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

         愧疚

何永胜

谢军走下车，为十岁的儿子撑起雨伞。儿子向他挥了挥手，低下头，默默地走向学校。

看着在雨中渐渐模糊的单薄背影，谢军的眼泪再也无法忍住。

谢军慌忙走进车里，

汽车又一次载着他出发，一路向西。

谢军将要回到他的岗位，雅安一个叫大川的大山深处，在那里参与建设一条叫芦雅的公路。

三年前，当谢军面临人生之中的一次重要选择的时候，曾经有过很长时间的犹豫、苦恼和瞻前顾后、辗转难眠。谢军的家在成都，在那里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他熟悉的环境和要好的朋友，有他研究和写作所必须查找的图书资料，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子尚小，老婆又在一家企业干三班倒的工作。有好心人劝他：如果你选择去雅安工作，对老婆孩子将是很不公平的，你儿子那么聪明，别误了他前途。谢军之所以瞻前顾后、辗转难眠，原因就在于家庭和儿子。老婆上班辛苦不说，儿子怎么办？孩子三岁即到幼儿园全托，上了小学依然在学校附近托管所托管（因为他时有加班），只有周末才回到家里，遇到特殊情况，他只好带着孩子上公路。记得2013年芦山地震的时候，他曾多次带着孩子在汽车上睡觉，本来十分调皮的儿子，那种时候特别的乖巧、听话，因为堵车，晚上12点还没吃晚饭，孩子也不曾叫喊。儿子真的很聪明，小小年纪便懂得很多一般成年人也不懂的知识，钢琴也弹得不错。可是，儿子性格却内向且十分胆小——让他们夫妻很是担忧，或许与父母在身边的时间少有关系。儿子多次央求过：我不想托管，我想回家。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幼儿的正常要求，然而，为了工作，夫妻俩还是狠心地拒绝了儿子。谢军知道欠儿子很多，但不管怎样说，周末还是能够和儿子在一起，要是遇到他妈妈休息，一家人还能团圆。如果他选择离开，就意味着与家人更加聚少离多。然而，谢军又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尽管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仍然渴望能够贡献点什么。况且那么多公路职工在全省的沟壑之间，建设、管理着公路，谁没有家人？谁没有儿女？

谢军向老婆征求意见的时候，老婆问他，你走了儿子怎么办？谢军无奈地说，继续托管呗，周末你休息就接回家，上班就接到单位去。老婆沉默了很久，终于说：你问问儿子。九岁半的儿子听完谢军的想法后问道：你在成都上班不是很好吗，为啥子要去雅安？谢军解释说：爸爸在公路干了这么多年，还没修过灾区的公路，爸爸想去试试。儿子小声说，你又不懂修路。谢军说，不懂可以学嘛，再说，还有其它工作可以做。儿子想了想说，你想去就去吧。儿子又问谢军，那你要修多少年？谢军说，三五年吧。儿子说，这么长时间啊，那你回来的时候，我都上高中了。谢军对儿子说，到那个时候，我就天天接你回家。儿子望着谢军，用略带伤感的语气说，到那个时，我都不需要你接了。

项目建设比预计的时间推迟了一年。年初的时候，儿子因为调皮挨了托管所老师的打，说什么也不愿上托管所了。老婆对谢军说，趁你现在还在成都，让他回家来住吧，儿子好可怜的。儿子回家之后特别听话，早睡早起，做完作业便弹弹钢琴，那种激动和高兴劲，让谢军越想越感到愧疚，应该早一点接他回家的，我对儿子太缺乏了解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家是一个不可置换的归属。看到家给儿子带来如此多的快乐，谢军甚至生出十分自私的想法：希望准备工作时间再长一点。当然，这种想法不仅自私，也很不现实。

正式开赴雅安工作的前一天是星期天，天气十分晴朗，谢军带着儿子在街上转了半天。他说，爸爸明天就要去雅安了，儿子想买什么爸爸都给你买。儿子说，你让我到网上买几本书吧。三月份，因为儿子在网上买了三四百元钱的书，他妈妈生气了，罚儿子半年不准买书。半年时间还没到，儿子害怕妈妈责怪。谢军说，你回家就上网去买吧，想买多少都行。儿子拉着谢军的手，欢天喜地往家里走。夕阳撒下来，给他脸上涂抺了一层淡淡的红，越发显得单纯和可爱。可是，谢军却有一份浅浅的心酸。回家的路上，他继续做儿子的工作，希望他去托管，可儿子一个劲地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甚至还流出了眼泪。看到儿子突然变得凄哀的模样，他不得不放弃他的努力，只得又一次叮嘱儿子，听妈妈的话，在街上走路要小心。儿子有些不耐烦地回答，知道了，你都说了多少遍了！谢军说，爸爸是不放心你。儿子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这时，谢军长长地舒了口气，突然发觉，儿子长大了。

第二天早晨，谢军把儿子送到通往学校的小巷的时候，儿子走了几步，转过身来问他，爸爸，你修完了路会回成都来上班吗？谢军愣了片刻，用坚定的语气回答说，会，爸爸一定回来上班！但是他自己清楚，向儿子的这个保证不一定能够兑现，工作在四面八方的数万公路职工，谁不想回到家人身边？可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回去吗？谢军从来不在儿子面前说一些空洞无用的大话，也不会作一些无法兑现的承诺。然而，这次，他不忍心不给儿子一点点希望。谢军目送儿子走进校园走进二楼的教室，真想走到教室前再看儿子一眼。

刚到雅安，工作十分繁忙，也顾不上天天打电话回家，老婆打电话过来，谢军也是三言两语就完了，和儿子通话更少。儿子内向，还有点害羞，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情感。平时，除了问一些历史文化知识之外，父子俩交流得并不多，他们的对话一直都是简洁明了的那种，体现不出感情色彩。谢军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妈妈问儿子，你爸爸好久不回来你想不想他？儿子也只是小小声地说，有一点点想。可是，有一天，儿子突然拨通了谢军的电话，儿子的声音很小，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工地上事情很多，原来说的两周休息一次，现在得三四周才能回去了。谢军告诉儿子等不了几天就会回去的，也没说其他话便把电话挂了。谢军知道，儿子简短的话语胜过千言万语，表达了他对父亲的思念、对亲情的渴望。谢军的心情特别复杂，既激动又疼痛。

本来和老婆说好了，由妻子每天接送儿子的，因为有时候儿子上学、放学时她正上班，又不好老是请假，于是就让儿子自己搭乘公共汽车上学放学，也算是锻炼。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时，谢军很生气，从学校到她单位有五公里路程，上车得走差不多一公里还要过马路，下车也要走一段路程。回家虽说只有四五公里路程，但要转车。儿子这么小，真不放心。当谢军打电话问儿子自己乘车行不行时，儿子很自豪地告诉他，没事。可是有一天，儿子因为等了很久也没等来公共汽车，便自己走回了家，回家时满脸都是汗珠子。谢军想象着儿子背着沉重的书包，一步一步走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往家里赶的情景：看到了儿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急匆匆往家走，看到了他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和渴望快点到家的眼神……谢军一阵揪心的痛。他在电话里向老婆发了好大一通火，既然在家休息，干嘛不去接儿子？老婆解释说，她因为上了零点班，很累，睡过了头。谢军打电话问儿子，路上这么多车你就不怕？走这么远的路不累吗？儿子淡淡地说，还行。儿子说还行，但作为父亲，怎么放得下心？此后不久，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儿子从学校乘车到她妈妈单位时，全身淋得像落汤鸡一般，还感冒了。老婆的同事见了也说，这孩子太不容易了。

尽管儿子这么辛苦，却没有一句怨言，谢军每次打电话为他担忧时，他总是说，没事的。儿子只是希望不要送他去托管，让他回到家人身边。一个内向、胆怯、缺少自理能力的十岁小孩，为了回家，为了尽可能多地和亲人在一起，突然变得勇敢了、成熟了、能干了！谢军想，儿子不仅仅是为了获取一份回家的资格，也是为了向父母证明自己的成长，给爸爸妈妈一个放心的理由，坚持的信念！

想起这些，谢军流了很长时间的眼泪。他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大贡献，也不知道他能给儿子带来什么，但他自己很清楚，既然选择了这个岗位，就只有坚守，就必须尽职。人可以不崇高不伟大，但不能少了责任。谢军清楚，在目前工作的公路职工中，还有小孩只有两三岁的母亲，还有父母长年卧病在床的儿子，还有转战南北、几十年如一日在流动工地上奔忙的“老工程”。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豪言壮语的表达，他们只是默默地工作，尽自己的职守和责任。如果没有这些人的付出和牺牲，便没有天堑变通衢，便没有交通事业的一串串业绩，便没有民众生活的逐步改善。个人是渺小的，可是，当千千万万个渺小加在一起的时候，渺小便成为了强大。

和很多人相比，谢军更加平凡，他之所以努力工作，是为了生活更美好、为了家人更幸福，为了社会更进步。正因为如此，除了工作上尽职尽责之外，他不能不牵挂家人。没有家哪有国？没有家庭的幸福哪有社会的和谐？

汽车在傍晚时分抵达八步。谢军走下车，对着家的方向，默默地祈求上天：保佑儿子！保佑千千万万个父母、儿女不能守护身边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