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出生在农历十月二十八。奶奶把她抱在怀里,一边念叨着“初八十八不算八,二十八才是福蛋蛋”,一边叹息“可惜是个丫头片子,坐不了金銮殿”。奶奶口里的金銮殿就是走出山村,到外面去干大事。
二妹落地时很响亮地哭了几声,百天之内很少再哭,用大人的话说“很好管”,奶奶对她就多了喜爱。奶奶抱着二妹坐在房檐口教她学说话,指给她花喜鹊、灰麻雀、小燕子;奶奶拉着二妹的手走进田间地头,教她挖荠荠菜、揪苜蓿;奶奶领着二妹上坡下沟,教她摘洋槐花捋榆钱儿。随着二妹慢慢长大,奶奶教她穿针引线、缝补衣服、绣鞋垫,这些女工二妹怎么也学不会。奶奶拿着鞋垫拍拍她的脑门,生气地说:长得灵里灵气的,怎么就这么笨?
奶奶见二妹学不会针线活,就教她剁猪草、喂鸡、放羊。二妹剁猪草弄伤了脚,喂鸡被大红公鸡啄了头顶,放羊把羊弄丢了。奶奶心疼又生气,干枯的手指敲着二妹的额头唉声叹气:咋这么笨!长大后怎么嫁得出去。
二妹不喜欢跳皮筋、丢沙包、踢毽子,她的小天地就是屋后的小山坡。春天,二妹奔跑在山坡上追着蝴蝶,童年的快乐在蝴蝶飞翔的轨迹里飘荡;夏天,二妹斜躺在山坡上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仰头吹着一朵喇叭花,少年的梦想在红红的小喇叭里向着蓝天生长;秋天,二妹穿梭于坡边一丛丛一株株的酸枣树之间,一蓝红得晶亮的酸枣到集市上可以换回一个彩笔一本画册;冬天,二妹流连在山坡的树下用一头削尖的扫帚棍扎着满地满坡的枯叶,一笼笼枯叶塞进炕眼门把患有气管炎奶奶的冬天捂得暖暖的。
二妹常被村上的孩子欺负,尤其是在收麦的季节。麦子收割完的田野里,农家孩子都会挎着一个空荡荡的篮子,顺着麦茬间隙走着拾麦穗。当二妹刚刚能够歪歪斜斜地提着一个篮子走路的时候,就跟着村上的孩子拾麦穗了。装满麦穗的篮子是农家孩子的希望,相邻村孩子常常会因为拾麦穗越过地界而发生争吵,有时会发展到两村孩子隔着一块竖起的石头地界对骂。二妹站在人群中不啃声,同伴催她开骂,她小声说:我不会骂人。对骂结束后,领头的女孩一脚踢翻二妹的篮子,领着拾麦穗队伍扬长而去,一串“胆小鬼”随着跌出篮子的麦穗散落在二妹的身旁。
二妹小时候害怕父亲,对我特别亲。父亲每次回家,二妹就躲在奶奶身后,水灵灵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父亲,从不让父亲抱她。直到上初中后,父亲把她接到大院与我一起生活,二妹才和父亲有了谈笑。而我每次回家,她就从抽屉取出包在手帕里已经风干的酸枣,说是给姐姐留的。然后粘着我,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叫着姐姐,给我说她能背多少首唐诗,给我看她的“三好学生”奖状。然后就缠着我给她讲秦腔戏里、电影里的故事,她最喜欢听《三娘教子》。听完后就爬到炕头的柜子前,从里面翻出奶奶的衣服穿在身上,央求我教她戏里的动作和唱词。她学会后,常缠着我与她一起演唱《三娘教子》,每次都要我扮薛绮,从不让我自己选。但每年过年时,母亲扯了花布给我们做衣服让二妹先挑自己喜欢的花布时,她总会说:让姐姐先挑。
二妹小学毕业后,离开了农村,离开了奶奶,与我生活在父亲工作的大院里。我每天晚上做完功课洗刷上床休息时,她还要跑到院子里的路灯下背单词;我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她已在灯下默读。她最高兴的是放学后与我一起端着碗碟去大院食堂打饭,她最爱吃食堂灶上的油酥饼、肉夹馍和红烧肉。
二妹上初中的三年,也是家里特别困难的三年。她上高一的第二学期,奶奶得了重病住院,母亲为了照顾奶奶也没了收入。父亲微薄的工资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和奶奶的医药费。奶奶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嘴里含糊地说着红砖大瓦房。只有父亲听懂了奶奶的话,他为了满足奶奶的心愿,向亲戚朋友借钱,又从银行贷款,筹够钱后立即动工盖房。历时一个多月,三间红砖大瓦房在老家院子里三间土坯房的对面建成。奶奶在她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红砖大瓦房里住了不到两个月就离世了。奶奶去世后的一年里,二妹常常半夜喊着“奶奶”哭醒。
二妹喜欢的大院食堂的饭菜已经吃不起了,与住房一起分给父亲的小厨房开始启用。玉米糁子稀饭、馒头蘸着红辣椒汁、只有盐醋的白汤挂面是我们一日三餐。父亲每个周末会从食堂买一份菜或一份肉回来,他一边给我和二妹碗里夹着菜和肉,一边说:“你们正长身体,爸爸对不起你们。”
一个周六上午,二妹吃完饭放下碗筷跑了出去,黄昏时才回来,她的衣兜里装满鲜嫩嫩的野菜。她走进厨房,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洗菜焯菜然后切成段儿放在盘中,用烧好的油泼一下,再放上盐醋搅拌均匀,一盘翠绿的凉拌菜就做好了,鲜嫩嫩香喷喷,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满嘴的野菜香。以后每个周末,二妹就拉着我跑到附近的田畔、地头、沟边去挖野菜、拔水芹菜、捡拾油菜苗,回来摘好晾干,一周内或下面或凉拌或小炒,我们三餐的碗里有了菜的清香。
二妹上高二那年,借款还完了,几年的苦日子熬过来了,她再也不用想着法子让碗里有菜花。她又可以端着碗碟去大院食堂打饭,吃上她爱吃的油酥饼、肉夹馍和红烧肉。
二妹考上大学后,我们就生活在两个城市,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初两年还有寒暑假短暂的相聚。后来,只有过年才能见面。从大二开始,二妹就很少向家里要生活费,她一边刻苦学习一边勤工俭学,做过家教,摆过地摊,干过钟点工,用自己挣的钱给我买了一件白色上衣和一件蓝色牛仔短裙,这身衣服至今还在我的衣柜里留存着。
二妹担任校学生会主席三年,锻炼了她的组织协调能力。我和父亲不约而同地设想着她大学毕业后会成为奶奶嘴里坐上金銮殿的人。四年后,二妹因品学兼优留校,同年与本校一位大学老师相爱结婚。虽没有走上我们希望的路,但在全家人眼里,她的人生已圆满,也该好好享受生活了。
然而,参加工作又成家的二妹,并没有放弃学习,考研是她的第一个目标。再忙再累每天晚上必须完成六十个英语单词的记忆。在考研论文答辩的前一个月,她骑自行车在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出了意外,出院回到家后,脖子戴着固定钢圈平躺在床上不能动,却仍然坚持读书学习。她相册里有一张脖子上戴着钢圈参加论文答辩的照片,我每次翻看到这张照片时,心疼又自豪。
二妹研究生毕业后,晋升为副教授。在北京读博士期间,她没有坐过地铁,没有逛过故宫,唯一一次吃北京烤鸭,还是我去北京出差带她吃的。她舍不得花二三百元给自己买一双喜欢的靴子,却能为学习舍得买一万元的手提电脑。几年时间,她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图书馆,不是写论文就是做实验。在她三十六岁时博土毕业,同年获得国家基金委出国留学项目的支持,取得出国读博士后资格。在完成国家留学基金委外语进修学习后,她回老家省亲。堂哥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你会不会在外国定居?你把孩子接到国外读书吗?二妹微笑着说:我不会留在国外,也不会接孩子去那边读书。知识无国界,我就像知识海洋里的一叶小船,不论漂泊多远,母校永远是我的港湾。二妹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她把一生的心血都洒在培养她的母校。她带研究生期间生了一场大病,在病床上刚能坐起来时,她第一个请求就是让家人把她的笔记本电脑取来,她说有三个研究生马上要毕业了,她要看她们的论文。
奶奶不曾想到,二妹虽没有坐上金銮殿,却登上了金字塔。奶奶担心二妹嫁不出去,却不曾看到二妹嫁了一个爱她疼她并支持她攀登金字塔的优秀老公。
出生在金秋十月的二妹,人生是丰硕的;出生在农历二十八的二妹是幸福的,她向着蓝天生长的梦想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