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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淀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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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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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味道

老家味道

王 彦

“上冻了!”奶奶说这话时,我便知道,哈尔滨的冬天真的来了。看吧,天冻裂了,漏下朵朵晶莹的雪花;地冻厚了,上面的新雪盖着下面的旧雪;松花江冻硬了,流动的水结成了锃亮的冰场,连小姑娘手里的冰糖葫芦也冻得嘎嘣脆了。

这时候,奶奶也要忙着冻年货了。奶奶有七儿一女,一大家人,虽不富裕,但生活从不单调,不管是什么食材,到了她手里,总能变成一桌美味。

“小孩小孩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听到女儿唱这童谣,便会想起奶奶的枣馒头。每到年前,奶奶都会悄声早起,把一大盆雪花粉和成面团,再把面盆放在炕头,盖上厚厚的棉被,然后便是静静地等待了。等到面团涨得胖鼓鼓,便铺开案板,端来洗净的红枣,开始做花馒头了。奶奶的手真巧,光滑的面团在她手里揉搓、翻转、按压,一会儿变成美丽的玫瑰花,一会儿变成盘旋的飞龙,一会儿变成层层叠叠的宝塔,一会儿又变身呆萌的小刺猬……看了都忍不住流口水。当清新的麦香伴着枣子的甜香飘来,我们便知道馒头蒸好了,于是团团地围着奶奶。奶奶拿出一些给我们尝尝鲜,但大部分要端到屋外,冻起来,留着过年吃,也取个“蒸蒸日上”的好彩头。

而我更难忘的,是冻水果。这可是严冬赐予东北孩子的一道“特产”。过去,哈尔滨冬天水果很少,再加上交通不便,外地的果蔬运不进来,想要过个丰盛的年,是要动些脑筋的。冻水果,便是一个简单又实用的法子。瞧吧,不管是梨子、柿子还是海棠果儿,只要天一上冻,奶奶便赶紧去早市买了,一股脑儿地冻上。寒冷的室外,就是我们天然的大冰箱。还别说,当娇嫩的果子经住了冰雪的考验,凝聚了天地的灵气,吃起来,味道更鲜美,也更独特了。

当然,冻水果也是有些讲究的,比如冻梨,奶奶首选花盖梨。这是我们当地产的梨子,据说它耐旱,又耐寒,开花时,花白如雪,很合哈尔滨人的心意。说来奇怪,一提到花盖梨,我也会自动脑补出“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些诗意的画面。

出门一看,花盖梨黄色的果皮已经冻成了乌黑透亮,摸上去也是杠杠硬了,这便是冻好了。想吃时,提前拿进屋,放到凉水盆里解冻,我们称之为“缓”,缓到梨子周遭只剩一层透明的冰壳,敲碎冰壳就可以吃了。坐在奶奶烧得暖暖的炕头,吃上一口清冽匝牙、肉脆汁肥的梨子,那叫一个酸爽!过年时,爷爷和爸爸他们总要喝上几盅,酒过几巡,奶奶便会端来冻梨,既帮着解酒,又有助于消化。

这些冻出来的美味,在别处是吃不到的。而令我牵肠挂肚的老家味道,不只是冬天里的年货,还有生病时的另一番滋味。

谁都知道,生病不是滋味。可小时候,我不这么想。时光退回到20世纪80年代,那时的我,像是一棵小树,小伙伴们也是,我们长在院子里。白天,我们在阳光下疯跑,在风雨中追逐,像是一片摇曳的小树林。天黑了,小树才一个个被拾掇回家。院子里渐渐静了下来。这时,我才觉得有些落寞了,盼着爸爸妈妈也快点下班,可我的希望总是一次次跌落在夜色中。只是生病的时候不同。

5岁那年,我得了腮腺炎,发高烧,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爸妈轮流请假陪我,还买了我最爱吃的糖水山楂。那时,他们刚从北大荒回到哈尔滨,工资不高,买一盒这样的罐头算是奢侈事儿。当裹着浓浓糖浆的山楂果在嘴里慢慢融化,我全然忘了腮帮子的疼,姐姐也眼巴巴地看着我,一脸羡慕。

哈尔滨的冬天很冷,但那个冬天我心里暖暖的。那天,爸爸早早回来了,只是他的右手缠了厚厚一层白纱布,还用一根带子吊着。妈妈急得问长问短,爸爸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啥事,在单位受了点儿伤,歇两天就好了。”我听了暗自开心,这下爸爸可以在家陪我们了。我喜欢听他讲故事,讲他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讲他差点儿成了飞行员,讲他在北大荒的种种奇遇……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我却总也听不腻。

待爸爸的手稍好些,他又推上二八自行车,带我们去松花江了。车的前梁上坐我,后座上是姐姐。雪后地滑,可爸爸仍骑得稳稳的。到了江边,水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像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而爸爸是镜子里最帅的教练。他眼望远方,上身向前倾,两手背在身后,左脚用力蹬冰,右脚潇洒地跟上,像灵巧的燕子,贴着冰面滑出道道优美的弧线。我和姐姐则像两只笨拙的企鹅,左摇右摆,时不时还要摔上一跤。

玩累了,肚子也咕咕叫了,回到家,妈妈还没下班,我们有点失望。这时,爸爸神秘地说:“瞧爸给你们露一手。”他可是第一次做饭。只见他搬出一套淡绿色的陶瓷火锅,先将下面的炉盘接通电源,那一圈圈的电阻丝便像变魔术似地红了起来,我和姐姐的脸也跟着红了,分不清是炉火映的,还是在江上冻的。

一会儿工夫,锅里的水就烧开了,爸爸把切成四方块的豆腐下进去,再撒上一大把海蛎子,一小碟翠绿的葱花,一点儿亮晶晶的盐,开锅后再点上些许芫荽。当淡淡的豆香伴着海味的新鲜一起送入口中,我和姐姐都笑了:“好吃,爸爸没吹牛!”我一边吃一边问爸爸,豆腐怎么做的?用咱东北大豆磨的。那海蛎子呢?海里长的。海啥样?比松花江大,水很蓝,等有空带你们去看大海。打那以后,我一直盼着爸爸有空,甚至希望他生病。可爸爸偏偏身体不错,就算发烧感冒,也一挺就过去了。

当我渐渐断了这个念头,有一天,他却真的病了。只是这次他没能在家陪我们,而是直接住进了医院。除了春节,几乎整整一年,他都被困在病房里。起初是在普通病房,后来他被搬进了血液科的无菌病房,这时,我再不能随便进出,去了,也只是隔着冰冷的玻璃窗,在无法触碰的空气中,把自己的手和爸爸的手叠在一起,在想象中感受彼此的温度。看着爸爸被病痛折磨得瘦了,原本温暖有力的大手青筋暴露,手背上还布满了可恶的针眼儿,我心里很疼,很疼,这疼伴着我不可告人的愧疚、不安,曾那么盼着爸爸生病的我,该有多愚蠢,多自私啊。

一晃,我已经长大,成了家,也有了自己的女儿,忙起工作来,常顾不上陪她。前不久,女儿过生日,她在烛光中喃喃地说:“我想要两个妈妈,一个上班,一个陪我。”那一刻,我恍然回到小时候,恍然想起盼着生病的事儿,又想起爸爸给我做的美味。

“闺女,等一下,妈给你做个海蛎子豆腐汤!”我系上围裙,在厨房忙活起来。折腾了半天,总算做好了,可舀上一勺尝尝,总觉哪儿不对,不是记忆中爸爸的味道。女儿喝了一口,却舔着小嘴,笑嘻嘻地说:“妈妈做的汤最好喝。”

好喝的,不只是汤,更是一点一滴的爱,是家人相互陪伴的暖,又想起老家的人和事,想起家门口数了无数遍的七十二级台阶,还有台阶上承载着的期盼,弥漫着的甜蜜味道。

爸妈都是哈尔滨知青,他们在北大荒相识、结婚、有了姐姐,1978年,妈妈又在那里怀上了我,也正是这一年,我们回了城。回城是好事,可成千上万的知青一下子来了,城里的房子却远跟不上这蜂拥而至的规模和速度。刚到哈尔滨,只能挤在奶奶家的平房里,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没有窗户,即使白天也是黑黢黢的,幸运的是爸爸心灵手巧,他在屋顶挖了个方形天窗,阳光竟慷慨地照了进来。

1979年春天,我出生了,拥挤的小屋更加不堪,但全家还是陶醉在新生命到来的欣喜中,有意无意忽略了苦恼。可有些事还是绕不开,我和姐姐越大,床就越小,半夜谁都不愿起夜,生怕回来就没地儿了。不过,我还是蛮喜欢这小屋,尤爱那扇天窗,感觉自己和头顶的天空、漫天的繁星没有隔阂。

那些年,城市建设突飞猛进,爸妈也加入了城建大军。爸爸靠自学当上了工程师,看他在图纸上一笔笔绘出美妙的线条,勾勒出城市的轮廓,我觉得,他是天底下最能干的爸爸。随着高楼一栋栋拔地而起,1985年,我们一家也告别了老屋,搬进了新房。新家在景阳街上,之前叫桃花巷,我更喜欢这个带桃花的名字,还自作多情地揣测,想是桃花盛开时,微风轻拂,飞花满巷,花香盈袖;长大了再忆起这名字,似乎嗅到些许风尘味,但仍是喜欢,烟花之处不也藏着许多荡气回肠的故事吗?

在我眼里,这杏色的六层小楼,才是真正属于我们四口的家。楼下两层归农资公司,为了公私有别,通向住户的楼梯单独建在室外——这是一座有着七十二级台阶的铁楼梯,每级台阶上都塑有波浪花纹,用脚尖轻轻叩击台阶,声音悦耳如琴瑟;倘若喜欢豪迈的,那就换上大皮靴,踏得咚咚响;我更喜欢的是,和伙伴们玩“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上一级台阶,或是“一二三”,大伙儿在台阶上一起蹦,耳边旋即荡开洪钟般的回响。这些台阶不只是回家的通道,更是我的童年玩伴,有聊时数台阶,无聊时也数,像是一种仪式,不知道为什么,却又离不开。

走到台阶的尽头,便到了我家。一大一小两间房,虽然不大,却很温馨,爸爸自己刷的墙壁、打的家具;家里的枕巾、桌布、门帘,处处盛开着妈妈手绣的花朵……在那个物资远不如现在丰富的年代,DIY不是什么时尚,却满载着我们一家的幸福。

唯一令我烦恼的是,爸妈经常加班,于是,这七十二级台阶,又连着我和姐姐的期盼。夜深了,我们还趴在窗台上,眼睛盯着一级级台阶,盼着爸妈熟悉的脚步声在台阶上响起。有时,等着等着睡着了,可耳朵好像还竖着,一有动静,马上弹起来,是爸妈,便飞快地冲下楼。妈妈口袋里常装着糖果,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一边上楼一边吃,那每一个台阶,又都洋溢着甜甜的味道。

一年又一年,我和姐姐渐渐长大,爸妈也以同样的速度走向衰老,爸爸生病去世后,妈妈独自支撑着家,我们也一度陷入困境,往昔络绎的人流顺着台阶拐向了别处;那些年,七十二级台阶上少了多少温暖期盼;那些年,我渐渐读懂了鲁迅先生所说的人情冷暖;那些年,曾很依赖父亲的我,不情愿地学会了自强自立。

不管是困顿还是顺遂,时光都照样流淌。就这样走着走着,到了1998年。这年夏天,哈尔滨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就在全国齐心抗洪的时候,邮递员风雨无阻地给我送来了通知书——我如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出发那天,我拎着行李,每下一级台阶心里都不轻松,一回头,身后的妈妈眼里也闪着泪光,这泪光中有高兴,有不舍,更有我们母女间不需言说却彼此懂得的几多况味。

这一走,竟有20多年了,可魂绕梦牵的,依然是哈尔滨的老家,每年女儿学校放假,我都要带她回去看看,每次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景阳街,也必须一级级数遍那七十二级台阶,仿佛用心灵抚摸岁月的痕迹,又像一遍遍在寻找家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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