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海淀文艺》的头像

《海淀文艺》

内刊会员

小说
202409/19
分享

卖凉皮的小男孩(外一题)

卖凉皮的小男孩(外一题)

郑玉超

天水,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历史上最早用马匹换取茶叶的茶马古道,它位于甘肃最东面的城市,和陕西宝鸡接壤。二十多年前,在兰州大学读书时,我曾坐晃晃悠悠的绿皮火车,许多次经过那座城市。

那时,天水火车站并不大,三五条铁道横亘在站外,乘客也稀稀拉拉。倒是做生意的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透着股精明。他们一律挎着个竹篮,篮子大小不一,里面放着兜售的物品,有红红的花椒,有茶叶蛋,有包子油条,给我印象深的还是天水凉皮——当地最出名的风味小吃,方便盒子装着,一块钱一盒。吃在嘴里,凉凉的,滑滑的,口感甚好。倘在夏日,又渴又饿时,吃上筋斗绵长、柔滑细腻的天水凉皮,胜似天上美味。

那天由兰州乘火车去徐州,刚坐上火车不久,困意袭来,很快睡着了。到了天水站时,已是中午,叫卖声吵醒了我。我打开车窗,见车下站着许多叫卖者。一个小男孩,瘦瘦的,酡红的小脸蛋,肩上斜挎着一个小书包,碎花布做成,赤橙黄绿青蓝紫,调色板一般,焕发低调的灿烂,上面用笨拙的字体绣着四个字:好好学习。

小男孩手里也拎着竹篮,比大人的小了许多,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盒子,一看便知是凉皮。他不像别人那样高声兜售,一言不发,躲在人群里,满脸羞赧,像是生怕被人发现似的。

看样子是小学生,瑟缩着身子,他的眼光躲闪着。我向他招招手,他望着我,不动一步。站在他身边的老太太推了推他,说:尕娃子快去,那叔叔要买你的凉皮呢!

小男孩机械地移动了两步,趁老太太不注意,像拉长的弹簧突然失去了外力,立马又缩回了原处,低着头,重新躲到了人群后。

我好奇地看着这有趣的一幕。小男孩抬起头,瞥到我望去的目光,忙又怯怯地低下了头。我忙喊:小男孩,给我来份凉皮。

小男孩又抬头。我又向他招了招手。他确信我在喊他后,一丝喜悦不经意地滑过嘴角。他红着脸,半是羞涩半是开心地跑向我,篮子有点重,他跑起来像只可爱的小企鹅。

我从窗口递出十块钱给小男孩。他踮起脚尖,先将凉皮塞了进来,然后,放下脚尖,个儿一下子矮了下去。他手忙脚乱,解开书包的纽扣,开始找钱。

这时,“咣当咣当”声音传来,火车启动了。小男孩似乎还未反应过来,依然弯着腰找钱。我对余钱已经失去了希望。

忽然,小男孩发现车子开走了,忙追上来。路面并不太平,我看到他磕磕绊绊的样子,一种心疼从心底里浮起来。我连忙向他摆手,大声喊:不用找了,不用找了。

火车渐渐加速,小男孩根本不理会,他边跑边喊不远处的一个汉子。那汉子急急抓过钱,风一般奔跑着,很快靠近了我的窗口。我清晰地看到汉子鼻尖上沁出的汗珠。他气喘吁吁,将捏成一团的钱扔进车窗,声音远远地送来:娃子来不及找了,钱给你。

我一看,十元钱。我的鼻子一阵发酸,我飞快地又将钱扔出窗外。那汉子走过去捡起钱,交给已走到身边的小男孩。我远远地望见,那个小男孩呆呆地立着,望着载着我的火车远行的方向。

良久,才见他扬起小小的臂膀,挥着,挥着,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那以后,我每一回经过天水,都会下意识地张望。我希望能从来来往往的小贩子里看到熟悉的身影,然而,我失望了,再也没见过那身形瘦弱的小男孩。

终于,有一回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替小男孩追我的那个汉子。听了我的描述后,汉子笑了笑:你说的是小马驹啊。那时,他的爷爷身体不太好,小马驹跟着他奶奶一起来卖凉皮,脸皮薄,张不开口。

汉子忽而想起来,告诉我:那次你是不是付了十元钱,买的一盒凉皮?他一家人一直在念叨呢,小马驹直跺脚,说自己贪了你的大便宜呢。

那小马驹不卖凉皮了?我笑了笑,问汉子。

爷爷病好后,小马驹就安心上学读书了,每回考试都是优呢。红脸汉子张开大嘴,乐呵呵地笑着,像是在说自己的孩子。

周末下午,正在家发呆的张岩接到同事李双虎电话,请他到楼下,有事找他。探身下望,见李双虎站在寒风里抖抖索索,缩着脖,跺着脚,两只手正交替搓着取暖。没等张岩到跟前,李双虎就麻利地从自行车篮里拎出个塑料袋,说,这是刚从湖里钓的野生鲫鱼,送你尝尝鲜。

第二天上班,李双虎过来闲聊,说本来钓到很多鱼,鲫鱼鳜鱼鲶鱼鲤鱼都有,拿出得手的只有那五条鲫鱼,送给了张岩,余下的全拎到鱼市上卖了。张岩听了很感动。

得知鱼还养在张岩家阳台上的水池里,李双虎就建议他趁着新鲜,赶紧吃掉,算不上稀罕东西,可死了多少还是有点可惜。还说吃鱼讲究“寒刀夏鲤”,那“刀”指的就是鲫鱼,大冬天的,适合吃鲫鱼。

张岩觉得还是李双虎心细,他决定分两批享用。当晚,先杀了三条,让老婆红烧。一会儿工夫,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鲫鱼就上桌了。张岩就着红烧鲫鱼,喝着小酒,对老婆絮絮叨叨,说着李双虎的好。很快,盘中只剩一个鱼尾了。张岩不舍,夹起鱼尾,放进口中,品咂得津津有味。

啊!张岩忽惊叫一声。一不小心,鱼尾细刺卡在了他的喉咙,下不去出不来,针扎似的疼。干呕,喝醋,用饼吞咽,啥法子都用了,那刺像在喉咙里坐稳了江山,岿然不动。

老婆只好打车带他去医院,没用几分钟,医生就把那根鱼刺取了出来。张岩捏着那根鱼刺,使劲搓了搓,又折了折,直到断为三截,心中方解了恨。

打车回转的路上,司机用微信向另一司机吐槽,说公司评选先进,本来这次自己稳操胜券的,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知对方用了啥手段当上先进,自己不幸落了选。司机边吐槽边叹气,张岩听到对方不断安慰,可司机像是心中藏着深仇大恨,牙齿咬得咯嘣脆。

司机咬牙切齿的声音,让张岩听了都胆战心惊。这让张岩想到了前不久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此刻,喉咙的卡痛感似乎如影随形,又开始折磨起张岩来,他的心里变得不淡定了。

单位竞聘副科长,张岩和李双虎两个人只能上一人,在大家看来,李双虎的胜算更大。张岩私下找了不少人替他说话,结果成功升职,李双虎落选。好长一段时间遇到李双虎,张岩脸上装着风轻云淡,心里却翻江倒海。李双虎呢,和过去一样,言谈举止看不出丝毫变化,感觉当不当的上副科长本就与他无关。

真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没想到李双虎脸黑,心更黑,居然能想出曲线报复、以鱼为剑这样的腌臜手段!想到这里,张岩也叹了口气。

司机听到张岩叹气,仿佛他乡遇故知,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抽出,轻轻拍了拍张岩肩膀,像是感谢他的友情声援。

鲫鱼刺多,当着自己的面,李双虎可不止一次亲口说过。钓了好几种鱼,为何偏偏送刺多的鲫鱼给他?张岩愈想就愈加五味杂陈,就像吞了只苍蝇。

张岩又重重叹了口气。误以为再获张岩叹气支持的司机摇摇头,苦笑了一声,也重重叹了口气,说:“唉,这世道啊!”便不再言语,沉浸在他自个的人生思考之中了。

回到家,张岩不顾老婆反对,毅然决然,将剩下的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从楼下一扔而下,嘴里念叨着:可惜你个鬼!

远远的,传来鱼儿与地面接触发出的重重撞击声。那种疼痛感,像股电流,瞬间袭上张岩心头。很快,听见楼下喵喵声传来,定是闻到腥味的猫儿奔袭而至。

从那以后,张岩的喉咙始终有种异物感。每每听到鱼字,他就会联想到曾卡在喉咙里的那根鱼刺,于是下意识地吞咽,就会愈加感到喉咙不适,仿佛那刺不曾取出,一直都在。

每吞咽一次,张岩就会恨一次李双虎,送一两条也就罢了,偏偏一下送了五条。

殊不知,李双虎也不止一次告诉他,鲫鱼味道鲜美,适合煲汤,那样的话,既有利于吸收丰富营养,又能降低被刺扎中的风险。这话张岩反倒彻底忘了,忘了一干二净,像是李双虎从未说过。

喉咙里的卡刺感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张岩,提醒着他。他发誓从此不再和李双虎深交,路上遇见了,实在躲不过就点个头。李双虎隐隐觉察出张岩态度对自己的变化,可思来想去,就是不知哪里得罪了张岩。想问,又不知从何开口。

要不是那晚张岩去办公室加班,要不是那晚李双虎突然去办公室拿东西,要不是恰好在那个时刻……也许他俩将会生活在形同陌路中。

那晚一脚踏空,张岩一骨碌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头部受伤,当场昏迷。可巧,让李双虎看到了。局长去医院探望张岩,笑着对他说:“李双虎这个小伙子对你可真不错,这次救了你的命,上次给你让了位。”

给我让位?张岩听得云里雾里。

局长笑了笑,轻声说:“上次他专门找我,说你年龄大了,再不提拔以后就没有多少机会了。他主动向组织请求,放弃了自己的晋职机会。你知道的,他也很优秀。”

张岩闻听,一下子愣住了。医院洁白的墙壁,瞬间变得一片模糊。他喉咙一热,哇的一声,孩子般大声哭出来。说来也怪,那喉咙里的刺感瞬间消失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