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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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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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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远去的庞大身影

                      

 

八十年代初,生产队解散,包产到户,我家与另一家共分到一头老公牛。真的是老得有点过了头的牛,走路都慢吞吞的。这样一头老公牛,过不久就被偷去了。

父亲只好想办法去买一头来。家里再穷,土地是要耕种的,总不能老是借别人的牛呀。

跟着牛中(介)跑了几次,父亲终于牵回了一头牛,是母牛,黄色,父亲说她已经到了“了齿”的年龄了。问“了齿”是多大,“大概相当人的40岁”,父亲说。那么,也是一头老牛了。

这头牛不仅老,还缺点多多,令我们一家失望,令母亲生气。这牛不会犁田耙地。有什么用?八口人七个农业户口的土地该怎么办!还一只眼睛白内障,很严重的白内障,两只角不是短短的像竹笋、坚硬向上,而是长长的,像绵羊的角一样弯着,旧主人大概嫌碍事,就锯去一截,走起路来,那两只牛角摇摇晃晃。真是怪牛。

这样怪异的牛,当然便宜。却成为村子里的笑谈。父亲说,这牛骨架大而好,螺旋长在用黄金分割法点出的好位置,最有前景的:牛主人说她怀孕了。至于耕种的技能嘛,可以让她学。

于是,每天黄昏时刻,在村子旁边的松软旱地上,老远就听到父亲呦呵的声音,那是他在训练母牛耕地。

这牛骨架大,脾气也大,像公牛一样倔强,在她老大不小的年龄训练她耕地,使她很生气。她甩头、踢脚、打转转,甚至停止不前,给父亲带来很大的烦恼。别人更加笑话父亲了。总有这样的情景:父亲训练母牛,被她弄得筋疲力尽,旁边站着一些好心人在指点,摇头叹气。

训练母牛会耕地,真是印证了“世上无难事”这句话。父母亲终于松了口气,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笑容。但马上又有新的担忧困扰着他们:母牛真的是怀孕了吗?怎么看不出一点迹象呢?看她那样,有的是公牛的特征,她会怀孕吗?

父亲尽管也担着心,安慰母亲同时也是安慰自己说:“这牛骨架大,就是怀孕,也不容易看得出来。”

就如耐心等着母牛能耕地一样,我们也耐心地等待着母牛的肚子能大起来,大起来。为此,我们默默地祈祷:给我们生一只小牛吧!这是那时我们一家的共同心声。

在艰难的等待与一片质疑声中,母牛的肚子真的是一天天大起来了,父亲如释重负,在村子里讲话的声气也高涨了许多,乡亲们再也不敢取笑他了。

母牛顺利产下一头小牛,那是家里特有的幸福时刻。大家围着这头小牛,啧啧称奇:她的优美骨架,她的恰到好处的螺旋,甚至她鲜亮的毛色,无一不令人称道。她的母亲老黄,也母因女贵,大家都忽略她的不好,觉得她确实是头好牛,看她那优良品种!父亲也被称赞有眼光了。

我们把这头小牛叫阿红,因为相信她也是品种优良,父亲决定留下来繁殖后代,所以多少人慕名上门,给出多好的价钱,我们都不卖。每次我们小孩去坡上放牛,小红在她母亲的身边蹦蹦跳跳,总引来一些老农的驻足观看,说这是他这一生见过最漂亮的小牛,我们小孩便异常的高兴,在同伴间总引以为傲。

因为对老黄怀着无比的感激,就是到了阿红会耕地,我们也不卖掉她。母女俩,确实是

好样的。在我们一家的农业创业史上,做出了艰苦卓越的贡献!

父亲是很有雄心的,他有合作总店的一份工作,却也想在公干之余,当一名农业能手。队里分给土地,也有自留地,他还嫌少。于是联系几家村民,把一些优良农田换成劣质土地,这样就可以多得土地了。我们家便成为村子里农作物种植最多的一家。那块劣质土地,被称为 “屋间园”,真是块宽阔无垠的顽草丛生的旱地,几经整理才能种植。在那里,我家种过番薯、木薯、香瓜、花生、青椒……。那一片土地上,父母及姐姐披星戴月,撒下无数的汗水;老黄阿红母女春夏秋冬,留下艰辛的耕耘足迹。

她们不仅负责全家的农田、自留地、“屋间园”的耕耘工作,田里的稻谷,自留地的甘蔗,“屋间园”收获的番薯与青椒,也都是阿黄母女一车车拉回来。

90年家里盖两层的楼房,我家的母牛俩,也参加了建设。那是何等艰苦的日子啊!为了节省钱,填地基用的石块,是母亲与姐姐到山坡上一块一块捡来,是阿黄母女一车车拉回来的。母亲她们因为捡石块,手都磨出了血,把石块从山谷里挑上来,肩膀都磨成茧;阿黄母女拉那一车车的石头,上坡下坎,她们是怎样度过劳累的一天天啊!

我们一家人都感激阿黄母女,都觉得对不起她们。如果她们是在别人家,日子也不会过得这样艰苦,至少在草料方面,也充足可口些!我们家耕种的农作物不仅多,在放养牛上也缺少人手。家里孩子一个比一个小,父母亲注重培养孩子读书,所以我家的牛,就是在没耕种的时候,都没有像别人家的牛那样,享受丰盛嫩绿的田埂上的青草,而是被固定在一块山坡上,啃一些枯萎的短草皮。就是到了周末,孩子有时间了,但因为阿黄母女加上她们产的小牛,是一族,也不便于牵到田埂上,而是赶她们一家到坡上,看管着。阿黄是大肚皮,在印象中,很少有吃饱的时候,肚子总是凹的。刚来我家时,她体格健壮,臀部肥满浑圆,她生下阿红后,竟然是瘦骨嶙峋的一个大骨架。每次牛饮水的时候,我总期盼着她多饮一些,再多饮一些,为的是能看到她的肚子大一点,不显得那么饿。

母牛劳苦,吃得又不好,这是我们愧对母牛的。听别人说,青鳞鱼能肥牛,父亲就去买青鳞鱼给她们吃,可是,母牛进了我们家后,就如同染上了我们家的瘦症,青鳞鱼是吃了不少,却也不见效。为了减少母牛眼睛白内障的痛苦,父亲也买来眼药水,母牛眨着眼睛,泪水和着药水簌簌而下,忍着心给她涂,可也不见效。稍微心安的,为了暖身,冬天给她们母女各一小桶番薯水,看着她们津津有味地喝着,特别欣慰。

我们喜爱阿黄,尊敬阿黄,她是我家牛群的始祖,是这群牛的德高望重的母系首领。阿黄品种优良,她的阿红也品种优良,我们都一直养着。她们母女一个接一个给我们家生下小牛,就像把牛仔放到了沈万三的聚宝盆里,我家的小牛就是多,有时三代同堂一共五个,给人的感觉就是牛群。我家的小牛很抢手,一般都是母的,人人都想买去作种。父亲讲义气,一般都卖给村中的乡亲,价钱也不高,那时,不用两百块,就可以牵走我家一头小牛。

阿黄到我家近十年,真是劳苦功高,感觉中,就是家中的一员,根本想不到让她离开。有一天,父亲突然说,要卖老母牛,我们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就跟父亲争论起来。

“我也不想呀。”父亲倍加伤感。“但如果不乘她这个怀孕的时刻卖掉,再卖的时候,只能是卖给屠宰场了!那时更不忍心了。”

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们记得有一篇把老马掩埋的外国的故事,可是,以我们的现状,我们没有达到等老牛老死再把她埋起来,像对待家里的故去的老人那样。我们多渴望能那样啊。我们毕竟没有。每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家万分对不住阿黄,对不住这头为我们立下汗马功劳的老牛,她伴我们走过整整一个时代——艰苦时代!

卖掉老黄的那些日子,家里人都很沉默,特别是父亲,很哀伤,好像送走了一位可敬的老人!

 卖掉老黄后,家里也逐渐从农业向商业转型,也不养那么多牛了。最后因为完全脱离农业,舍不得把阿红卖给别人,就送给了舅妈。听母亲说,过几年,阿红老了,舅舅就把她卖了,只留下她生的一头小牛。这头继承了老黄阿红美好骨架的牛,因为舅妈牵到田埂上吃嫩绿的草,竟然吃了不少的农药,就在当天死去了。舅妈扑在这头怀了孕的小母牛身上,哭了整整一天。

这就是有关老黄一家的故事,竟以这样凄惨的结尾结束了!

多少年过去了,总会想起我家的牛,总会想起老黄。

想父亲的时候,看到绿草如烟的时候,看到挂钩挂着如麻的牛肉的时候,总会想起我家的那些母牛,这些时候想到母牛,心里总涌起淡淡的哀伤、无限的惆怅。

想母牛的时候,有时会像想起失去的亲人,不由泪流满面,在泪光中,总看到阿黄那庞大的身影,慢慢的向我走来,又缓缓的无奈的拖着她庞大的身子,渐渐地远去,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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