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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淀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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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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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记(外二题)

胎记(外二题)

武勇坤

胎记

我七岁那年,跟哥哥到八里外的镇供销社买本子。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格外好奇。

镇供销社很气派,出出进进的人都要把门挤破了。我拽着哥哥的衣角往里挤。不知怎么弄的,我和哥哥被挤散了。我急得满头大汗,四处寻找,店里没有找到,我挤到门外,也没有哥哥的影子。

我想:哥哥肯定以为我回去了,便不顾一切沿着公路追下去。

我走一阵,跑一阵,如失魂一样,希望哥哥能在前边等我,可四周除了树还是树,奇怪,这条路怎这么陌生啊。我不由停下脚步,望着漫漫长路,顿时傻了眼。我记得清清楚楚,来时路边是杨树,而这里的树却是柳树。完了,我南辕北辙,走错了方向。对我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

找不到哥哥,又走错了路。我望着行人,希望能遇到认识的人,可一个也没有。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时,看到在路边坐着一个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摇头晃脑地哼着小调。原来是偏头!偏头是我们村的疯子,他的头像个畸形的葫芦,总是歪在一侧,看起来怪吓人的,仿佛是吃人怪物的化身,他整天在外东游西逛。在村里,我只要看见偏头一歪一斜地走过来,就吓得躲得远远的。

我远远站住了,心里虽有些害怕,但又有些惊喜,终于见到了熟人。可他那么可怕,我躲还来不及。就在我徘徊不定时,偏头抬头看见我,冲我嘿嘿笑了笑,主动和我打起招呼:“小家伙,你一个人要去哪儿啊?”

我吓了一跳:伙伴们都警告说,谁和他搭话,就会中了他的魔法,被他掳走。我紧张得紧闭嘴巴,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煞有介事地说:“你还不快回去,省得你家大人着急。”

他凶神恶煞般坐在那里,我怎么过去啊。我生怕他化作一股烟不见了,我又迷了路,心里焦急,却无法说出口。或许是坐累了,偏头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爬起来。

我眼珠一转:何不跟着他,绝对能回到家。

偏头拎起木棍,得意地拉长了声音:“回家去喽!”我盯着那根木棍,突然想起一个毛骨悚然的传闻:偏头在外面看见小孩,就把他夹在腋下带到荒郊野外,用那根木棍打死,然后,扔到山涧喂狼。

我紧张万分,心里怕得要命,在地上捡起两块石头,如果他敢扑上来,我就打碎他的头。

偏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朝我咧嘴一阵傻笑:“有人和我做伴儿,我还要它做什么。”说完,他使出浑身力气将棍子远远抛了出去。

我远远跟在后面,偏头边走边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我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断定他没有要害我的意思,便将手里的石块放在衣兜里,脚步加紧,和偏头拉近了距离。

我踩着他的脚印,突然想到,坏了,他会不会把我带到山沟里去,我这岂不是自投罗网。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偏头突然问:“喂,你念书了吗?”

我决定骗骗他,使劲点点头:我都读书了,不是小孩子了,他就不敢伤害我。

偏头歪着大偏头,不住地挤眉弄眼:“你都上学了。”

哈哈,他果真上当了。我说:“我会认好多字。”

“这么说,你认得字。”

“我认识。”我骄傲地说。我在没上学之前,父亲已教给我认了许多字。“哦,那你说这个字念什么?”偏头用脚尖在路边的沙地上写下一个字。偏头的故意挑衅让我气愤,我没好气地念出来。

偏头歪着头,不甘心地眯缝着眼:“我再写一个,你肯定不认识。”他这种挑战的语气激起我的斗志,一心要和他比个上下,分个高低。

他每写一个字,都考问我念什么,什么意思。听我念出来时,他乐得手舞足蹈。没想到这个人见人烦的家伙居然认识这么多的字,我忘记了伙伴们的警告,我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并没有看到对我不利,我逐渐打消了顾虑,和他说说笑笑,他告诉我许多关于他的趣事,我也将迷路的事告诉了他。

偏头听了我的话,边走边像老师似的教给我如何辨别方向,怎么记忆路标。我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转过一个弯,我惊喜地发现,熟悉的村庄远远地横在眼前。

看到我平安回来。父母又惊又喜。当他们得知我是跟着偏头回来时,简直不相信我的话。

长大以后,每当我走在这条路上,我都会想起偏头带我回家的情景,心里无限感激。

在我们身边,总有一些无足轻重的悲剧小人物,如同一棵怪树,一块丑石,被人所忽视,甚至被人厌恶、鄙视、憎恨,但他们却像人身上的一块胎记,虽然丑陋,但在特定的环境下,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我的祖国

二叔第一次看电影《上甘岭》,非要给战士们送水去。又看时,嚷着要参军狠狠打击美帝国主义。再看时,二叔的心如潮汐般涌动:如果我是抗道里的志愿军,该有多好,就能看到卫生员王兰了,听她唱歌声……

二叔几乎问遍了所有的同学,终于找到一张印有王兰的海报和《我的祖国》歌词,如获至宝,还把海报贴在墙上,睁眼就能看到,经常拿毛巾掸去画上的尘土。邻居见了,开玩笑说,好好学习,长大了,画上的姑娘给你做媳妇。二叔被说中心事,羞得满脸通红。

村南便是白河,二叔常坐在河边,握着一根木棍,像握着一支猎枪,目光炯炯有神地遥望着远方,似乎白帆、稻花、号子、歌声都会随河水滚滚而来……

二叔参军除了抗击侵略者外,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希望在部队能遇到王兰。哪知王兰没遇到,却躲进了猫耳洞。洞里很逼仄,站着直不起腰,躺着伸不直腿,更糟的是,天气高温多雨,像蒸桑拿,衣服发霉,被褥都能拧出水来,加上毒菌毒虫肆虐,遍体都是肿胀发炎。

二叔裆部严重腐烂,脓血粘在裤衩上,又痒又疼,简直是阉割。二叔只得光着身子蜷在洞里,一想到《上甘岭》的艰苦环境,觉得再大的苦都不算什么了。二叔苦中作乐,经常唱《我的祖国》,战友们听了,开玩笑说:“天都被你唱漏了。”

不久,军医来巡诊。一见到军医,二叔吓了一跳:军医是女的,又年轻又漂亮。他慌忙抓了件衣服盖在下体,脸涨得通红。

女军医笑着说:“我们是战友。你现在是我的病人,要听医生的话。”二叔死死攥着衣服不松开,用哀求的眼光,低声说:“有男军医么?”女军医了解到二叔喜欢《上甘岭》电影,便谈起卫生员王兰的原型王清珍,在上甘岭战斗中用嘴吸导尿管的英雄事迹……最后,女军医动情地说:“王清珍是我的榜样,你也要像上甘岭的志愿军战士们学习。”

治疗后,女军医转身要走,二叔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突然提了个要求:“同志,给我们唱个歌吧?”

“战士们说你就会唱啊?”

二叔挠挠头:“我们都想听女人唱。”

女军医感动了,清了清嗓音,在猫耳洞里唱了起来,战士们静静地听着,都入了迷。二叔后来说,在她的歌声中,我们仿佛飞回了家乡,看到了亲人,也飞过祖国的山山水水,决心用生命捍卫祖国。

二叔退伍回到老家,家里开始给他张罗对象,对象相了足有一排,没一个相中的。奶奶急着抱孙子,说:“你上学时,整天兰呀兰的,现在去找她呀。”

二叔愣了半天,苦笑说:“我上哪儿去找。”

奶奶急了:“难道她是天仙不成!”

一次,二叔进城,突然前面有女人喊:抓小偷——

顺着声音望去,一个穿花格子衬衣的男子,边跑边挥舞着匕首,行人吓得失声尖叫逃避。二叔见状,不顾一切冲了上去。

歹徒被控制了,二叔才发觉手臂被刺伤了。

姑娘把二叔送到医院。包扎完,姑娘心疼地问:“疼么?”二叔见姑娘长的酷似王兰,一咧嘴说:“都流血了,能不疼么?”

姑娘慌了:“那怎么办?”

“给我唱个歌吧。”二叔见姑娘羞红了脸,生怕她走掉,忙拉住她的手说,“我给你起头儿。”

唱的自然还是《我的祖国》。后来,姑娘成了我二婶。她总不忘揭二叔的短:“那天唱得调都跑到国外了。”

二叔上了年纪,常常沿着白河两岸捡游人丢弃的垃圾,一捡就是十多年。

去年年底,二叔被评为先进,出席了颁奖晚会。当主持人拿着麦克风要他讲几句时。二叔事先准备的词全忘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还是唱个歌吧。”

唱的依然是他最拿手的《我的祖国》。

二叔一张口,后台全乱了套:下一个节目是女声独唱《我的祖国》。

得知消息后,二叔拍手说了一句:“怎不早说,我和她来个合唱啊!”

家祭

在一个不起眼的山脚下,周围生长着许多蓊郁的松树,守护着一片坟院。上坟时,父亲总要带着我们,携带酒、糕点和祭品。祭奠完,父亲久久凝视着坟茔,缓缓地诉说,我们静静地听着,虽然已听了数十遍,可每次都听得格外认真。

父亲的目光落在辈分最高的坟墓,声音很柔和,仿佛在与坟墓里的人交谈:“那是我爷爷的坟。他十七岁就参加了八路军,属晋察冀军区,司令员是聂荣臻,是出了名的神枪手。1945年11月,在攻打归绥时牺牲了……那场战役打得很激烈。那年天气异常寒冷,敌人的工事很坚固,还有飞机大炮,而我们的部队,缺衣少粮,又没有重武器,我爷爷就是被大炮打死的。我爷爷被炸得连一块骨头都找不到,就在牺牲的地方包了一包带血的土回来安葬。”

父亲说不下去了,用衣袖抹了抹眼角,悲痛地说:“要是有大炮,该有多好啊,打归绥时我爷爷就不会牺牲了,可那时部队没有炮啊。”良久,父亲又说,“才短短几年时间,解放军就有了自己的炮兵,我大爷就是一名炮兵,别提有多威风了,在淮海战役中,解放军每天发炮不下三万发,我爷爷地下有知,也可以欣慰了。”

“我二大爷随部队南下,参加了金门海战,朝鲜战争爆发后,又随部队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去了。我国没有制空权,部队伤亡很大。我二大爷就是在一次战役中被敌机炸死了。”

“我爸爸——也就是你们的爷爷,随部队跋山涉水,到祖国大西北的深山峡谷参加三线建设,在一次炸隧道时,被炸断了一条腿。我小时候,一到上坟的日子,我爸爸就拄着拐杖,带着我来上坟。我爸爸烧完纸,就向我叨念这些事,他要我把这牢牢记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能忘。我爸爸经常在坟前讲国家发生的大事,他说:“我爸和我哥没看到的,我都要讲给他们听。”“你爷爷不止一次对我说,让我长大了当一名空军,保卫我们的祖国。我后来虽没有成为空军,却参加了自卫反击战,也算没辜负父亲的愿望。”

父亲说得很慢,我每次都深受教育和激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总想做些什么。后来,我的伙伴参军,用废旧料制作了飞机、大炮、装甲车、战舰、导弹……给我邮寄过来。爷爷摸着一个个模型,眼睛红了:“要是中国早有这些武器该有多好啊,我父亲还有我两个哥哥就不会牺牲了,都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了……”

在一次上坟时,爷爷没有买祭品,而是让我把这些模型当成祭品,摆放在坟墓前的石桌上,那一次,我们都在坟墓前伫立了许久……

爷爷和父亲希望我们这一辈儿的人都能去当兵,我们却走上了不同的工作岗位。我的堂兄是名医生,因为医术高超,派去援藏三年。我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教师,资助了三名贫困学生,又到贫困山区支教五年。我的妹妹成为一名市委讲师团主讲老师,还有我的……

爷爷去世后的一个深夜,父亲对我们吐露爷爷的一件心事:你爷爷看中国海岸线那么长,却没有一艘航母,就希望你们能把航母研制出来。

我们都低下了头,觉得辜负了爷爷的期望。后来,我的一个学生参加了瓦良格号航母的建造,当正式命名为辽宁舰,展开综合演练时,我在爷爷的遗像前肃立了许久:爷爷,中国终于有了自己的航母,我虽然没有研制出航母,但我的学生参加了建造。

又到了清明节,我们和孩子们去上坟,我讲述完后,对孩子们说:“千万要记住,无论你们将来做任何职业,都要做一个对祖国、对社会、对人民有用的人,用技术、知识为我们的国家打拼,争取早日实现伟大的中国梦。上坟时,每个人都要把祖国发生的变化和你们所做的贡献告诉我们的先人。”

讲完的瞬间,我忽然想起了爷爷、父亲曾反复叨念的话,我分明感受到,这即是对先人的追念,也是对后人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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