迷了,绕了很长时间才走回到大路上。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地就进了另一个公园。像这样,公园里面又有一个公园的,我在其他地方还没有见过。所以,觉得很稀奇、很骄傲。有朋友来访,便一定要请到公园里走走。即使时间仓促,到门口看一眼,发出一声惊叹,也觉得心满意足。
这时,麻雀蹲在枝上啼鸣,鸽子在噗噜噜盘旋。喜鹊则像一位早起晨练或者有许多事要做的绅士,从容不迫,一刻不停地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
多年前,公园北面是一个叫北小营的村庄,除了散落的农家小院,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出生在这里的作家苇岸,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描述过:“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
如今,村庄没了,苇岸已不在人世,一切都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我常常在想,有多少人知道苇岸,又有多少人能够像学者林贤治、散文作家冯秋子那样热爱和理解这位大地的儿子,并在来到他那旷阔的、安静的,由他细细抚摸过的世界时,沉痛地感受到一种丧失:中国失去了一位懂得劳动和爱情的善良公民,中国散文界失去了一位富于独创性的有力的作家。
土地仁厚而宽容,辽阔而温暖,升起在蓝天与草木之间的许多事、许多人,会成为永恒的记忆吗?好在这里还留下了这样一片森林,有参天巨树,有绚丽花草,有小鸟细语,我能感觉得到人们对它的喜爱,也能感受得到人们对它的精心呵护,就像迁徙中的小鸟终于找到了可栖息的归巢,怎么能不万分珍惜。
清晨的太阳是明亮的,草坪因此镀上了一层金色。小路上没有人,蓝天、绿树、花草,让生动的大地敞开了胸怀。我仿佛置身于一个从未有人涉足过的世界,明澈、悠远、吉祥、安宁……
前面是一处坡地,随地势起伏的是一层又一层,一朵又一朵的月季。这遍地的鲜花,或优雅,或庄严,或热烈,或淡雅地与土地交融,相互照应,不只代表天地的外在美,也蕴含着内在的美。
近在身边的是颜色深红,静如处子的黑美人,产自德国,喜温无味。旁边的叫雨果,卷着花边的花瓣,透出浓烈的香味,不知和大文豪雨果有没有关联。随后是一片鲜嫩的绿野,初放时黄中泛绿,盛开后转为豆绿,花期只有半月。对面是绯扇,从日本传来,鲜红圆润的花色,香气浓郁。挨着绯扇的是仙境,来自遥远的法国,红中带粉,花瓣多重。接下来是可提取芳香油的科斯特。花色紫红、叶子饱满、香气扑鼻的莫海姆。径蔓低矮,贴地而生,耐贫瘠、干旱、寒冷的地被月季,这些均是蔷薇科中的佼佼者。另有一种月季,瓣面鲜红、瓣背青白,居然有一个动人的名字“爱”,是那样简单纯粹,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强烈的情感。说实在的,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园子,我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仅月季就有这般繁多的品种,不同的习性。看来,大地上的每一种花都自有其神秘的语言,每一朵花都有一个不同的来历,就像人类,有着各自不同的命运、不同的人生,又都在自然里、社会里获得了生存的权利。
离开月季园,折回向东的路,左边是一个漂亮的网球场,右边是挺拔的金叶国槐、红色的紫叶李、深绿色的千头椿。出了这个公园的门,继续往回走,路边小径深处有一处开阔的平地,安置着许多运动器械。年轻人练单杠、双杠,孩子们在压腿、下腰。最有趣的是老人,什么都想做,又什么都有点力不从心。不过,他们中也有好胜心和体力特别强的,能做一些高难度动作,惹得大家羡慕不已。也有的,在无可奈何中自我解嘲,好汉不提当年勇啊!于是,便又引来一团笑声。
老人们中,有几个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退了休把城里的房子卖了,住在这里图个清静的。有几个是从老家农村来北京带孙子、孙女的。
陈大哥60出头,湖北咸宁赤壁人。老伴留守在家,独自在这里带孙子。性格开朗,与儿子儿媳相处不错,但也有生气的时候。有一回竟负气出走,回老家40天,儿媳打了四个电话才回来。问他怎么又回来了呢?他说,唉,老没出息的,为了孙子呗!
家在河南安阳高堤乡的大姐口齿伶俐。小时候,母亲对她姥姥说,你看咱家,哪个孩子都长得高高大大,只有这个闺女长得又丑又矮,长大可怎么办。这位大姐听了,泪珠一股一股往下淌,暗下决心,学会了唱豫剧、接生、缝纫,成了乡政府的妇女干部,一辈子要强不认输。
李大婶让人同情又让人生气。儿媳头天买回来一箱苹果,第二天下班回来,当她的面清点苹果数量,看有没有少。她一回头进了自己屋蒙头痛哭。第二天,忍不住向陶姐姐哭诉,陶姐姐义愤填膺。一旁的陈大哥先就听不下去了,沙哑着嗓子:天啊,这是什么儿媳,难道你儿子就不能管管吗?他们这么对你,你还待在这里干嘛,还不赶快拉着箱子回老家。这位当婆婆的只是摇头,流泪。
还有一位大叔,也是给儿子带孩子。每天晚上回来,儿子儿媳都要笑嘻嘻地让他出去走走,轻松轻松。做好了晚饭,他们会自己吃,有时会忘了叫自己的父亲,害得他常常饿肚子。
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姐来了。第一次见到她,感觉她过得挺滋润。儿子脾气倔,说话冲。墙上贴个东西都要朝她这个妈喊:“这是我家,不让你贴你就不能贴。”但是她能忍,谁让他是自己的儿子呢?儿子太不容易,他们夫妻二人一辈子务农,没有钱,上大学都是儿子贷的款,娶个媳妇,成个家太不容易。
陶姐姐50多岁,老家在安徽滁州含山县,只有一个儿子。儿媳有了身孕后就把她叫到了北京,一待三年,把还在工作的丈夫丢在了老家。陶姐姐明事达理,说起话来有板有眼,非常聪明,懂得和儿媳若即若离,相安无事。她手里有积攒下来的钱,从不亏待自己,吃喝也由得自己,走起路来挺胸昂首、两脚生风,压腿、下腰、踢腿,年轻人可望不可即。可是,有一回,她问起我一件事,我突然发现她居然不识字,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她却淡定地说:“你哪知道我们农村的苦。我这个年龄,家里兄弟姐妹多的,女孩子是轮不到上学的,只能干活、嫁人,如果搁到现在,我也能考上大学。”
陶姐姐的眼睛亮闪闪的,却含着无限的怅惘。我不敢抬头望她,不识字,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以后说话,要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不能伤了她的自尊心。
心绪有略微的沉重,可是公园里的花还是那么美,树还是那么俊。二月兰早已不见踪影,杏花、桃花、鸢尾、栀子花纷纷凋谢,但是我并不沮丧。因为,夏天的花又热热闹闹地开起来了,就连本应是秋天盛开的波斯菊,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也许,这是北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公园。可是,在我心里它就像一个姹紫嫣红的百花园,华丽,却不轻佻;富有,却庄严雄奇。虽有秋天的感伤、冬天的寒冷,却能够让我和虫鸟一起,怀着一颗和平之心,缀缬花的踪迹、树的伟岸,感受人间悲欢离合,领悟大地芳菲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