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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淀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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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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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一把土

随身一把土

李 伦

叔叔阿姨、帅哥美女们,大家好!欢迎你们的到来。我叫冯阿辉,是你们这个团的地接导游,你们可以叫我小冯,也可以叫我阿辉,但最好不要叫我冯导,因为我没有拍过《北京人在纽约》,也没拍过《我不是潘金莲》,不然会发生名誉侵权纠纷哦,这个你们懂的。

车里的游客一阵哈哈的笑。

下面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这次旅行的行程和注意事项——

每一次接到国内团,阿辉一上车就要发出这样的开场白,然后就带着一批熟悉的中国面孔和声音开始旅行了。阿辉瘦瘦的,中等个子,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无领体恤,脸上布满疲惫和困顿,眼睛里露出一种热情又不屑的目光,但头发总是蘸水梳得光光的,手里拿着话筒靠在大巴司机座椅的后面,随着车摇来晃去,嘴里吧嗒吧嗒的说个不停,就像一个舞台上的说唱歌手。

阿辉做国外导游一晃都快十年了。

阿辉没想到自己会做导游,而且还是做的国外导游。阿辉小时候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个翻译,就是在国家领导人身边的那种,可以天天会见外宾,还可以出国。每当他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这种场面,心里就激动和羡慕得不行,就像兔子一样活蹦乱跳。阿辉的家在贵州黔东南的山区农村,父母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更别说出国了。父母都说阿辉的脑壳让火塘烧了,烧哈(傻)了,尽想些没用的。阿辉才不哈(傻)呢,他很聪明,读书成绩一直都在班上前几名。阿辉争气,后来上了大学,读的是外语学院,直奔的目标就是当翻译。可是一毕业,阿辉翻译却没当成,翻译是公务员,他考了三次都没考上,只好死了心。

但阿辉出国的心没有死,他在电脑上找去国外的大企和公司招聘,美国、新加坡、加拿大、非洲、迪拜……简历一封封投出去,却一个个石沉大海。终于有一个回音,但提出最少要交十万的保证金。我的天,十万!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娃那来十万,就是家里砸锅卖铁也做不到啊。父母为他读书还背了一身的债呢。阿辉不甘心,就把目光转向旅行社。只要能去国外,当导游也行。他一家家旅行社打电话,并登门应聘,但都被拒绝了。有的嫌他没有导游经历,有的说他形象仪表不符合要求,有的告诉他人员已经满了。最后,有一家旅行社勉强答应,叫他先参加培训,然后报考境外导游资格,如果考不上就拍屁股走人。没想到阿辉一关关竟然通过了,成为了一名国外地接导游。阿辉激动得眼泪哗哗的。虽然没当成翻译,但出国的梦想总算是打开了门。

阿辉去的第一个国家是日本。他在大学时学了英语,选修了日语,语言没有问题。再说,日本是亚洲的经济发达国家,历史文化跟中国又有渊源,离中国又近,国内去的游人很多,去看富士山,去看樱花,去看北海道,去看京都的寺庙,当然还要去东京购物。日本的东西比国内便宜,什么化妆品、小电器、保健药等,游人趋之若鹜。阿辉不愁挣不到钱。

阿辉来到日本的东京,刚开始干的都是打杂的活儿,打扫卫生、接待客户、推销宣传、定机票、联系酒店、找车……白天忙得尿都憋在肚子里,吃饭只能泡方便面,晚上一人睡在旅行社的硬木沙发上,硌得他腰背都疼。但三个月之后,阿辉就开始正式接团了。

一接团,阿辉才发现当一个导游并不容易。起早摸黑辛苦不说,还要具有丰富广博的知识,上下五千年,世界五大洲,天上地下水里,都要说出点名堂来。同时,还要会组织安排参观游览,会协调处理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保护好游客的人身和财产安全。举着一面小旗,接人、上车、住宿、吃饭、再上车、参观、购物、上厕所……整个过程就像拍一部电影,既要当导演又要当演员,嘴里吧嗒吧嗒的不停,少则五六天,多则八九天十来天,从头到尾跑前跑后,直到最后在机场挥手把客人送走,“影片”才算结束。

但接团有个好处,就是白天不用忙得憋尿了,吃饭也不用整天泡方便面了,晚上更不用睡在旅行社的硬木沙发上挨硌了。接团得有本事,最主要也是最基本的功夫,就是一张嘴要能说会道。阿辉的嘴一开始并不是吧嗒吧嗒的,相反还有些木讷,吭哧吭哧,结结巴巴,下一句接不着上一句。为了磨练出一张锋利滑溜的嘴,阿辉除了事先把旅游景点的解说词背得滚瓜烂熟之外,还像相声演员那样有空就练“绕口令”:

牛郎恋刘娘,刘娘念牛郎。牛郎年年恋刘娘。刘娘年年念牛郎——

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蓝海湾,漂帆船,帆船挂着白船帆;风吹船帆帆船走,船帆带着船向前——

阿辉最终练成了一张吧嗒嘴。

各位亲们好,现在检查自己的随身物品,护照钱包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手机银行卡老花镜假牙,还有胸罩和内裤……

胸罩和内裤都是女游客喜欢藏钱物的地方。有一次,车开到途中,一个中年女人说她的内裤忘在了酒店,喊叫着要返回去找。阿辉说为一条内裤返回去不值。中年女人死活不干。阿辉只得先给酒店打电话,然后到了景点后自己打车返回去,在一个清洁工那里找到了那条内裤,差点被当成垃圾扔走。阿辉仔细检查,发现内裤里缝了一个小口袋,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藏了厚厚一沓钱。阿辉真是感到哭笑不得。

至于丢项链丢耳环丢假牙,这样的事情就更多了。

阿辉很快习惯了在日本的工作和生活。一个人自由自在,带着游客玩着乐着挣钱着。一张嘴吃饱全家人不饿。日本是个海洋岛国,城市、景点和酒店都小巧精致,空气和环境也还不错,吃的东西丰富多彩,尤其是海鲜,鱼呀虾呀螃蟹呀,简直令人垂涎欲滴。吃货们大打“牙祭”。阿辉过去在国内也喜欢海鲜,还有日本的料理,可是到了日本后不知为什么一吃海鲜和料理就拉肚子,常常为找厕所搞得很紧张。他只得吃方便面,可吃方便面还拉,拉得他的脸色跟方便面一样。阿辉赶紧买来药吃,肚子不拉了,但还是不舒服,胀胀的如坠了个秤砣。

阿辉有一次给家里打电话提到了拉肚子的事情,父母说他这是水土不服,也就是一个人换了生活环境身体出现的反应。不久,母亲就寄来了一个绣着蜈蚣的小布袋,这是她手绣的。蜈蚣是五毒之一,可以辟邪祛毒。小布袋有些压手,阿辉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装了一把土,是家乡红色的沙粒土。母亲在小布袋里还留了一张纸条,说如果出现拉肚子的情况,就把家乡的土放少许在水里,喝了之后就不拉肚子了。阿辉将信将疑,就试着用手抓了一点土放进喝水的玻璃杯里,红土很快就融化在水里了。阿辉一喝,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还有一股山里的草木香。喝后,阿辉果然不拉肚子了,那胀肚的秤砣感也消失了。嘿,没想到还真是灵验!

除了每天跟游客打交道,阿辉接触得最多的就是鬼头和犬养,这两人是旅行社签约的日本当地司机,一老一少师徒关系,老的矮矮的胖胖的,少的瘦瘦的高高的,就像一对说相声的演员。鬼头和犬养不是阿辉给他们取的外号,而是他俩本来的姓名。为何取这样怪头怪脑的名字,阿辉也不懂。日本人有很多事情是搞不懂的,比如礼节,绝对称得上是世界之最,每到一个地方一进门,就会有年轻女子热情恭迎:一拉西家一妈塞——出门的时候,仍然会有女子恭送:塞哟那啦——阿辉有次在酒店亲眼看见两个日本老人告别,从大堂到门口,两个老人频频鞠躬相互致礼,一共弯腰二十多次……

鬼头和犬养也有礼貌,见面鞠躬敬礼,不时的说哟西,但中国话一句听不懂,只会说谢谢两个字。鬼头年纪大,性格古板,常常开车会走错路。犬养年轻脑瓜灵活,有时想给鬼头提点建议,但每次都遭到否定。对的错的都否定。鬼头是师傅,方向盘在他手里,一切由他说了算。就是师傅错了,徒弟还要脸上堆着笑,恭维地讨好。车一停,跑腿干活搬运行李都是犬养的,鬼头只在一边抽烟休息或者喝水。途中上厕所,犬养总是等鬼头进去了自己才进去。犬养年轻尿得利索,很快就出来了,可鬼头还没有出来,鬼头年龄大了尿得慢,站在尿池前抖半天也抖不完,抖不干净,经常抖在裤子上或鞋子上。犬养就在厕所门口外面靠墙等着,眼睛望着天上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等着鬼头出来了,马上又堆着虚伪的笑脸迎上前去。

阿辉觉得犬养活得有些可怜。

犬养私下跟阿辉说鬼头这个家伙是个笨蛋,希望他跟社里说辞了鬼头,由他来开车,以后有了好处两人分。犬养还叫阿辉一起去东京的歌舞伎町,说里面啥玩的都有,除了女人陪着唱歌跳舞喝酒之外,还有窥视屋和各种性表演,连女人光着身子上厕所都可以看到。犬养有了钱经常去那里消费。阿辉一听,感到恶心。就用中国话骂犬养,你个龟孙子王八蛋变态狂——

犬养听不懂,不停点头哟西哟西的笑。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在日本久了,阿辉就感到心里有些压抑。这里的人走路都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踩到了蚂蚁。在街上、地铁和商店里人们行色匆匆,面无表情,连说话的声音都十分细小,仿佛每天都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日本地震多,难道他们怕说话声音大了引发地震不成。只有到了晚上灯火阑珊时,男人们才聚集到小饭馆里喝酒嚎歌,发泄一通。不像中国人,什么时候都像赶集一样热热闹闹嘻嘻哈哈,无拘无束。再说每天都是跟鬼头和犬养这样的人打交道,阿辉担心日子长了,自己也会变样,或者崩溃。

这一年,阿辉下决心“跳槽”离开日本来到了泰国首都曼谷。泰国跟日本完全不同,地处东南亚,气候温和,充满浓郁的热带风情,是一个全面开放最适合旅游度假的国家之一。就像有人说的,这里是欧美国家“低保人士”养老的天堂,也是国内旅游者最青睐的乐土。海滩阳光、王室皇宫、寺庙古迹、大象丛林、人妖美女,还有各种美食……到处灯红酒绿,光怪陆离,无奇不有。阿辉觉得这里最适合做导游了。

阿辉最初不会泰语,主要是用英语跟当地人进行沟通。这里的旅游景点酒店和购物地方服务人员都会说英语,而且还会说简单的汉语,国内游客在语言交流方面基本上没有障碍。但阿辉为了更好的做好导游服务和搞好当地人的关系,就从“刷你的卡——”(你好)“水晶晶——”(美女)“老妈妈——”(帅哥)学起,很快掌握了一些简单的泰语,也能够听懂他们的一些话语了。

阿辉的泰语是跟大巴车司机阿曼学的。阿曼年龄要比阿辉大好几岁,每天都跟着阿辉带着游客去各个旅游景点。阿曼个子高大,身体也结实,皮肤黝黑,额头上有一条刀疤,据说那是小时候跟人打架留下的。但一张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他不会中文汉语,微笑就是他的语言。阿曼的笑容里有一种亲近和善良。

阿辉跟阿曼说,你叫阿曼,我叫阿辉,咱俩是兄弟呢。

阿曼听不懂,但知道意思,就点头微笑,一脸憨厚的样子。

阿辉从跟阿曼学习泰语中渐渐开始了解泰国,也开始了解阿曼。泰国的气候和风土人情有些像阿辉的家乡,甚至语言发音的腔调也有些跟家乡说话的声音相同。阿辉觉得很有意思,学起泰语来感到非常轻松快乐。阿辉了解到,阿曼的家乡在清迈的农村,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但也是一个贫穷的地方。家里人都靠种田为生,上有爷爷奶奶和父母,下有兄弟姐妹六个,阿曼是老大,其中一个弟弟十二岁就偷偷跑出去学习技艺,然后就进了人妖歌舞团,先在清迈后到了曼谷和芭提雅。一家人中只有阿曼在城市里做着像样的工作,把挣的钱都寄回家去。所以,阿曼工作很卖力,从不多话,一心开好车,把车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帮着游客搬运行李,从不耽误行程时间。有时候旅馆住不下了,他一人夜里就睡在车场的大巴车上。

旅行社对阿曼很满意,游客对阿曼也很满意。

阿辉刚来泰国的时候,水土依然不服,虽说不像日本那样的拉肚子了,但脸上和身上却冒出了一些红豆豆,既不好看又十分瘙痒。客人上街自由活动,阿辉便拿出那个装着家乡红土的小布袋,把土放在水杯里,化开之后就喝。阿曼见了就问,喝什么呢?阿辉开玩笑说,喝咖啡,中国的咖啡。阿曼看了看小布袋,说,我尝尝。阿辉就把杯子递给给阿曼,让他尝尝。阿曼尝了一口,皱着眉头,撇撇嘴,满脸狐疑地看着阿辉,说,你们中国的咖啡不好喝。阿辉坏坏的笑着说,这不是咖啡,是我家乡地里的土。阿曼一听,嘴里赶紧往外吐,呸呸呸——一副上当受骗的囧样。阿辉开心得手舞足蹈。

阿辉喝了家乡土的水,脸上和身上的瘙痒很快就没有了,但皮肤上的红豆豆一时半会还没退下去。阿曼就送给阿辉一小瓶药膏,说是用泰国的一种草药熬制的,专治皮肤疾病和各种不明疮毒,效果很灵的。阿辉想起家乡也有草药,就抹了药膏,果然没两天脸上和身上的红豆豆都消失了。阿辉很感谢阿曼的帮助。

阿辉也想替阿曼做一点事情。他知道,搞旅游吃的就是游客的饭,挣的是游客的钱。旅行社把游客交给导游,除了有一份基本工资外,主要是靠带游客购物而获得商家的“回扣”。游客购买的东西越多,金额越多,导游挣到的“回扣”就越多。但是司机不同,只能拿到社里给的佣金,并且大巴车公司还要从司机身上刮走一部分管理费。这样,阿曼的收入就并不多。

阿辉在日本的时候,不会为游客购物的事情伤脑筋,到了购物点游客自己就会掏出钱疯抢,什么化妆品、保健品、手表、煮饭锅、马桶盖……阿辉不愁挣不到钱。然而,到了泰国不同,发现旅游业竞争激烈,同行们都要在车上不停向游客宣传,购买泰国的橡胶床垫、枕头、燕窝、药材……说得天花乱坠。有的还故意延长购物时间,或者游客不买东西就变脸不高兴。总之要让游客掏钱买东西,自己才能挣到钱。

阿辉不愿意这么做,这么做有些强迫别人的意思。他也在车上宣传,购物也是旅游的一环,但不说得天花乱坠,夸大作用。买东西也全凭自愿,不强人所难,自己能挣多少是多少,无所谓。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为游客的服务上,景点呀,行程呀,酒店安排呀,吃饭口味呀,解说多讲些当地风土人情和有趣的段子呀,一切都要叫游客感到满意。这样就赢得了游客对他的好感和称赞,没想到反而主动掏钱买东西,以表示对他的感谢。

挣了钱,阿辉会把自己从商家的“回扣”中分一些给阿曼,因为这里面也有阿曼的功劳。如果没有他开好车,保证游客的安全,没有他热情帮大家搬运行李,游客们也不会这么愿意开心购物。阿曼接过钱总是双手合十,很感激的看着阿辉笑,可不困(谢谢)——

阿辉觉得应该教会阿曼挣钱。泰国有种芒果干很好吃,物美价廉。阿辉就叫阿曼从市场上批发来,在车上推销。阿曼不好意思,又怕卖不出去。阿辉说,卖不出去我掏钱全包。阿曼就从市场上批发了一些芒果干来,比旅游景点的货要便宜很多。阿辉就在车上帮阿曼宣传推销,还说了阿曼家里困难的情况,游客们纷纷掏钱,不一会就把纸箱买空了。阿曼高兴得站起身来,微笑着向游客们鞠躬,表示感谢。游客们也用掌声给他鼓励。

有一天,阿曼偶尔跟阿辉说起他很想念那个当人妖的弟弟,他离开清迈家乡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虽然知道弟弟来了曼谷和芭提雅,但兄弟俩从来没见过面,不知道弟弟在哪里。阿曼拿出一张弟弟小时候的照片给阿辉看,照片上是一个英俊的少年。阿曼说不知弟弟现在长多高了,变成人妖后是啥样子了。说着说着,眼里竟一片潮湿。

阿辉决定想办法让阿曼跟弟弟见一次面。他托人四处打听,终于得知阿曼的弟弟在芭提雅海上的一艘游轮上,每天为游客进行人妖表演,从白天上午一直到深夜十二点之后。这一天,刚好阿辉带的团要到芭提雅去,并且安排了到海上游轮看人妖表演。于是,阿辉就托人联系好了阿曼的弟弟,希望他抽空能够跟哥哥见一面。

吃过晚饭之后,阿辉就带着旅行团一行人来到芭提雅的海边码头。观看人妖表演是在晚上八点,这是最火爆的时间。码头上早已排成了长龙。岸边灯火迷醉,海风吹拂。远远望去,海上有一艘巨大的游轮彩灯闪烁,充满神秘。大巴车停在了码头上,本来司机只能在车上等候,但阿辉叫上了阿曼。

阿曼,跟我来——

嗯。

得知要去见弟弟,阿曼心情很激动,也有些紧张不安。要不是阿辉帮忙,他还不知道弟弟在芭提雅的游轮上,更不可能有机会跟弟弟见面。一张看人妖表演的票要900泰铢,阿曼看不起。是阿辉掏钱给他买的票。

他们终于乘渡船到了游轮上。这完全是一个极乐的花花世界,到处灯火灿烂,游人拥挤,音乐轰鸣。表演的大厅里金碧辉煌,耀眼夺目。游人刚在四周的位置上坐下,音乐便立刻奏响,一个个妖艳迷人的美女排成队走出来,展示着惊人漂亮的面容和姣好的身材,顿时光芒四射。大厅里响起一阵掌声和口哨声。要不是事先知道她们是人妖,谁也不会相信她们是男人。

阿辉看见阿曼看得非常认真,但他并不是在欣赏人妖的美丽和性感,而是极力想在这一群人间尤物里辨认出谁是他的弟弟。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膝盖在抖,双手也在抖。阿曼就这样一直激动地抖着,直到看完表演。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弟弟。表演完是人妖和游客合影照相的时间。人妖们站在表演区里,摆着各种性感的姿势,游客们纷纷掏钱跑上前去跟人妖照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跟人妖只能照相,不能拥抱抚摸和亲吻。有冲动和过激行为的,会被保安带走并罚款。

阿辉带着阿曼来到表演区,找到了接头的人。接头人叫他们等着别动,不一会,一个年轻貌美艳丽惊人的“女子”向阿曼走来。阿曼认不出是弟弟,身子往一边躲。“女子”叫了一声阿曼的名字。阿曼愣了一下,瞪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不敢相信他就是自己的弟弟。“女子”又叫了一声哥哥。阿曼这才醒悟过来,上前拉住“女子”的手,上下仔细地寻看,最后在脖子后面找到了一颗痣,才确认“她”就是自己的弟弟。阿曼眼泪哗一下从脸上流了出来,叫了一声弟弟——突然情绪失去了控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把弟弟紧紧地拥抱在怀里。旁边的“美女”们发出了尖叫声,游客也跟着起哄,喊叫有人非礼人妖,场面顿时大乱。两个保安迅速跑过来要把阿曼和弟弟分开。阿曼拼命挣扎,脸上的刀疤发亮。两个保安制服不了阿曼,但又跑来几个保安,一起将他按倒在地上,然后强行拖走。混乱中,阿曼身上的照片掉了出来……

阿辉赶紧找到游轮上的经理,说明了情况,保安这才没把阿曼交给警察,也没对他罚款,但警告他以后永远不要到游轮上来,永远不能见他弟弟。阿曼流着泪依依不舍离开游轮,不时的回头张望,希望还能看到他弟弟一眼。看着这样的情景,阿辉十分难过,仿佛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不由想起了自己远在国内家乡的父母,还有弟妹。

不久,泰国发生了动乱,旅游业受到影响,阿辉只好离开泰国,也离开了阿曼,来到了美国。

美国是世界上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旅游资源也十分丰富,有大峡谷、大瀑布、国家公园和印第安部落,还有好莱坞、百老汇、拉斯维加斯赌城、帝国大厦及夏威夷火山……吸引着世界上和国内众多游客前来观光旅游。国内还有很多有钱人把子女送到这里来上学,也有一些人梦想移民来到这个认为是“天堂”的国家。其中就包括阿辉大学时的同学胡重阳。

胡重阳在电话里对阿辉说,你要不来美国,这辈子等于白活了。

于是,阿辉就来了。不能让自己白活。

胡重阳一毕业就来到了美国,怎么来的阿辉不清楚,只是听他说有个舅舅在美国是大富翁,得了重病快要死了,要他去继承一大笔遗产,并接替舅舅公司的董事长职务。阿辉当时很羡慕,同学们也都很羡慕。可是,当阿辉在纽约机场见到胡重阳时,发现他并不像一个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的董事长。胡重阳开了一辆二手的福特车,破旧不堪,车门和后备箱上到处都贴着花里胡哨的旅游广告。他穿了一套胸前有些发亮的休闲西装,头发散乱,留了小胡子,身上有股怪怪的发馊的味儿。不用问,阿辉用职业的眼光一眼,就知道胡重阳是在做导游。

这个家伙真会胡吹猫尿。

胡重阳一张口就是一串美式的英语,就像刚吃了汉堡包和洋葱一样。阿辉笑着说,你别装了,咱俩还是来国语吧。胡重阳嘿嘿一笑说,得勒,哥们来美国久了,不习惯中国话了。他已经把自己当美国人了。两人离开机场,一路上在车里聊了起来。阿辉这才知道,胡重阳已经在美国拿了“绿卡”,而且还找了一个美国大妞。他的确有个舅舅在美国,但并不是什么大公司的董事长大富翁,只是在唐人街的一家中国餐馆里当厨师,并且还活的好好的。

胡重阳狡黠地一笑,说,我以前那是吹牛的,不吹谁看的起我嘛。

阿辉说,你现在也牛呀,同学里就你最先有车有房有女人,挣的钱也比大家多。

胡重阳得意地笑着说,那是,看看那帮傻逼,还在当什么公务员,公司的小白领,整天看领导脸色活着,没事互相掐斗,工资不高还要加班加点,干啥事都得请客送礼。那有我在这里自由自在,哈哈哈哈。

胡重阳来美国后刚开始吃住在舅舅家,也在舅舅的餐馆里打工,每天洗碗,一月八百块,还要给舅舅交生活费水电费,口袋里最后剩不了几个钱。后来就跟舅舅学切菜,切得满手都是伤口。再后来学炒菜,不是咸就是淡,顾客常常不满而投诉。有一次,胡重阳炒菜心不在焉,油锅起火,差点把餐馆烧了。舅舅大骂他一顿,说他就是块榆木疙瘩,压根就不是当厨师的料。胡重阳一气之下离开了餐馆,每天拿着报纸在大街上找工作。他当过超市里的收银员、商场的保安、送货的司机、保险公司的推销员,还倒卖过印第安人的马鞍……最后当了一个旅行社的导游。

胡重阳说,妈的,还是当导游自由自在。

阿辉觉得胡重阳也挺不容易。

阿辉跟着胡重阳进了当地的一家小旅行社,起早摸黑带着游客从美国西海岸到东海岸,或者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一会坐飞机一会坐大巴车,穿越美国的各大州府城市,每日奔波在旅途之中,辛苦并快乐着。阿辉到了美国后,还是有些水土不服,他觉得是自己身体的基因问题,不过有小布袋里家乡的土,不用担心适应美国的环境。

有一天,阿辉跟社里的几个年轻人喝酒,喝到七八成时,他接一个客人打来的电话,从背包里掏手机时不小心带出了里面的小布袋。胡重阳眨眨眼睛说,哟,这是啥玩意?阿辉不好意思往包里塞。胡重阳好奇地抢了过来,瞧了瞧,摸摸绣的蜈蚣图案,然后打开小布袋,问,这里面是啥玩意儿?

土。阿辉脸红了。

土?什么土?

家乡的土。

土带在身上干嘛?

你别管——

你是不是有病呀,到国外还带一把家乡的土,是不是舍不得你们贵州山里的那个穷山村,还是有个相好的送你的定情物,哈哈哈哈。

几个年轻人也跟着笑。

胡重阳把小布袋拿在手里旋转着。

阿辉说把它给我——

胡重阳不给,一边躲闪,一边继续旋转着小布袋。

阿辉扑了上去。

胡重阳身子一闪,小布袋一下离开他的手,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土全撒了出来。

阿辉给了胡重阳一拳,跑过去捡起小布袋。土全毁了。

胡重阳捂着脸喊道,那玩意儿你还要?

阿辉骂道,你混蛋,这是我妈绣的——

……

小布袋没有了土,空空的。阿辉的心里也感到空空的,仿佛失去的不光是土,还有别的东西。虽然他的身体再没出现不适的状况,但他对那土却已经产生了一种依念,一种心理上的需要。平时用鼻子闻一闻小布袋,心里才觉得踏实。于是,阿辉就把小布袋挂在自己的背包外。

有一天,阿辉带着一个团在纽约的第五大道参观,发现一个美国大爷一直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他举着小旗招呼自己的游客,自己的游客中没有这个美国大爷。美国大爷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背包上的小布袋。

阿辉说,先生你有事吗?

美国大爷指着他背包上的小布袋说,我想要你这个东西,你卖不卖?

阿辉说,不卖。

美国大爷说,我知道这是你们中国的东西,我去过中国,买过这样的小布袋,我孙女很喜欢。可后来她弄丢了,一直哭着说还想要。我可以多给你钱。

阿辉大声说,不卖就不卖,你给我座金山我也不卖,这是我妈给我绣的。

老人不解地征了征,只好遗憾地走了。

阿辉每天带着客人跑来跑去,背包上的小布袋也跟随着他跑来跑去。

阿辉跑完一个团要二十来天,有时候刚在机场把人送走,又在机场接下一批客人,连气都喘不了一口。游客一波一波的来,又一波一波的走,就像潮水一样起伏。虽然工作辛苦,又是在异国他乡,好在每天接触的都是中国人,阿辉没有感到有什么生疏之感。大家一路上听他讲解参观,说说笑笑,十分开心。来美国旅游的国内游客一年比一年多,尤其是退休的老人越来越多,阿辉感到了国内的变化,国家的富强和人们生活的富裕,心里蛮自豪的。阿辉想,有机会也该让父母出国来旅游一下。

胡重阳说,旅游干嘛,我帮你找个美国大妞,包在一年内拿到绿卡,两年后移民,然后把你父母接过来,跟你一起过幸福美好的日子。

阿辉说,我不找美国大妞,我没有你的火力强,Hou不住!

胡重阳说,你不试试咋知道,哈哈哈。

阿辉见过胡重阳的美国大妞,叫爱丽丝,阿辉故意叫她“爱你死”。“爱你死”一头金发,一双碧眼,但肥胖的身体就像一块巨大的面包,特别是胸部和屁股,大得阿辉的眼睛总是逃离不开。阿辉是在胡重阳的家里见到“爱你死”的,那是纽约郊区一个普通贫民的公寓里。

这一天阿辉休息,胡重阳也不上班,就约好在他家里聚会一下。阿辉一进门,见屋里乱得一塌糊涂,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看样子两人刚才还在床上亲热。胡重阳用浴巾挡住下身说,你干嘛来这么早?阿辉说,还早,都快吃午饭了。阿辉一眼看见了胖妞“爱你死”躺在床上,就像一袋白面在晃动。阿辉一下就愣住了。

阿辉说,胡重阳,你这家伙口味也太重啦!

胡重阳嘿嘿笑着说,你个童子鸡懂得啥口味,哈哈哈哈。

在小餐馆里吃饭,“爱你死”抽烟、喝酒,大声说笑,还把阿辉搂过去亲吻。吓得阿辉抖着身子直往后躲。胡重阳却在一边哈哈的笑。整个见面的过程,阿辉眼前挥之不去的就是“爱你死”的胸部和屁股。

最后还是阿辉买的单。

有一天,胡重阳找阿辉借钱。阿辉感到很奇怪,你来美国这么久了,你还缺钱?胡重阳说,是为了爱丽丝,准备在郊外买一个别墅,带游泳池的那种,不能老住公寓。阿辉想,这家伙还重情,就把钱借给他了。后来胡重阳就经常找阿辉借钱,或多或少,都说是为了给爱丽丝买别墅。阿辉也没有多少钱,就有些躲着他。

阿辉想,打死我也不找美国大妞,养不起。 阿辉还没有想好留不留在美国。

但一人在外毕竟孤独寂寞,阿辉有时候真想有一个人陪伴。父母多次写信来叫他该找一个女朋友结婚了,说家乡现在也不错,办起了茶场和果园,还搞起了旅游,家家都盖了新房,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意思就是要他回家。可阿辉总是回信说工作忙顾不上,以后再说。

其实,阿辉也看上了一个女孩,就是社里的导游小月。小月家在杭州,长得眉清目秀,来美国读书毕业有两年了。小月见到阿辉就笑,甜甜的。阿辉见到小月也笑,憨憨的。两人在笑中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但是两人各自带团却很少能碰到一起,只是在手机里发发问候或是讲笑话段子。

有一天,两人带的团竟然相遇住在了同一个酒店。晚上安顿好游客后,阿辉就找了酒店旁边的一个酒吧请小月喝酒。远离他乡,两人有聊不完的话,你一杯我一杯,结果就都喝醉了。阿辉摇摇晃晃把小月送回酒店房间,准备要走却被小月拉住了。小月说,我一人害怕……于是,阿辉就留下来,跟小月睡到了一个床上……在床上做了些什么后来也想不起来。第二天阿辉醒来时,小月已经走了,司机打电话到处找他,说游客都登车了。阿辉慌忙提起裤子就跑……

阿辉打算跟小月好下去。可是没过几个月,小月不知为什么突然就离开美国回国了,说美国不适合她,在这里没有安全感,白人永远是第一,美国永远是老大。阿辉也有同感,美国虽然是个移民国家,但骨子里还是看不起有色人种,电视里经常出现警察对黑人暴力执法的新闻,阿辉带的团有时候遇到乘机坐车行李箱被摔坏,或旅游途中丢失护照,协调解决起来非常麻烦。

小月在手机里留了一句短信:你要回来,就来杭州找我。

小月一走,阿辉感到日子就愈加寂寞了。没事半夜便打电话跟胡重阳聊天,他却不停打哈欠,说困,心不在焉。或者有“爱你死”在旁边用生硬的中国话吼叫,辉,半夜了,休息、休息,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有时胡重阳只好躲进卫生间跟阿辉聊。

阿辉怕打扰胡重阳和“爱你死”的生活,有一段时间就没跟他联系。忽然有一天,社里人告诉阿辉,说胡重阳出事了。他因吸毒,开车时毒瘾犯了出了车祸,“爱你死”受了伤,二手福特车报废,他被关进了警察局。阿辉感到很震惊,不相信,跑去看他,果然是事实。胡重阳满脸憔悴和颓伤,头发蓬乱,胡子拉茬,悔恨地说都怪“爱你死”——

原来,胡重阳为了办移民,跟“爱你死”办的是假结婚,一旦他成为美国公民,两年后就跟“爱你死”分手,但必须给她一大笔钱,这是两人事先谈好的条件。这一大笔钱给胡重阳带来了压力,为了缓解压力,他沾染上了毒品。过去他找阿辉借钱不是去买什么别墅,而是为了买毒品。现在他出了事,“爱你死”跑得连影儿都没有了。

胡重阳痛哭着说,借你的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胡重阳不知会判在监狱里呆多久,反正他这辈子算是完了。阿辉为他深深感到叹息。脑子里忽然想起《北京人在纽约》那支歌: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可是你却并不在意

你不像是在我梦里

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

阿辉感到日子越来越迷茫了。他经常独自一人想起父母,想起家乡,想起小月。

这一年的春节,阿辉接待了国内的一个老年团,都是六七十岁的退休老人。因为是在美国过中国年,阿辉为了不让老人们感到远离家乡的清冷,特意到唐人街买来一些剪纸和小红灯笼布置在大巴车里,为车里的电视和音响准备了中国的风光片和音乐光盘,他还在途中吃饭的餐馆专门安排了饺子、汤圆和中国餐,希望老人们在异国他乡过一个喜庆的节日。

阿辉最后把绣着蜈蚣的小布袋从背包上取了下来,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依然散发着一股家乡淡淡的土腥味和草木味。然后,他把小布袋挂在了大巴车的后视镜上。

老人们登上了大巴车,有的穿上了大红的衣服,有的围着大红的围巾,一脸的喜气。阿辉也换了一身新衣服,是刚买的唐装,头发照旧蘸水梳得光光的,显得格外的精神。阿辉拿起话筒高兴的说,叔叔阿姨们大家好!阿辉先给你们拜年了,祝大家新春快乐,身体健康,越活越年轻,越来越漂亮——

老人们笑着热烈鼓掌。

阿辉说,叔叔阿姨们,今天过节虽然你们的儿女不在跟前,阿辉就是你们的儿女。阿辉的父母远在贵州的家乡,你们就是我的父母。另外我要告诉大家,你们将是我在国外接待的最后一个旅行团,因为这次行程结束之后,我将回到中国,回到我的家乡。在此,我为你们献上一首歌《我和我的祖国》——

车厢里响起一片掌声。

阿辉放声唱了起来,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的舒心:

我和我的祖国

一刻也不能分割

无论我走到哪里

都流出一首赞歌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

我歌唱每一条河……

老人们也跟随着唱了起来,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充满激情的歌唱。歌声在大巴车厢里回响,然后飞出窗外,飞向天空。阿辉转过身,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后视镜上挂着的小布袋随车轻轻地晃动着,仿佛拨动着他的心弦,眼前的一切很快就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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