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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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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辛庄纪事

徐辛庄纪事

高黎明

1984年8月底,我入伍不满一年,在团政治处电影组当放映员。一天,干部股王金泉股长通知我,后天到上级机关参加考试,考语文和写作。股长还说,参加考试资格,是报纸、电台上过稿的。而我是个新兵,也没有新闻作品,好在高中学的是文科,爱好文学,重要的是表现一直很好。团里推荐,上级政治部认可,特别是二炮政治部宣传部批准,缺了哪一方面,我都不能参加考试。

考场在军机关政治部会议室。我们四个人,一个长方形的大会议桌子,桌子一边儿一个人,宣传处鄢佩之干事负责监考。我们四个人分别来自四个旅、团级单位,彼此不认识,我年龄最小,兵龄最短。

考卷儿装在一个大文件袋里,灰色的密封条和红色的密封章非常醒目。看过考卷,我感觉比较熟悉,应该是哪一年的军队高考语文试卷,但是又不太确定。其中作文题目是“我难忘的一件事”。这个作文内容,中学写过多次,随便复述写一篇也很容易,但忽然觉得,这样的选拔考试,写以前写过的“事”,再怎么难忘,似乎意义不大。作文开了几次头儿都不如意,划掉重来,憋了足足十多分钟才开始动笔。

那是自己的故事。我上小学三年级,语文老师是本村的辛保苓老师。不小心我的脚受伤了,不能走路。老师每天上午到我家背我去上学,放学后再背我回家。学校离我家有三四百米左右,有一天还赶上下大雨,老师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学校走,我自己心里很不情愿,但又确实不能自己下地走。那几天,我每一次都能按时到校,没有耽误一节课程。这事过了十年还鲜如昨天。

考试中,作文开头大意是:我能坐在这样一个考场,考语文,写作文,让我想起小学启蒙老师教我看图作文的故事。我把当时学校上的课,具体到了三年级语文“看图作文”课。主要把老师去家中背我上学,写进了作文里。文中还突出了下雨,有“雨丝斜插着大地”等描写大雨的句子。结尾点题,记得是“老师不但教会了我看图作文,还教会了我怎样做人。”或许这件小事微不足道,毕竟是因为考试作文联想起来的,亲身经历的真情实感,十分难忘。

等待录取的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没有任何煎熬,因为自己没抱任何希望。感觉自己没有发表的作品,不会被录取,就没有把录取当回事,回到电影组继续放电影,集中精力备考三级放映证。

考卷密封后送往北京二炮政治部宣传部,由当时的郭庆生干事(后升任二炮后勤部政委,陆军少将)负责判卷。后来听郭干事讲,他觉得我的作文不错,给了满分,属破格录取。录取意味着学成能直接提干,这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是东北山沟里的一名新兵,与远在北京总部的郭干事,从未谋面,对他一无所知。后来我们同录取同干报道工作的战友们,都经常得到郭庆生首长的指导帮助,他为官为文,堪称典范,是我们大家公认的好学长好师长。

同录取的,我们部队三人,另两位是史玉申,1981年入伍,河南新郑人,基地文化站战士;李清泉,1982年入伍,河南焦作人,是某旅宣传科的一名报道员。来京报道前,政治部张庆余主任和鄢佩之干事给我们“约法三章”:一是严格遵守纪律,二是学有所成,三是为部队争光。

1984年,盛大的国庆阅兵刚刚结束,我们拿着机关政治部的介绍信,带着自己的行李进京。出北京站,坐地铁,到宣武门,再倒102有轨电车,到缸瓦市二炮招待所报到。

我们三个都身着“三块红”军装,在电车上,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最后一排座上,两人拥在一起说话,偶尔还接吻。我们都表示出某些不屑,但又不时地转过脸去欣赏。以至于车到缸瓦市,售票员拿着棕色带油光的票夹子磕打售票台,喊到:“缸瓦市儿站到了”时,我们才回过神来,匆忙下车。

京杭大运河的起点在北京城东的通县,古称通州。而通县的徐辛庄却在那年的初秋季节热闹起来——北京军区卫戍区教导大队红砖灰瓦的老式营房里,迎来了北京军区、武警部队和二炮三个大单位的80名学员。

同学们很兴奋,心里美滋滋的,走路哼着歌曲,梦里巴唧嘴能发出声响,都处在美学临界点的亢奋之中。也是,每个学员都是按照预提干部招生录取的,只要圆满完成一年学业,就能提干,穿上“四个兜”,这些接近退役的老报道员看到了当新闻干事的曙光。

我自己却兴奋不起来,与同学们较强的新闻业务能力和和丰富的经验阅历相比,我深感差距大,压力大。同学们是熟门熟路,是再出发,再提高。我则是一张白纸,是从零点开始。同学们兵龄都比我长,他们多数是80、81、82年兵,在本系统由较高的知名度。二炮当时还没有报纸,北京军区有《战友报》、武警部队有《人民武警报》,他们已经在报纸、电台发表过许多文章,是小有名气的报道骨干。许多同学上稿都在百篇以上。我入伍不满一年,没有一个铅字见报。二炮的同学不了解,北京军区、武警的同学更有疑惑,说我是二炮司令、政委的亲戚,在部队肯定有过硬的关系等等。这些议论,我只能苦笑以对。

学习期间,刘波任校长,赵军任副校长。教导队大队长王锁群、教导员刘昌武。分三个区队,北京军区40名学员为一区队,区队长何祥华,二炮20名学员为二区队,区队长史国云,武警20名学员为三区队,区队长李清华。我和1981年兵李介兼做通信员,主要为校领导和教员上课做些服务工作。

学员们在老部队听惯了军号,在这个教学环境里大家似乎从熟悉的军号声里,咂摸出了新的味道。“咸味”来自校领导给我们指出的问题。包括生活阅历,文化水平,道德水准,知识面,文字功底,思想作风,新闻素养等多方面的问题,要求我们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不能把这次学习作为当干部的敲门砖。赵军副校长用唐朝李颀《送魏万之京》的两句诗来激励我们:“莫是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我把这两句诗,写在了课堂笔记本的扉页上。一班班长、武警部队来的张国领同学,把这种“咸味”化为积极进取的力量,他为此写的一首长诗,题目叫《思索》。

“苦味”来自课程的饱满。学习一年,前六个月集中时间学习,后半年安排新闻单位实习半年。集中学习安排新闻专业55个学时,军事训练22个学时,政治教育35个学时。新闻专业所开科目,与享有“国内新闻界,相逢皆人大”称誉的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专业课相近,设哲学、新闻史、新闻理论、新闻采访与写作、报纸编辑、新闻摄影,军事地形学、军事摄影等科目。

“甜味”来自强大的授课教员阵容。学员队课程安排提前有计划,每天请一位国家和军队新闻单位的知名记者,来给我们上课,如:新华社解放军分社社长阎吾,人民日报社记者艾丰,陈祖声,解放军报雷新龙、刘代文、范天宇、刘均孔、刘书成、袁良,中国青年报记者部主任郭梅尼。工人日报记者胡舒立,体育报记者部杨迎明,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杨润时,人民大学新闻系讲师刘志筠。北京军区新闻处处长董福生,以及作家刘宾雁等学者。

这些部队选拔来的秀才,满腔的抱负和才气,使新闻教导队的学习生活日渐丰富起来。来自北京军区某团的学员毕永军,名字经常出现在军报、战友报上,他牺牲一个周末时间,写出《新闻学员之歌》歌词。二炮学员杨生友是湖北武汉人,来自陕西驻军某部,他为这首歌谱了曲。这一庄重豪迈的队列进行曲深得同学们喜爱,操课训练和上下课的路上,我们踏着歌曲的节拍行进。歌词分两节:

挽着金色的阳光,踏着秋菊的芳香,我们相聚在欢乐的课堂。扬起理想的风帆,荡起奋发的双桨,我们用那汗水,浇灌绿色的希望。啊,我们是光荣的新闻战士,笔尖下播种,稿纸上耕耘,为新闻事业发热发光。

肩负着时代的重托,身带着战友的期望,我们相聚在欢乐的课堂。珍惜美好的时光,展开矫健的翅膀,蓝天下谱写一曲,灿烂的乐章。啊,我们是勇敢的新闻战士,涛头上歌唱,风浪里成长,为新闻事业发热发光,发热发光。

按计划要求同学们必须完成军事科目训练,这些在部队平时有些“松懈”的战士,真正进了教导队训练场,也是生龙活虎,没有丝毫懈怠。以班为单位队列会操,有时还难分高下。我学习和训练是在五班,班长是黎政祥。我年龄小兵龄短,个子也不高,班队列里十个人,我排在倒数第二。

1984年底,由济南军区作家李存葆写作并改编的电影《高山下的花环》在全国热映。教导大队组织我们新闻班学员观看了这部电影。看电影时,我和许多同学一样感动得掉了眼泪。

我那时二十岁,第一次知道有萨其马这种食品。开始还觉得它是西方食品,与同室的李介分享时,两人还为此发生争论。仔细查阅报刊,才知道是我们老祖宗宫廷里的食品,自己错了,有点像“陈奂生进城”。在徐辛庄学习期间,萨其马是我的常备零食,那香甜软糯的感觉,一直喜欢到今天。

羡慕同学们的二件事,一是他们各自多种样式的剪报本,里面贴有自己在军地报纸上刊发的小块文稿,又有报刊杂志上的长篇通讯,还有国家级报纸杂志刊载的小说、散文。二是他们生活井井有条,从容老练。几乎每人有一双三接头皮鞋,甚至个别人有两双。到周末课余,拿出一个袋子,挽起袖子,把皮鞋、鞋刷、鞋油、擦鞋布摆开,有点像连队老兵周末擦枪一般认真,先是用黑鞋油,挤在鞋面上,前后蹭蹭,擦上鞋油,抹匀,然后用一块细长布条,来回打磨,直到皮鞋变的黑亮为止。

教员中,有一位山东平阴的老乡,他给我们上政治课。他看到花名册上我的名字和籍贯,课间休息时找到我,才知道是一个县的。他姓刘,给我们上课时,讲起王勃《滕王阁序》一文,其中有两个名句,也称“文眼”,他问大家谁知道,我看同学们没人回应,就举手示意,说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没想到,曾背过的古文,在这里冒出了个“泡泡”。刘教员对我印象不错,期间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后来自己想,那个时候就我一个新兵,有点二杆子劲儿,站起来去答出来了,或许班里那些老报道员学长们,道行深,知识面宽,已经不屑去回答这样的问题。

北京军区部队学员张跃林,印象比较深。他应该算是我们这批学员里边儿最老的同志,人长的有点黑,说话文绉绉的。有一天中午,休息过后,我拿着水壶提前到教室,为下午上课的老师准备开水。我推开教室门,看到刘跃林一个人在教室里。他中午没休息,在认真誊写自己的一篇稿子。他用的是200×20较大的绿方格稿纸。他的字清晰漂亮,誊写好的一摞稿纸放在一边。我粗粗看了那个稿子,感觉文章立意高,文笔好,羡慕不已。像张跃林这样高水平的老报道骨干,在学员中还有好多,像我们二炮部队的潘吉慧、史国云、伍旭东等,他们都在自己单位报道员岗位上,发表了许多很有分量的稿件。虽然我们是同学,但作为报道工作,我接触的晚一些。他们是我的学长和榜样。

我是新兵,自然应做得多一些。李介是湖北恩施人,土家族,八一年兵,白白瘦瘦,尖嘴巴,大眼睛,一口浓重的湖北口音。他写一手好钢笔字,笔画清晰,字形稍偏且扁,书写规范,很有特点,时常为校领导抄写文稿。

教导队好多同学之前在老家农村有了对象,有的结了婚,个别还当了爹。有的同学的对象来京旅游,顺便来徐辛庄看看,大大方方地与同学们见面。

学习结束时,二炮宣传部领导和郭处长又来到教导大队,要我们认清部队整编体制改革形势,保持清醒头脑,拥护党中央中央军委决策,精简整编期间不要过多考虑去留、待遇问题,不要打听传播小道消息,思想上要保持稳定。要在提高业务能力上再下苦功夫。在实习中,要遵守宣传工作纪律,尊重所在实习单位的老师,及时向原单位和宣传部汇报思想学习工作情况收获,为今后任职提出参考意见。实习期间要多练笔,多写稿子,主动下部队,严格要求,谦虚谨慎,圆满完成实习任务。

我在徐辛庄学习期间,一直和部队团里领导保持联系,写信汇报学习、生活情况。所在团任伯常副政委、政治处李会成主任和干部股王金泉股长给我回了信,至今我还留着。

30多年后的今天,同学们年龄都过六十了。已不记得彼此的赠言,现在我手中的赠言本,带给我一点得意,一点快慰,读当年青春的痕迹,心底依然澎湃。这些存放30年的文字,让我“穿越”回到30年前的那个教室、那个操场。

我们自己有时怀疑已经忘记某段时光,其实没有,只是暂存。说不定一句话,一行文字,一段歌词,一个电话,就能打开全部记忆密码。看到同学们的笔迹,他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眼前。这30多年里,其实多数同学之间没有间断联系。近几年,联络方式的信息化使我们几十名同学又接续前缘。

退休后,我把家安置到通州,离徐辛庄很近,我和夫人多次去过。看到老营区的一栋老楼还在。听说有好多同学回来,和我一样,寻找当年的记忆和曾经的那份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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