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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淀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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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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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拾遗

山乡拾遗

石红许

儒风吹面。

七百年前,南宋遗民、戴表元好友徐耕道客居过德兴宗儒村,对宗儒村便多了几分兴致和打量,对这个藏在怀玉山脉深处的小村也多了几分关注和景仰。虽说徐耕道官职低微,但他的不屈气节吸引了我,况且他与大思想家戴表元还有不错的交情。他为什么要选择隐居宗儒呢?是巧合还是有同道?不知他住的那栋房屋还在吗?想必宗儒自有其独特的人文魅力。

借着寻觅徐耕道踪迹的理由,我三番五次深入宗儒,蹀躞在宗儒斑驳的弄弄巷巷,轻轻叩响碎石路上的岁月回音。

那天细雨蒙蒙,小弄拐弯处的石头房门前坐着一个老人,脸上深深的沟壑写满沧桑,他就出生在这里,从小守望着司空见惯的房屋、溪流、古树、大山,守望着小村的历史年轮。我欲上前和他攀谈,转而一想,不必去打扰老人家的静好时光,这一幕,足够我消受宗儒的幽然、安详,消受宗儒的人文积淀。

璜峰挹秀,这里是鄱阳湖流域饶河支流之一李宅水源头,绕村而过的溪流四季长流,仰望林木繁茂水源丰沛的璜峰,肃然起敬。

宗儒村以“宗文礼、振儒风”而得名,可谓名副其实,自古以来,宗儒进士代代出,仅宋代就出了十二名进士,纸张泛黄的《宗儒王氏宗谱》一一记录在册,村西头静如处子的仙洞如数家珍:王时奇、王与权、王遇、王与钧……

想当年,宗儒是何等的儒雅文静,朗朗书声是巷陌传来最美的音符,莘莘学子埋头苦读是石屋书房最亮丽的身影。想当年,大凡宗儒的人,与人交往开口即是“宗儒的”,要想对得起这个地名,惟有以读书的方式捍卫这张写满荣耀和自信的名片。

伫立亚元坊前,明朝万历年间留下的建筑,依然彰显着往昔的庄重,散发着荣膺科举功名的光芒,激励着后生挑灯夜战闻鸡起舞。文友黄鹤是土生土长的宗儒人,也是个读书人,对当地文史颇有研究,听他的讲解犹如缓缓游弋在宗儒千百年的历史长河里。一块石碑、一截花雕木版、一处遗存,都被他说得有眉有眼,言语里闪烁着一道光芒,照亮我去探寻宗儒的厚重和神秘。

在宗儒,古迹遍布乡野,简直无法想象,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村,怎么会散落着如此多的地面历史遗存?还有清代旌表坊——董氏节孝坊,以及元代大书法家柯九思和虞集题写的王氏祖墓园碑等,它们承载过往,漫漶烟火,令人叹为观止。

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南宋小吏、忠翊郎徐耕道(谱名徐元得),寓居宗儒时的蛛丝马迹,一个有气节的爱国人士,一个喜欢诗歌的老先生,也许时与当地好友创建了诗社,吟诵唱和,这恰给他晚年回到山那边老家广信黄塘主持明远、香林诗社积累了经验。

宗儒的先民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溪水养育了宗儒子民,村中的老房子大都是石头累砌而成的,就取自李宅水河中的卵石,历经百年,依然坚挺牢固,有的墙头长出了花草、青苔,衬托出石头墙古朴的美。听宗儒人说,这石头墙并不是一天想砌多少就多少,也就三五层,等稳固了再砌,否则墙体会坍塌掉。宗儒的石头墙忠实地为村人遮风避雨,又像一行行摇曳生姿的格律诗,站立成一道斑斓的风景。

从历史一路深处走来的宗儒,却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至今,宗儒的耄耋老人依稀还记得那“千村薜荔人遗矢”的一幕幕。清末至民国年间,这里血吸虫病肆虐,属重疫区,隔壁余家村几近绝户。走在宗儒,听着不寒而栗的传说,敬畏生命、尊重自然再一次重重地敲打心头。

站在宗儒村外的山峦上,望着这个从岁月深处跌跌撞撞一路走来的大山小村庄,感慨良多,村中那高大挺拔的古树见证了宗儒的浴火重生,见证了宗儒的前世今生,我向所有的古木大树致敬,向生生不息的宗儒致敬,向守护传统文化的宗儒人致敬。

长乐未央。

长乐水,从怀玉山脉大茅山、梧风洞、双溪湖……一路走来,像个快乐的精灵,穿行在崇山峻岭间,时隐时现,迤逦而行。

沿着长乐水行走,一直可以走到乐安河、鄱阳湖。

在界田,一座石桥横跨长乐水上,以古朴浑厚的气质挽住了我的脚步,这是四墩五拱石桥,桥墩呈船形(利于分水),名曰寿元桥,建于明万历年间。

屹立在这里四百多年,可谓阅尽人世沧桑。在古桥的上上下下踌躇、观看、触摸,与桥有关的碑记、古墓等尚存,桥面上的车辙凹槽是历史的见证,依然在平平仄仄的韵律里低声吟唱着明清的诗词。桥下埠头,温柔的长乐水合着袅袅炊烟的节拍荡漾着河畔百姓寻常日子的喜怒哀乐,生生不息流淌着乡村生活的悠远绵长。寿元桥两岸,岁月积淀下来的田园生活样板,没有刻意雕琢,自自然然,质朴大方,看过一些地方充斥着伪诗意田园,甚至破坏性地打造,真是觉得俗不可耐,是可忍,孰不可忍!

寿元桥,长乐水上一道生动的风景。寿元桥早已成了当地的一座标志性建筑,也成了那一带游子寄托乡愁的标志,凭栏怀古,悠悠长乐水流淌着孝子捐资造桥的古老传说。哪怕是停留足足有半个下午时光,还是读不尽它历经数百年的风风雨雨。

德兴诗人小蒋神秘兮兮的样子,坚持要带我去长乐水之湄一个叫做箬坑村丁山的地方看看。无须问看什么葫芦卖什么药,沿着长乐水,出发。到了山里头,满目苍翠,竹林摇曳,山不太高,还有一条碎石铺就的古道匍匐其间,一直通到山边,颇有通幽之感。小蒋指着面前不高的山头提高嗓门说:“这就是丁山!这就是姜夔父亲姜噩的墓葬地!这就是姜夔的家乡。当年,姜夔守孝,还在山下修建了御书楼。”说得有眉有眼,疑惑间,我要求上山去寻找遗迹,却告知荡然无存,问及周边村庄,无一姜姓人家。面对青山,秋雨飒飒,“残柳参差舞”,顿觉索然乏味。是的,说的就是那个写《扬州慢》的大词人、音乐家姜夔,本以为是“发现新大陆”,未曾想是逗人乐,转而一想,恰可与长乐水同乐。

不想去说姜夔的籍贯“饶州鄱阳”古人已然写进《宋史》,也不想去说姜夔在自己的诗文里落款为鄱阳人。面对我的不屑一顾,小蒋仍然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不得不佩服他执着的地方文化情怀,以及挑战权威的无畏勇气。由他去撬铁板钉钉,去改写“二十四史”的章节。看着小蒋蚍蜉撼树的可爱模样,看着蜿蜒而去的长乐水,我真的乐了,有人想以身试南墙之坚固,撞撞也好,不撞不晓得。

倒是,我喜欢上了这条河流的名字——长乐水,多美好,多有诗意,长乐未央。当地人解释,河流的得名,源于流经一个叫做长乐的古村,在长乐水与乐安河的交汇口。长乐水,奔流着长乐河沿岸人家的幸福吉祥,古村之名莫不是出自《金石索·汉长乐宫瓦》吧。

继续沿着长乐水行走,去看风景,看水岸风土人情,心情特别好,与快乐同行,有鸟鸣花香陪伴,还可聆听阳光与河水无拘无束地闲聊一些波光粼粼的絮语,乐在其中。

走在长乐水,是一段走向快乐的山水之旅,长乐未央。

女城山,那一方清幽,时常勾起我的回忆。

源自武夷山脉的石塘河与紫溪水在此冲积而构成一处宽阔地带,豁然开朗,田畴肥沃,是大山包围的沃野平原,是山区的鱼米之乡。正是在这块土地上,挺拔着一座楚楚动人的山丘,她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女城山。

这也是一个令人产生幻想的山名。女,给人美好、窈窕、妩媚、柔情的想象,引人入胜。女城山,也许是乱世女中豪杰在此镇守筑寨劫富济贫;也许是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女宿遗落人间的一枚珍珠。

站在上分线上看、在东山降看,或站在五堡洲看、在石塘看,女城山都酷似女人仰卧而凸显的一只胸脯,丰满圆润,青翠遮掩,更显神秘美丽。女城山的得名的确有史记载(《大明一统名胜志》)“……女城山……山形似乳,故以女名之。上有女城祠,祀孔八娘。”

女城山独踞石塘平原,方圆2万多平方米,相对高度70米,无论在山下的哪一个角度,假如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女城山上有房屋,楼台庙宇、飞檐翘角都掩映在茂林修竹间,蔚然深秀。山上山下竹林郁郁葱葱,日夜列队护卫着女城山的一份幽静、一份闲适。

在禾苗鼓足干劲抽穗、在红薯紫色藤蔓日益疯涨的季节,沿着村道、田坝,我向女城山挺进,芋头、莲荷竞相高举着绿色阔叶夹道欢迎,夸张地舞动身姿致意,踏上登山台阶,鹅卵石铺就得平平整整且干干净净杂草皆无,山确实不高,百余步而已,盘行而上,转过“之”字形的两个弯就到了山顶。抬头一看,新修的石柱大门上有“女城寺”三字,描了金黄色的漆,在阳光下特别的醒目。在南宋时期,彼时闲居附近瓢泉的辛弃疾曾经为祠题词一首《河渎神·女城祠,效花间体》,词里“断肠、惆怅、冷残……”很贴近辛弃疾当时的处境。八百多年过去,陈迹皆已灰飞烟灭,孔八娘今何在?唯有女城山、女城祠等地名被保留了下来,走在山道上,每一步都在叩问逝去的足迹。

站在女城山上鸟瞰,从武夷山镇的下渠奔流而来的石塘水,与紫溪水就在山的西麓合二为一了,沿山边察看,却不是那么回事,石塘水从女城山西麓绕过,紫溪水贴着不远处的牛头山意欲前来汇合,却只汇入了一小股石塘水二者又分道扬镳,似是缠缠绵绵、隔洲相望,分别绕过五堡洲的东西岸,最终在五堡洲村尾彻底融合为一家人,相依相偎,并改名易姓以铅山河的身份继续浩浩荡荡,前面的路上还有杨村水在等待,已经约好了在永平安洲结伴同行,朝着信江进发。

夜坐庭院,星空下,我默默地坐在庭院里,享受着一份禅意和宁静,屋外竹风摇曳,山下公路上的灯光、喇叭经过竹林的吸纳过滤变得是那么的遥远。

每天晚上,女城山上只有两个人守,一个女居士,一个老杂工,这天晚上,增加了我等三个人。老杂工佝偻的背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话语极少,却埋头干活,劈柴、烧火、打扫卫生、四周拾拾捡捡,包括整座山的茅草杈丛的清理,手脚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间,难怪上山的台阶上看不到杂草。老杂工用一双勤劳的双手把女城山打理得清清爽爽,成为周边老百姓放牧心灵的高地。老杂工的脊背或许并不直,但是,他日夜守望着一座山的形象丝毫没有打折。

不觉间时指子时,沐浴更衣,踩着咿咿呀呀的楼板,生怕惊扰了别人的梦,我轻轻地上二楼就寝,安安心心把五尺身子交给如此静谧的山中,却久久不得入眠,屋外每一个轻微的响声,哪怕是一声野鸟的叫唤或一两声细微的虫鸣都一丝不苟地传入耳内,令我一遍一遍的辗转侧听。凌晨,鸡鸣报晓,檀香袅绕,木鱼清脆,还不时传来脚步叩响的楼板声,我依然清醒地躺在女城山的怀抱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进入梦乡。直到主事者喊我起床吃早饭,那一大碗铅山米粉是女城山馈赠给胃的一缕温暖的阳光。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响声里洋溢着一个晚上的回味,我想,女城山定会原谅我的没规没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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