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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淀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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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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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棉袄(外二题)

妈妈的棉袄(外二题)

徐全庆

多年以后,我翻阅了很多史料,提到那两年的抗战生活时,都用了一个词:艰苦。但对于四五岁的我,那却是一段很快乐的时光。

那时候,镇上的学校已经停办,妈妈不再教学,每天去一所大院子里给八路军做衣被。虽然她还是没时间和我玩,但我可以跟着她,已足够我高兴的了。

新做好的棉被堆成厚厚一堆,那是我的好玩具。我喜欢在上面翻跟头、打滚,或者爬上桌子、窗台向被子上跳。为此,我没少挨妈妈的吵。有两次,我听到妈妈来吵我,就钻进被子里。妈妈找不到我,忙着去做棉袄去了。我在被窝里乐得哈哈笑。妈妈很快就知道了我的伎俩,总是把我从被子堆揪出来,给我更严厉的批评。但我依然乐此不疲。

有时,我真希望妈妈能不要做活,停下来和我一起玩。可妈妈从不。只有晚上睡觉前妈妈才有时间和我玩。我给妈妈揉肩、捶背(妈妈的肩膀、腰总是疼),她给我讲故事。可惜她总是讲着讲着就睡着了。开始,我常常把她喊醒,让她接着讲。她总忘记讲到哪儿了,在我提示下才能接着讲下去。可是,讲不了几句她又会睡着。这让我很失落。

另一个让我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吃不饱。我常常趁妈妈做衣被时偷偷跑出院子,去庄稼地里找野果吃。灯笼果、马泡、龙葵,都是我的最爱。为此,我还挨了妈妈两顿打,从此被关在大院里不准外出。

有一天,我和妈妈去大院的路上遇到一个小战士。他瘦瘦的,矮矮的,穿着单薄的衣服,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妈妈问他的棉衣呢,他不肯说,问急了,才说给一个伤员了。

我看到妈妈摸了摸棉袄。她的棉袄很厚实,晚上给我盖在被子上,很暖和。妈妈把棉袄脱下,塞给小战士。他脸涨得通红,慌忙向后躲,一边躲一边摆手,说,不,我不能要。

冻坏了怎么打仗?快,穿上!妈妈的语气是命令式的。

小战士继续向后躲。你也就一件棉袄,他说。

妈妈说,我就在被服厂工作,那儿有的是棉袄。妈妈说完,把棉袄披在小战士身上。

小战士离开后,妈妈开始打喷嚏。她背起我,快步向大院走去。

大院里却没有一件棉袄。头天做的棉袄都被送走了。好在还有几床棉被,妈妈披一件棉被开始做棉袄。我又开始在棉被堆里玩耍。

这时,有人来通知,说一队日本鬼子突袭来了,让我们赶紧向山上撤离。

我们撤到了山上,鬼子开始搜山。

我和妈妈趴在一片荒草丛中。

一个汉奸冲着我们藏身的地方喊道,出来吧,我看到你们了,再不出来皇军就开枪了。

我正准备站起来,妈妈按住我。

我小声对妈妈说,他们看见咱了。

妈妈一把捂住我的嘴,把我压在身下,在我耳边小声说,他骗咱们的。然后又说,别动,别出声。

我点点头。

鬼子的机关枪响了起来,有几颗子弹就打在我身边的石头上。我感到妈妈的身体一颤,把我压得更紧了。

又是几阵枪响后,鬼子们开始撤离了。

我觉得我脸贴着的石头湿漉漉的,用手一摸,竟然是血。

妈妈的血。

她的胸前中了一弹。

送到医院不久,妈妈就死了。她失血太多了。

医生很惋惜,她为什么没穿棉袄?

医生后来分析,从妈妈受伤的情况看,那颗子弹应该是打在石头上弹进她身体的。如果有一件厚棉袄,完全可以挡住它。

埋葬妈妈的时候,那个小战士也来了。他跪在妈妈的墓坑前使劲地磕头,头上磕出一个包,像坟头一样。

他脱掉妈妈给他的棉袄,叠好,放进墓坑中。

一个叔叔把它拿出来,给他穿上。他不肯。叔叔说,穿上它,多打鬼子,让这件棉袄见证,你给她报仇了。

小战士抱起我,在我脸上使劲亲了两口,说,我去打鬼子了,给你妈妈报仇。

几天后,一个战士把那件棉袄送给我,说是小战士牺牲前的唯一要求。

我抖抖地打开棉袄,它的胸前有好几个洞,血把它浸透了。

绑 架

刘掌柜的独子刘耀庭失踪了。刘掌柜像无头的苍蝇,见人就问:“你见到我家耀庭了吗?”

大家都摇头,脸上现出关切之色,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耀庭不会有事的。”也有人面色凝重地说:“该不会被‘啸山虎’……”

不等对方说完,刘掌柜就狠狠地往地上“呸”两声,截断对方的话说:“你儿子才被土匪绑了呢。”

F城周边土匪多,特别是北乡的“啸山虎”,手下几百号人,专干烧杀抢掠之事。F城内有国民党军队驻守,“啸山虎”不敢进城抢掠,但绑票没少干。绑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收了赎金放人,不给就撕票。刘掌柜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粮店,他的儿子失踪了,大家难免会朝那方面去想。

还真让大家猜着了,人果然被“啸山虎”绑架了,不过这次他要的不是钱,而是五大车粮食。

家人把信送给正在打听儿子下落的刘掌柜时,刘掌柜不顾有人在场,捶胸顿足,裂开大嘴哭起来:“不是一直要钱吗,怎么到我这儿改要粮食了?这不是要人命吗?”

旁边有人说:“你还缺粮食?”

刘掌柜瞪了那人一眼说:“你以为我是心疼几车粮食?谁敢往外送呀。”

那人脸腾地红了,不再说话。城外不仅有土匪,也有红军,全都要吃粮食。官府有命令,任何人不准把粮食卖给红军,否则是要杀头的。若是三两斗粮食,偷偷带出城去,也许不是难事,可五大车粮食,哪能瞒住人?那人自知自己失言,红着脸走了。

刘掌柜团团作揖说:“求大家帮我出个主意。”

大家面面相觑,潦草地安慰他几句,纷纷告辞。

刘掌柜到处求人帮忙。大家都很同情他,觉得官府应该破个例,允许刘掌柜用粮食换儿子。有个富商就给他牵了个线,让他去求守城的官兵头头。那头头收了刘掌柜一大笔钱,又看在富商的面子上,答应夜间悄悄放刘掌柜的大车出城。

刘掌柜扑通跪倒,连磕三个响头。

刘掌柜把粮食送了出去,儿子却没能回来。

这出乎很多人意料。以前,“啸山虎”虽然无恶不作,但还算讲信用,收了钱就放人。这次收了粮食却不放人,大家对他的痛恨又增加了几分。城里的富户们都人心惶惶,生怕这倒霉事让自己遇到。有人就提议,还得请官兵剿匪。官兵借口没钱没粮,无法剿匪。富户们就开始凑钱。以前,官兵们剿匪也让大家出钱,大家出钱都不爽快,这次都很痛快,很快就筹集了不少钱。官兵们有了劲头,打了个大胜仗,“啸山虎”的土匪死伤大半,残部逃到山里去了。

但刘耀庭还是不见踪影。刘掌柜生意也不问了,全由家人打理,人变得神经兮兮的,见人就问:“你认识‘啸山虎’吗?求你和他说一下,把我儿子放回来吧。”大家认定刘耀庭是被土匪撕了票,但看他那样,都不敢说,连连摆手,抽身就走。有时,他会突然抓住一个人,涕泪横流:“耀庭,你终于回来了。”吓得那人拼命挣脱他,像受惊的小鹿飞逃而去。

刘掌柜什么都不干了,每天城里城外找儿子。他头发蓬乱,胡子像冬天的荒草,衣服脏兮兮的,浑身散发着一种怪味。每次出城,守城的士兵不要说认真检查,碰都懒得碰他一下。

大家见了他就远远地躲开,开始,还在背后叹息一声可怜,后来,人们眼中心中就没有了刘掌柜这个人。

刘掌柜再次被大家关注是在刑场上,他满身伤痕,但目光坚毅,哪里有半点疯子的样子。原来他是红军的情报员。行刑前,他面带微笑,环视众人,似在和大家从容告别。

很多人都愕然,刘掌柜的演技太好了,把大家都骗了。继而感叹,放着那么舒坦的日子不好好过,何必呢?

一九四九年,F城解放,刘耀庭突然回来了,他已是解放军的一名团长。有人说:“那五车粮食还是救了你的命。”

刘耀庭笑笑说:“是救了一支队伍的命。”

抗日名酱

那时候,应城的酱油作坊很多,杨家酱油就是很有名的一家。

天下酱油制作工艺大同小异,基本上都是选料、蒸豆、发酵、酿制、出油、曝晒几道工序,应城酱油与其它地方相比,优点在于水。大富水在黄滩镇有一段回流处,河水清澈,河底有岩盐散发,水中富含矿物质,用其制作出来的酱油,汁浓、香醇、营养丰富,是酱油中的上品。

同样的工艺和材料,杨家酱油能做得更好,主要是用心。老板杨大兴无论做什么都精益求精。比如取水,必选在紫微星出时取,晒豆,要日晒夜露三至五年,这样,杨家酱油在应城就成了佼佼者。但杨大兴并不满足,还想进一步扩大影响,于是想到一个人。

这个人叫萧逸轩,是当时全国有名的书法家,达官贵人以能收藏他的字为荣。杨大兴带足礼品,登门去求萧逸轩,想请他写个招牌。

萧逸轩正在书房练字,听杨大兴说明来意,随手写了四个字:杨家酱油。

杨大兴说:“我想请您写另外四个字。”

萧逸轩扭头看着杨大兴,不说话。

杨大兴躬身施礼,说:“麻烦您给写‘应城名酱’四个字。”

萧逸轩抓起写好的“杨家酱油”四个字,撕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又开始练字。

杨大兴等了好一会儿,看他还没有写自己要的字,小心地说:“萧先生,我要的字……”

萧逸轩头也不回,淡淡地说:“应城名酱可不止你一家。”说完继续练字。

杨大兴无奈离开。

不久,日本人来了。领头的吉田是个吃货,走到哪里都带着好几个厨子。一个厨子听说杨家酱油有名,就去买,杨大兴冷冷地说:“不卖”。

厨子回去汇报,吉田大怒,让翻译官亲自上门。翻译官挺着肚子到了杨家作坊,睨着杨大兴说:“你知道应城是谁的地盘吗?”

杨大兴直视着翻译官说:“中国人的地盘。”

翻译官知道遇上了不好剃的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吉田大佐要的酱油,你怕不给钱?”

“我不和强盗做生意。”杨大兴说完,回屋,关上门。

翻译官在门外气得大叫:“明天我就带人砸了你的作坊。”

杨大兴冷冷地说:“不劳您大驾,今天我自己就把它砸了。”

第二天,翻译官带着一队日本兵到了杨家作坊,却见大门紧锁。翻译官让人砸开大门,里面空无一人,坛坛罐罐都砸碎了,酱油全洒在地上,一滴不剩。

翻译官让人砸了门窗,又摘下“杨家酱油”的牌子,踹得稀烂。

吉田大佐没能吃上杨家酱油,把翻译官狠狠骂了一通。翻译官解释说,他买的这几家酱油也很好,有的比杨家酱油还好。可吉田大佐总觉得没吃到的才是最好,遂让人守在杨家作坊附近,一旦杨家的人回来,立刻抓起来。

派去的人守了几天,没有见到一个杨家的人,却带回来一个崭新的牌匾,说是有人半夜里挂在杨家作坊门头上的。吉田大佐粗通中文,见上面写的是“抗日名酱”四个字,脸色立即变成青黑色,喊来翻译官,让查出是谁干的。

翻译官一看那字,知道是萧逸轩写的,带人闯进萧逸轩家,萧逸轩家已经人去楼空。翻译官让人烧了萧逸轩的房子。

日本投降后,萧逸轩回到应城,他来到杨家作坊门前,房子已经毁了,只剩残垣断壁。萧逸轩喟然长叹。突然,他发现残垣断壁上刻着很多小字,他走近前,看清了,上面刻的全是“抗日名酱”,字体不一,大小不同,明显不是一个人写的。久违的笑容浮上他的脸。

这时,他感到身后有人,回过头,见是杨大兴和一个年轻人。萧逸轩握住杨大兴的手说,我马上给你重写一个“抗日名酱”。

旁边的年轻人满脸激动,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杨队长是抗日名将?鬼子……”

杨大兴打断他的话说:“我哪里是抗日名将?我就是抗日游击队的普通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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