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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盐
陈 奉 生
一
如果说大地有味道,那一定是盐的滋味。
在甲骨文和金文中找不到“盐”字,只有“卤”字。“盐”最早解释,来自于许慎的《说文》:“盐,咸也。”
在中国的地理分布上,东部出海盐、中部出井盐、西部出湖盐,因盐而兴的城镇贯穿东西南北。江苏的盐城、四川的自贡、山西的运城分别是海盐、井盐、湖盐的代表。盐字本意是“在器皿中煮卤。”早在五千多年前的仰韶时期,中国人就学会了煎煮海盐。《中国盐政史》云:“世界盐业莫先于中国,中国盐业源于神农时代夙沙氏煮海为盐。”传说夙沙氏是海水制盐的鼻祖,其生活在东海岸边,用海水煮鱼的时候,无意中烧干了海水,发现了盐。夙沙氏被认为是第一个煮海为盐的人,被称为“盐宗,盐祖、盐圣。”
山西运城的解池自古就有盐池、盐都之称,其南依中条山,北踞峨嵋岭,东靠安邑,西临解州,东西长,南北狭,周长约60千米。晋南又称河东,该盐池约定俗成为“河东盐池”。国史大家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说,解州盐池是当时古代中国中原各部族共同争夺的一个目标,谁占据了盐池,便表示他有了担任各部族共同领袖的资格。
我们所说的“三皇五帝”在历史记载和民间的传说中变动不一,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但不管怎么说,伏羲、女娲、炎帝、黄帝、尧帝乃至舜帝等,都被各种历史典籍视作了中华民族理所当然的祖先,都成为了我们炎黄子孙顶礼膜拜的对象。中华文明的源头其实就氤氲在他们的血液里,传统文化的精神特质在他们那里成为原点。有人说,一千年文明看北京,三千年文明看陕西,五千年文明看山西,而山西文明看晋南。无论是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都在盐池附近。在海盐远未普及的古代,解州之盐早已闻名中原,西出秦陇,南过樊邓,北极燕代,东逾周宋,被誉为“国之大宝”。为争夺河东盐池,黄帝分别与蚩尤及炎帝进行了两场战争,即历史上著名的涿鹿之战和阪泉之战。
“夺盐之战” 蚩尤战败,被肢解于运城西南,得名解州。解州古称解梁,是三国蜀汉名将关羽的故里。为什么读"解"为"害"呢,因蚩尤在此地殉难,当地百姓为纪念他,故而读"害"。黄帝控制了河东盐池后,掌管了中原地区主要经济命脉,最终成为各部族的首领,纪念蚩尤意味也随之逐渐变淡,甚至变成了对蚩尤的怨恨。盐池水呈赤色,人称“蚩尤之血”。
盐池带来丰稔岁收,被视作神灵所赋予。盐湖区南郊的卧云岗,有座盐池神庙,昔者舜帝于此抱五弦之琴,以歌《南风》, 诗云:“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古人在池盐晒制过程中,技术原始,需借助阳光晾晒。水为载体,阳光为热源,使卤水快速成盐,另外“盐南风”是另一个有利条件。宋代沈括在其《梦溪笔谈》中记载“解州盐泽之南,秋夏间多大风,谓之‘盐南风’。其势发屋拔木,几欲动地。”而且这种大风只在这个区域出现,温暖的南风吹来,盐田上漂浮的水蒸汽被吹走,肉眼就能看到食盐结晶的出现,“回眸一瞬,积雪百里,一夕成盐”,说的就是这一奇景。
倘若离了“南风”这一媒介,盐层就不会稀释,食盐就不会析出,有害的矿物质就不会排除。盐非但不能结晶,反而成为粥状,且气味难闻,不能食用,致使百姓烦忧。盐民就如种庄稼一样,垦畦浇晒,心怀惴惴,耽忧天时。舜帝借以弦歌的方式向苍天祷告,期盼南风吹来,以解民之忧。 南风一吹,吹走了“吾民”的烦恼,吹来了“吾民”的财富。
可以这样说,盐,孕育了远古的历史。
二
盐是咸的,泪水是咸的,人的欲望也是咸的。
春秋战国,群雄并起,盐已经成为左右诸侯国兼并战争走向的隐性力量。因盐税暴富而强大的,除了西部的晋国外,东方的齐、燕等国也因盐利而受惠。《管子·轻重甲》称:“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煮”。齐国、燕国这些重要的海盐产地,财富急聚,国力大增,很快在战国风云中占得上风,入选“七雄”。想称霸诸雄的齐桓公曾问管仲,我想要征收房屋税、人口税、肉食税,仲父以为如何?管仲回答说,征收百姓看得见的税赋,会使天下怨声载道,只有专营山海资源才可收税于无形。
桓公问,什么叫做专营山海资源?
管仲答,靠大海资源称霸的国家,一定要征税于盐。
桓公又问,怎样征税于盐?
管仲答,十口之家就是十人吃盐,百口之家就是百人吃盐。如果征收盐税,其利百倍。桓公听之,由此齐国凭借着渔盐之利,一跃为七雄之首。
汉承秦祚,经济凋敝,经文景之治,至武帝时强盛。由于武帝常年征战匈奴,文景两朝积累下的充沛国库,竟被消耗一空,财政出现了用度不足的危急状况。在理财家桑弘羊的建议下 ,从富商豪强手中夺回盐铁经营权,进行盐铁专卖。专卖古称“禁榷”, 榷的本义是一种外形似鹤颈的城门吊桥,意指国家垄断,从此在专卖制度下,盐成为一种权力商品。
唐中期实行“榷盐法”,即食盐国家专卖制度。盐民生产食盐,政府低价买来,再高价卖给商人,由商人运输到政府指定经销店贩售。政府不但控制了食盐的货源,也掌握了食盐的批发环节。“安史之乱”后,朝廷把每斤盐价提高到370文钱,而当时一斤盐的成本不过10文。如此盘剥百姓,真是令人骇闻。
北宋时,由于盐商垄断淮盐的买卖,造成一些地区的民众“斗米换斤盐,斤盐过半年”的淡食境况。贵州僻远乡村有三十年未吃过盐者,人们痛苦地以稻草灰、辣椒、酸菜汤代替盐巴。嗷嗷待哺的孩子想吃咸食,父母常用一块石头放在水里蘸一蘸,样子很像当地的灰色盐巴。孩子真的以为是盐,拼命吸吮着。
宋神宗熙宁年间(1068),苏东坡任杭州通判时,目睹“食盐之家,十天二亡”的惨状,诗中流露出一种悯恤之情:
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荀蕨甜。
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盐业带来的富饶离不开艰辛劳作的采盐人,柳宗元在《晋问》中曾经形容垦畦引水晒盐的情景:“沟塍畔畹,交错轮群,若稼若圃,渔兮鳞鳞,逦弥纷属,不知其根”。据记载,宋、元、明、清四代,官府都用特殊的户籍制度管理盐民。这种特殊的户籍不能改变,盐民们只能世世代代积薪、晒灰、淋卤、煎盐,以致蓬头垢面、胼手胝足。盛夏盐丁们顶着暑热,在滚烫的煮盐大灶之间熬煮食盐。他们的身体,被灶内的火和锅内的蒸汽熏蒸炙烤,肌肤由白慢慢地变成了红色,疲劳侵蚀,赤日熏蒸,时间久了,就成了铁青色,如干脯一般。辛苦所得,仅百枚铜钱,每日的饭食,不过是些芜菁、薯芋、菜根等;时常所穿,都是鹑衣百结,到了严冬,也仅仅穿着夹衣。盐民后代,累世相继,如牛如马,凄惨苦悲,终其一生。煮海做盐的人,也煮着日月星辰。那一粒粒,一堆堆的盐,在悲辛的歌谣与叮当响的汗滴里缓缓凝结。
历代王朝实行盐铁专卖,对私盐严惩不贷,但由于暴利的驱使和生活所迫,私盐贩卖屡禁不绝,因盐而起的社会事件也层出不穷。如唐末,贩私盐出身的王仙芝、黄巢率先起义;再如元末,盐户出身的张士诚、陈友谅带领盐民揭竿而起……
一粒盐,蕴含着历史的腥风苦雨,裹挟着电闪雷鸣,演绎着朝代的更迭和兴衰。沾满咸味的史页上,那纷繁的历史,也许是被盐腌制过了,充满了苦涩的味道。
三
扬州是一座曾经因盐商而富甲天下的城市,不见扬州一粒盐,富甲一方却靠盐。扬州正处于大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口,南临大江,北接黄淮,从这里可横穿东西,纵贯南北,是古代水运交通最大的枢纽。唐朝时代逐步发展成当时最繁荣的城市,被誉为“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
建城二千多年的扬州,与盐业有着不解之缘。扬州繁华以盐盛,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是历史的真实写照。到明朝时,扬州大型盐商多达100多家,扬州也因此成为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由于盐一直是官方控制的珍贵资源,在盐运输售卖领域有着重要地位的扬州,就这样成为了一个无比富庶的城市。乾隆十八年(公元1753年),扬州一城的税收就占了全国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
在扬州,盐民们含辛茹苦熬出的食盐,变成了盐商们手中白花花的银子,和他们歌舞升平、穷奢极侈的生活。 1813年,一个叫黄至筠的山西商人在扬州最繁荣的东关,修建了一座空前绝后的私家园林,名为个园。这座园林当时估计要耗费600万两白银,相当于整个江苏省当时一年的财政收入。黄至筠究竟有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养了一个200多人的戏班子,他们家用人参喂鸡,每吃一个鸡蛋相当于吃掉1两白银。园子里有用白银浇铸的假山,每座重达千斤,因为无人能够偷盗,故称为“莫奈何”。自黄至筠始,类似这样的大的园林在扬州又先后建起200多处。与“苦卤苦水苦扁担,苦屋苦路苦海滩”盐民的悲惨艰辛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
四川自贡,源自“自流井”和“贡井”两座最古老的盐井。早在汉代的,四川就开始生产井盐,明朝时不断发展盐业,到清朝咸丰时期达到鼎盛。当时四川一半的盐都是自贡生产的,盐税占了总税收的40%以上,仅以弹丸之地,自贡的盐商数量达到了400余家,成为了四川最为富裕的城市。正是有这样的家底,在抗日战争中,自贡捐献的钱款是全国最多的。
在西方耶稣称赞自己的门徒是大地之盐,世间之光,是积极的旨意所在,象征着悲悯及希望……世界上许多城市依盐而建,比如奥地利的商业重镇萨尔茨堡(Salzburg),她的名字可以分解成Salz和Burg,前者意为德语“盐”,后者意为“高地”。再比如英国,所有以wich结尾的城市,诺里奇(Norwich)、格林威治(Greenwich)、华威(Warwick),都是产盐的地方。像利物浦、纽约这样的大港,其崛起过程也与盐的运输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那些依盐而建的城市,就像大地上绽开的花朵,炫耀着财富与荣耀。盐所赋予城市的,或许不仅仅是缤纷的生活,也涉及到城市历史文化的记忆。城市的夜,或许是另一片海,那些璀璨的灯火,则是另一种形式的盐。
四
盐,站在生命源头,携着一粒粒白雪般圣洁的光,穿越幽暗的陶瓿和梦境,紧挨着民间平凡朴质的日子。盐商经营它,朝廷倚重它,百姓离不开它。《尚书·说命》就有:“若作和羹,尔惟盐梅”的记载,说明商代人们就已经用盐做调味品,配制美味的羹汤了。盐的药物功效也得以利用,《神农本草经》中说盐可以 “主明目、目痛、益气、坚肌骨,去毒虫。”除了抗菌、消毒,还认为盐可“解毒”,如误中“班茅”毒,用“戎盐解之。” 在古人眼里,盐被视为无所不能的“天藏之物。”
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在这七件事中,有的可以用替代品,有的不用亦可,唯独人不吃盐却不行。有趣的是,在我们现实生活中,人们对于甜的食物吃了几顿后,也就腻了。而吃咸的,顿顿吃,天天吃,百吃不厌,一直吃到老。人为什么喜欢吃带盐味的咸东西呢?人吃盐不单单是为了调味,确切地说是人体的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人体流出的汗液、眼泪、用舌头舔一舔,都是咸的,这种咸昧就是盐。通常说来,一个体重70千克的人,身体内就含有150克盐。人的血液里含有0.5%左右的盐,淋巴液、脊髓液和汗液里,盐的含量还要高。在人体亿万个细胞的周围,都包围着液体,这些液体里也有盐。
其实盐的味道也不仅仅是咸,咸中还有甜和鲜。烹饪中少了盐,再有名的厨师都做不出美味来。好的盐,其实不是一咸到底,细品之下,充满了层次和韵味。随着岁月更迭,盐不仅仅是单纯的调味品,已经演化成一种具有文化内涵的民风民俗了。
晋南汾河两岸各地婚俗中的纳彩,俗称过礼,男方要给女方一定的财物,如银元、绸缎衣服、八副罗裙、鞋面、红绿手帕等,一般要凑足十件,表示“十全十美”。女方也回奉一些简单的礼物,如“莲生贵子”面人一个,面石榴十个,纸包麸、盐十包,其民俗象征意义是预祝婚后连生贵子,多子多福。食盐带回男方后,要撒在公婆和妯娌身上,表示婆媳、姑嫂之间有“严(盐)法”。全家老少有“福(麸)气”,同时,盐与缘谐音,包含有缘份的意思,希冀婆媳、妯娌关系亲密。
生活在青海的牧民,一般不喝绿茶,也很少喝红茶,而喜欢用铜壶、铝壶或陶瓷罐熬煮的色泽黄褐、口味浓醇微涩的茯茶。茯茶是紧压茶,形似砖块,俗称“砖茶”。熬茶时,一般在茶里放一点儿盐,味道微咸,青海牧民常说:“人没钱,鬼一般;茶没盐,水一般”。
盐不仅浸透了历史,也浸透着人生。盐从我们皮肤里渗出的是汗,从眼角溢出的是泪,从血管里流出的是血。盐衔着汗水与父母早出晚归,被汗滴和泪珠浸透的土地,所有的生长都是对生命的顶礼膜拜。到底是一粒盐在母亲的手掌上舞动,还是母亲在一粒盐中劳作,只知道,母亲的霜发,闪烁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就像一首小诗写的那样:
母亲的盐/和雪一样/下雪的声音/也是盐落地的声音
时间之盐/开在屋檐上/那一蓬乱草/被盐碱锈蚀
仿佛母亲纷乱的头发/结出霜花。
母亲把岁月腌成一缸咸菜/春捞秋播/把着笊篱的母亲
总是把自己漏掉/直到劳作的影子
盐/大地的汗滴/化成一缸浓浓的咸菜汤/母亲也被岁月熬成了盐……
姓名:陈奉生,本名陈凤生
身份证:110228196010285477
单位:北京密云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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