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叶渐黄,菊花开放,酸枣红了。三尺高的土崖上,酸枣树一株株在瘠薄的黄土层挺立着、茂盛着,挂一树果子,像珍珠,像繁星。
崖下,撅头开垦出的田地,层层叠叠,稀稀疏疏的小麦青苗顶破干硬的土层在风中摇着秋。崖上,人脚踩出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稠密成丛的杂荆乱草伸长脖子和风面对面站着。
崖下的田地里,一个少女抓起土疙瘩扔向崖畔,便有酸枣落下,少女捡拾一把塞进嘴里。崖上的小道上,一个少妇赶着一群羊唱着《信天游》,歌声随风跑,羊跟白云走。那个少妇就是我的外婆,那个少女后来成了我的二妗。
外婆把二妗从土崖下领回家,从一铁盆温水中出来的二妗,换上外婆的一身衣服,显得肥大难看,但那白晰的皮肤、欣长的脖颈、水灵灵的大眼睛,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外婆喜欢得不得了,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二妗不躲不闪,眼里却充满了恐惧,惊慌的小脸低垂着。
外婆问二妗叫啥,多大了,家在哪里,二妗一声不吭。外婆多方打听,没有找到二妗是谁家的,便决定把她暂时留下来,那时外婆已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外婆叫她们老大、老二、老三。一个月,两个月,外婆从二妗口里没有问出一个字,外婆说,你就叫酸枣吧!
从此,酸枣就成了二妗的名字,二妗开始了在这个家的生活。春天,外婆放羊、锄田,二妗就在坡上挖野菜;夏天,外婆放羊、挖地,二妗就在麦茬地里拾遗穗;秋天,外婆放羊、割草,二妗就在崖边打酸枣;冬天,外婆放羊、纳鞋底,二妗就在沟畔拾柴禾。
从此,秋天的崖畔就淌着一个跑上跑下的笑声,秋天的集市上就多了一蓝篮红红的酸枣,因此大姨有了一袋雪花膏,二舅有了一身新衣服,母亲有了一支钢笔,二妗有了一双新鞋。
二妗一直不说话,却喜欢看母亲做作业。母亲就会把她用过的作业本给二妗,二妗用铅笔在本子上时不时写着画着。外婆从母亲口里得知,二妗是山东人,父母早亡,寄养在亲戚家,她认的字都是哥哥教的,哥哥说她三岁一次发高烧后突然哑的,她和哥哥在逃荒中失散了。外婆把二妗揽在怀里,攥着二妗的手,眼睛闪着泪光,许久,外婆对二妗说:“可怜的闺女啊,娘会疼你一辈子、护你一辈子!”
后来,二妗成了二舅的媳妇,外婆却没能疼二妗一辈子,也没能护二妗一辈子。二妗和二舅结婚生了第二个儿子后,外婆因病去世。外婆去世前紧紧拉着二妗的手,把她的羊群交给了二妗,把她的梯田交给了二妗,把这个家交给了二妗,也把大姨家的冬天交给了二妗。
二
大姨长得很美,像桃花,嫁给了一个在县城吃公家饭的男人,让外婆家在村子里风光了好长时间。而家境贫寒,上有病婆下有幼叔,让大姨的日子过得很恓惶,吃了上顿没下顿,外婆一年四季都要送粮食,就连冬天烧炕的柴禾都要从娘家拿。每年冬天,在二妗家和大姨家的那条路上,一个满载着柴禾的架子车,吱吱哑哑地一趟又一趟。这一走就整整走了十年,直到大姨夫把全家人都带去县城,二妗不再给大姨家送柴禾。
外婆去世后,二妗一个人赶着羊群走在她和外婆一起走过的坡上、沟边、山梁,外婆放羊时干的活她干着,外婆放羊时干的活她干着,只是多了一样事:经过外婆的坟茔时,或久久站立着,或拔拔草,或添把土。
二妗的田地一块块增加,羊一年年变多,二妗拾的麦穗打成的麦子加高了粮囤,二妗打的酸枣卖成的钱丰富了碗的内容。二妗的小麦、二妗的羊、二妗的酸枣,担着日子从窑洞走进了瓦房,二妗家成了全村第一个用砖砌出半米高砖墙盖房的人。八十年代初一个周末,母亲兴冲冲地从拿回一张《陕西省农民报》,对全家人说二妗上报纸了,勤劳致富的万元户。那时候,我还没上学认字,看不懂报纸上是怎么写的,却从母亲的笑容里傻傻地张望着二妗。
二妗生了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二妗就对母亲说,让我做她的干女儿,一年级那个暑假,母亲送我去二妗家住。二妗每天早上把挤的羊奶交给村里收奶员时,总会留一碗给我,我端着冒着热气的羊奶喝着,三个表哥站在一边咂着嘴,我端着碗走到表哥跟前,让他们和我一起喝,二妗用手比划着不让。然而一个意外,让我在二妗家只长住过那一次。一天晚上我突然发烧,二舅说去村里赤脚医生那里包些药回来,二舅出门后,二妗不停地用手摸着我的额头,突然背着我跑出门。二妗跑得很快,抄小路往乡医院跑,坑坑凹凹的小路颠得我哇哇大哭,二妗就抱着我跑。跑到医院后,医生说低烧不要紧,打一针吃点药就没事了。二妗坐在医院的红漆凳子上,反反复复地用她的手摸着我的额头,用她的额头亲着我的额头。天快亮时,我一切正常,二妗背着我往回走,不小心踏进一个坑里摔倒,把我压在她的身下,这一跤竟然把我的腿摔成骨折。
这次离开二妗家后,我在二妗家再也没住过,只有每年过年时跟着家人去一次,吃顿午饭就走。每次走时,二妗就从一个黑色的瓦罐里取出里面的鸡蛋,用一块花布包好给我,母亲每次都说不要,城里多的是鸡蛋,还有鸭蛋。二妗总是笑着硬塞进我的怀里,我的脸常能感到她满布慈爱的眼神的爱抚,三个表哥站在院子里羡慕地看着我。
再后来,我过年都不去二妗家了,对二妗的了解也是从母亲那里来的,二妗用她攒的钱给三个表哥在村里一人盖了一院房,二妗把三个媳妇娶进了新房。前几年一个冬天我去看二妗,沟坡边的老村就剩下了二妗和二舅两个人,还有几间已经破旧不堪的空院落,见证着这里曾是一个村庄的岁月。我问二舅,怎么不住到新村去,二舅说二妗不愿意去,她不愿给孩子们添麻烦。二舅告诉我,几年前一连几天大雨后,房屋上半截土墙出现裂缝,房顶也开始漏雨,三个表哥发脾气,要他们去各自家住,二妗在纸上写下:不去,住老屋,你奶奶从那边回来了,有人。那次大雨过后,国家的救灾安置工程补助了五千元,几个孩子又拿出了一些钱,把房屋修补完好。我在院子和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上房二妗给外婆收拾的那间房依旧干净整齐,桌子上摆着外婆的灵牌、苹果、点心,还有已干成灰色的酸枣。我突然明白了,二妗为什么一直守着这个老屋,她是守着一份恩情,或许她不知道世上还有“感恩”这个词,但她却实实在在写着这两个字。
二妗还在一年年放着她的羊、打着酸枣,二妗越来越瘦了,田地越来越少,羊群越来越少,二妗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挖不动地了,怎么突然就追不上羊群了。有时候,二妗会忧愁地望着远方,深深地叹一口气。
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似乎忘了二妗,记不清多少年没回去了,二妗曾给我捎过几次酸枣,说是城里没有,让孩子吃个稀罕。最后一次见二妗,是二妗去世前的两个月。
我在外地出差时,母亲打电话说二妗在宝鸡市住院,让我忙完后去看看。等我出差回来后,二妗已经出院回了家,我也就没急着去。几天后母亲又打电话说二妗要见我,要求我尽快回去,并告诉我,二妗住进医院时检查已经是肺癌晚期,二妗知道后死活都不在医院呆,就带着些药回了家。听到二妗病情的那一瞬间,我的心突然一阵揪痛。我和母亲说,让二妗来省城看病,我托朋友在西京医院找这方面的专家,母亲说不用了,二妗不会来的,让我还是早早回去看看她。
我带了五千元和晨开车去了二妗家,二妗已经瘦成一捆干柴,嘴角抿着疼痛,从她的眼睛里却没有看到丝毫的悲哀和绝望。二舅说二妗已经吃不下东西了,现在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二妗看到我挣扎着要起来,我急忙跑到跟前扶着她,二妗伸手取头下的枕头,却怎么也拉不动。我以为二妗要靠着枕头坐一会儿,就把枕头靠墙放着,二妗急了,“啊,啊”叫了几声,可怜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半天弄不明白,二舅说二妗要枕头,我就把枕头拿过来递到二妗手里,二妗笑了。
枕头其实就是一个枕套塞进几件不穿的旧衣服,再用针线把枕套开口处缝上。二妗让我把缝的线扯掉后,一只手伸进去,半天拽出一个花色布包,塞到我手里,我打开一看,一沓钱,二妗示意让我数数,我数了数,整整两千元,递给二妗,二舅在一旁惊讶地问:“你啥时藏了这么多钱,我一点都不知道啊!”
二妗用花布把钱又包好塞进我的手里,握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二妗手的无力和颤抖。
“我知道了,你二妗没能为你准备嫁妆,心里一直有个结,这是她给你的嫁妆。”二妗听着二舅的话,连连点着头,我的眼泪掉在二妗的手上,掉在那个包钱的花布上。
一段记忆在视线的模糊中清晰地走来。我和晨确定了恋爱关系后的当年国庆节,带他回老家,顺便去了一次二妗家,二妗看到我,惊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她把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开心笑着。我离开时,二妗拉着我蹲在地上,用枝条在地上写下:嫁妆我给你准备。我摇摇头,二妗急了,又在地上写下:你是我干女儿。“好,嫁妆就你准备吧,我只要五床棉被、五床褥子。”我当时只是不想让二妗失望,随口一说。后来,二舅曾在电话里告诉我,二妗打的酸枣已经卖了两千元,给我把缝被褥的新棉花都买下了。我才知道,二妗说准备嫁妆是认真的,就急忙告诉二舅不要准备,我们在超市已经买好了。就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年,二舅突然脑溢血住进了医院,二妗给我准备嫁妆的钱全交了住院费,就连买好的棉花都卖了。
“拿上吧,你二妗这一生有两个遗憾,一是没有给你准备嫁妆,二是一直没有找到她的哥哥。你就收下吧,别让她带那么多的遗憾走,少一个遗憾,她就走得心安些。”二舅说。
此刻,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本该常来看看二妗,如果我能常来看看二妗,就能知道她的心愿,或许还能帮她找到哥哥。二妗早在心里把我当成她的女儿了,而我又把二妗在心里放在什么位置?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出二妗的老屋,坐进车里启动了引擎,却很久没有动身。看着二妗给我的那个花布包,像山,压得我窒息;像火,烧得我心痛。
二妗下葬后的那天晚上,下了雨,入秋第一场雨,很大。第二天天晴后,满沟满坡的酸枣落了一地,红得晶亮,像血点,把半边天都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