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的一个中午,我在街道上匆匆走着,想快点走回家,以逃脱烈阳。
我边走边想着一回到家就美美地喝上一罐冰冷的苹果醋,冷不防一辆疾驰的摩托车在我的身边急刹停了下来,车上的大叔朝我亲切地喊了一声“姐。”
我楞了一下才回过神,把太阳伞举高,朝着这张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脸似曾相识地点了点头。大叔大概看出了我内心的疑惑,微笑着自我介绍说:“我是鸿运呀——你们家对面赐水叔的儿子。”
“哦,凡仔呀!”,我也笑了。我拿眼睛扫射着他车上满满的邮件,我的笑容控制不住变得有点尴尬。
“姐,我先去送邮件哈,以后有空聊。”凡仔大概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踩了油门,嘟的一声飞走了。我举着的手,随着他远逝的身影,慢慢垂下来。
凡仔是我父亲对门邻居赐水叔的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年纪比我小。想不到他现在变成了快递哥,才三十五六岁的青年人,看上去像非洲大叔。他父亲如果在世,看到他这样辛苦勤快,不知心疼呢还是欣慰呢。
他原本只一个单名“凡”,“仔”是他父母爱惜他加上的,城里人的孩子一般都这样。在户口本上,他名字叫鸿运,他十四岁那年才改的名字。我真怕叫他“凡仔”惹他不高兴,但从小就叫惯了,总觉得还是“凡仔”这名字顺口亲切——何况一切都“已成定局”,他不会太在意了吧。
凡仔是家里的独苗,赐水叔来自农村,老来得子,对他是百般疼爱,从小舍不得他干一丁点活,更舍不得打骂。赐水婶是城里人,自视很高,她看不惯赐水叔农村人的思想行为,整天在家里唠唠叨叨,十足一位啰嗦老太婆样。说句公道话,尽管赐水叔是世上少见的好人,但好人不代表能当好父亲。我虽然觉得赐水婶的脾气有点令人接受不了,但在凡仔的教育上,赐水婶已经是差评,赐水叔还要差评几级。譬如每次总是赐水叔把碗筷洗好了,才叫凡仔来吃饭;他们爷爷奶奶从乡下带来的菠萝蜜,他也是把包肉整理好了放在碟子里让儿子舒舒服服地吃,只差没有喂到儿子的嘴巴里;他每天工作很辛苦,还要在晚上九点钟准时去买夜宵供应牛高马大的儿子享用。凡仔肯定是被他爸爸惯坏了的。
凡仔不爱劳动,在他父母眼里,只是小事情,人家贵族不就是四肢不勤的“高等人物”么?——儿子无心向学才是他们焦虑的重点,毕竟他们望子成龙非常殷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从三年级起吧,凡仔就表现出不像有待栽培的苗子,天天与不爱读书的同学一起逃课去打电子游戏,班主任常常告状,赐水叔夫妇很为这样的儿子头疼。
凡仔不学好,家庭环境起决定作用,尽管当时赐水叔夫妻没意识到。
赐水叔话少,人善良,凡事让着人,也让着他老婆。但赐水婶依然得寸进尺,总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对赐水叔百般挑剔,炒粉放的酱油重啦,洗青菜的时候没有把黄菜叶彻底去掉啦,真是十足乡下佬像。赐水婶脾气重,无论什么事情都能让她嚷上个把钟头,家里因她的高音喇叭天天不得安宁。因为不是我家的事,我们才不觉得那么烦,只觉得他们吵。他们吵架的时候,凡仔就觉得烦,他一觉得烦,就趁势往外面溜。那时游戏室对小孩子的吸引力非常大,没人管,他就旁若无人地走进电子室,在游戏机上左右手甩得飞快,玩得相当畅快。
到凡仔上了初中,赐水叔夫妇终于紧张起他的教育了。两个都是进过学堂的人,怎么孩子读书就这么糟糕呢?赐水婶也骂过打过儿子,甚至用绳子捆起来,一整天不给饭吃,却一点都不见效。他们觉得一定是儿子“冲犯”了命运之神了,要去算算命才行。这个任务交赐水婶执行,她在这方面消息灵通,知道哪里的“算命先生”算得最准。算命先生点着红纸上的凡仔的名字,十份有把握地说:“问题就出现在这个名字上!凡——平凡的人,怎么会有运气?指望他日后会发达,难啊。名字一定要改。”
赐水婶把“鉴定结果”拿回家,赐水叔这回心服口服接受老婆的指责了:儿子出生的时候,他只希望他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平凡人,所以给孩子取名“凡”。谁知等到儿子十岁,国家改革开放,轰轰烈烈的经济建设放重要地位,熟人见面都是说钱多钱少的事情,羡慕的是升官发财的人,谁想当个安分守己的平凡人呢。
赐水叔很固执地认为儿子的不肖,肯定是名字在起阻碍作用。他自己的名字就是根据算命先生的推算给起的:赐水。他五行缺水,有了这一个名字,他一个贫苦农民的儿子,当了几年兵,就能在城市里找到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而且工作顺风顺水。
夫妻俩经过讨论后,非常紧张,又悔恨又充满期盼,如果问题出在名字上,那不是还有盼头吗?
综合了算命先生的建议,他们决定给儿子改名为“鸿运”,大运一来,势不可挡,不发达都难哦!刚做决定的时候,赐水叔忐忑不安,他觉得这名字听着刺耳看着刺眼想着刺心,但他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转几圈,就坦然了。
到公安局为儿子改名,赐水叔夫妇费了好些周折。赐水叔人老实,不爱交际,在城里不认识几个有头脸的人,听说改名字这年头很难,要“里面”有熟人才行。想着怎样到公安局改名,赐水叔急得焦头烂额了好几天。村里那位在公安局工作的兄弟,他不是没想到,真后悔平时忙于工作与家庭,不多跟村里兄弟套近乎。他思前想后、磨磨蹭蹭,最后还是拎着几斤苹果,硬着头皮敲开这位兄弟的门。果真,村里兄弟一听赐水叔的来意,头摇晃得很厉害。他望着茶几上搁置着不起眼的礼物,疏远地说:“这年头,改名难罗!”
听村兄弟都这样掏心掏肺地唉声叹气,赐水叔更坚定坊间盛传“改名难”的说法了。他恳切地望着村里兄弟,双眼渐渐转红,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大概村兄弟的心软了,郑重地叹着气说:“咱在局里也不是有分量的人”——赐水叔好像记他曾说过自己是局里举足轻重的人呐,怎么此刻就换了说法啦。
“我去求局长吧。”村兄弟沉思一会补充道。
“好,到时我买一条中华烟让你带给局长。”赐水叔口气轻松,如释重负。
但他的幸福感未免来得过早。
“一条烟不行啊!局长是办大事的人,这些芝麻小事一般不入他的眼。——局长嘛,至少还得去趟卡拉OK厅才行。”
赐水叔登时瞪大了眼睛。不就改名字吗?不偷不抢不犯法,由于名字过于平凡而改,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啊?他一向思想不复杂,但这次却有点想法了。他涨红了脸,似乎犯错的是他,他小声叽咕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回家跟老婆商量商量再说。他头脑一阵乱哄哄出了村兄弟的家,如果不是一条楼梯通到底,他真的摸不着路了。
回到家里,赐水叔很懊丧地把办事失败的经过报告给赐水婶,家里真正主人气得骂天骂地,最后才骂他窝囊。过几天,她通过四方打听,知道她的高中同学某人还是个人物,就买了一条中等层次的香烟送过去,儿子的名字就从非常平凡的字眼变成特别烜赫大气的“鸿运”闪烁在户口本上了。我猜想着,当时他们揣着儿子改名后的户口本走出公安局,一定像鲁迅先生的《药》里的老栓捧着的“馒头”,心里充满了对未来无限的希望。
儿子改名后,夫妻俩狠下决心要在儿子的教育上下功夫,这时凡仔已读初中。首先从数学下手,20块钱一节课,请的是本地教育学院的在读大学生。在刚过去的九十年代,20元一天的补课支出,普通家庭高攀不起。
辅导一个月后,辅导老师自动辞职,他说他对凡仔的进步一点都起不到作用,他领这样的补课费觉得非常惭愧。
赐水叔夫妇构建起来的“伟大工程”就此轰然倒地了。“鸿运”之名并没起到一丝作用,凡仔甚至变得更加桀骜不驯。赐水叔担心他以后连一个平凡人的安稳日子都过不上。
凡仔游手好闲地度过了青年时期,不肯结婚,啃老啃到赐水叔过世。因了这孩子,赐水叔咽气的时候都不能安心。
我以为凡仔一直不务正业下去,不想他现在竟然能从事这样艰苦的工作,而且在大热天都干得这样卖命。赐水叔教育不了自己的孩子,生活与社会替他教育了。赐水叔的初心就是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过平凡而安稳的生活,他的愿望已经达到,他在地下该安息了吧。
赐水叔可能不知道,现在政府事务公开,只要材料齐全,到公安局改名只需填表即可。凡仔改名,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办事人员私下受贿的事情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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