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的门卫吴大叔一瞥见李先生那辆白色的奥迪开过来,老远就按了闸杆的按钮。闸杆徐徐升起,吴大叔忙不迭地冲着车子点头微笑,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可这一次,李先生并没有点头还礼,甚至也没有把玻璃窗降下一丁点,而是漠然地把车往前开去。吴大叔不免觉得晦气,热切的眼神瞬间黯淡。虽然自己是老熟人又是长辈,人家却是报社的大主编,自己能怎么样?吴大叔依然微笑着,恭敬地送高贵的人物远去,心底下却琢磨着李大主编今天怎么啦。
李先生今天怎么可能顾得上吴大叔了呢,他一身的心思,全放在他的初恋情人王女士的身上,他连自己是谁也懵懵懂懂了。身边的一切景物与人,都远在天边与他不相干似的,他能安全地从家开车到单位,得感谢潜意识里人的安全本能。昨天上午十点,高中同学聚会,是他与王女士分别二十二年后的首次相见!聚会上的“惊鸿一瞥”,搅得他二十二个小时心慌意乱,整夜失眠。
“人过四十而不惑”,李主编今年刚好四十有一,事业蒸蒸日上,家庭和谐美满——他现在却春心荡漾,浮想联翩,不是依然有惑么?也许古人错了。
李先生麻木地把车停在报社划定的位子上,心事重重地下了车。在这块再也熟悉不过的园地上,他几乎分不出东西南北,他努力地定了定神,才选准了正确的道路。最近几年,报社注重园林建设,园圃里的报春花正开得姹紫嫣红,整个院子春意盎然。他平日赞不绝口的草的嫩绿,花的娇艳,此刻他却无动于衷。他沉醉于回味王女士的一颦一笑,在这条荡漾着春的清新气息的小路上,他失魂落魄的僵硬躯体显得特别碍眼。在大厅电梯门口,他呆滞的眼光触到了同事老张,老张手里崭新的文件袋让他触目惊心,他这才想起自己忘记带上今天要交的材料了。他揉着脑壳寻思,追忆的丝线一直延伸到前天在人事科领文件袋的时刻,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哦,原来在离开家门的那一刻,妻子提醒他把今天要交的重要档案带上。他真该庆幸文件袋是落在车上而不是落在家里,脑海里20分钟车程的家那么遥远,他怕自己没力气回得去。
“我把文件袋落车上了,这就去拿。”他冲老张笑着,神情很木。老张肯定没有觉察出来,只道年轻人这样缺乏神采,是由于文人习惯性的熬夜。
“看你魂不守舍样,该不是做了春梦还没醒吧。”老张望着他的背影开着玩笑,完全想不到自己能像江湖中的算命佬竟然给蒙对了。
年轻人愣了一下,头脑好像又清醒了些,心里不满地咕噜着:“这老家伙果真厉害,连开玩笑都能一语中的。”他庆幸自己自制能力强,依然能镇定自若,只把手举在头顶摇了摇,算是给老张作答。老张开心的笑声一连串响起,紧紧追随着他的脊背。他怪老张这次玩笑真开大了,一个老人家干嘛笑得那么大声?有人陆续走进大厅,他不禁脸红耳赤。
他茫然地向车子走去,心情忧郁——在纷至沓来的各种情感里面,他断定最终是忧郁占了主导地位。如果用手摸,肯定能摸到胸口的那块郁结,不过他羞于这样干。他已经不可自拔地重新跌落在同一个爱情旋涡里——喜悦、激动、期望 、沮丧、失望、绝望等种种情绪轮番折磨着他,令他殚精竭虑般心力交瘁。
他穿过五彩缤纷的花圃时,这回被鲜丽的花儿抓住了眼光,心咯噔一下子敞亮了:报春花开得这样喜气,万一是应人的心意呢。李先生年轻有为,文质彬彬,遇上事情却像老头子一样迷信。他臆想这些报春花是专门为他而开的,不觉心头暗喜,人也精神了许多。
爱情诗、抒情散文,他从高中起就写了,大学时期更是写得不少,工作后也从不辍笔,现在遇见他思恋中的女神,他的被缪斯亲吻过的心,怎不情意绵绵、愁肠百结?他的青春偶像是徐志摩,他不只敬佩这位才子的才情,更是垂慕他的际遇,“徐陆之恋”的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超凡脱俗——人活着,就应该爱得这样自由、浪漫、畅快、勇往直前且富有气魄!徐志摩的那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深入他的骨髓,曾经成为他追求爱情的强大动力。昨天王女士的出现,他那蛰伏在心底深处的“爱情动力”又爆发出洪荒般的生命力了。他心旌摇荡,幻觉中美妙的爱情陶醉着他,他轻盈的灵魂随着清风在满是芬芳的园圃里惬意地飘行。他不屑于回顾这近十年来的和平安定,那是多么平庸的日子哦,简直不是他这个艺术家想要的浪漫生活。
近处的低空飞翔着一群麻雀,倏然停在头顶秋枫翠绿的枝头上,它们叽叽喳喳地欢叫着,他从心醉迷离中惊醒,记起自己原本是要来取文件袋的。他不再磨蹭,立即取了文件袋,第一时间交到了人事部。一离开人事部,他就心急火燎地径直上自己的办公室去,经过社长敞开的办公室也目不斜视。他急不可待,不仅因为他确实有稿子要过目,更重要的,他的办公室足够宁静,他能惬意地蜷缩在沙发上品味爱情而不被打扰。
真见鬼,才一个晚上,就来了这么多稿子,简直不让人活了!他把鼠标在收件箱的页面向下一拉,出现一串长长的来稿显示,而且好几页!他开始变得焦躁甚至愤恨了。这些肯定又是一堆垃圾稿件!他气急败坏而又幸灾乐祸地想到了一连串形容词:庸俗不堪,一塌糊涂,愚不可及,错字连篇,啰里啰嗦,不懂装懂,废话连篇,虚张声势,空洞无物,陈词滥调,味同嚼蜡,狗屁不通,文不对题,离题万里——反正他不用打开,一看那些题目他就觉得恶心,什么《我的青春之梦》《飞越梦想》《梦里的故乡》……
梦,梦,中国人就爱做梦,晚上做梦,白天做梦,举国上下都在做梦!此刻他大概想到自己很多难以实现的梦想,异常恼怒这几个梦字。它们在焰火中变成千百个梦字,霸占着全屏,就如榴莲皮上密密麻麻的刺,不仅刺眼,更刺心,他马上觉得晕晕的脑袋被刺得疼痛难忍。他努力克制着厌恶情绪,静了静心,才怀着十二分的不情愿打开他随意选中的《梦里的故乡》。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想起故乡,我想得最多的是村子的外围,稀稀落落地凸着一座座质朴的草坟,每一座草坟里面都埋藏着一部悲苦的故事。今天的第一篇文章就遇见“死人”,真是活见鬼!而且不是活灵活现的“新鲜鬼”,这个开头多么庸俗老套!既然你提到了坟墓,抱歉啦,那就让贵尊您的篇文章第一个进坟墓吧,哈哈——。他哈哈大笑几声,好像报了深仇大恨一样畅快,毫不犹豫就点了《梦里的故乡》的交叉。他余怒未消,用力地把鼠标磨着桌面,第一次想到当编辑真是他爷爷的窝囊,在一个三线城市当一名报纸文学版的编辑简直是愚蠢犯贱至极!自己竟然能容忍多年,还乐滋滋地以为风光无限、大有作为!瞧吧,自己干的是一份什么样的营生!与一些自以为是的垃圾投稿者一起厮混:听他们的阿谀奉承话,帮他们看毫无价值可言的稿件,费尽心思教他们写作技巧。更甚者,费心费力地为这些低劣作品进行加工润色,像给小孩子擦完屁股之后还拍拍屁股说“好了”,然后刊登出来!他越想越气,咔嚓一声就把电脑的电源给关了,气呼呼地挺坐着。要静下心来阅读或遴选作品是不可能的了,他有些愧疚,却马上找到充分的理由安慰自己的良心,因此离开电脑时他能心安理得地躺到一旁的软皮沙发上去,把两脚高高地架在沙发靠背上,陷入爱情的深渊里肆意地备受煎熬。“趁年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尽力去尝遍所有痛苦,这种事可不是一辈子什么时候都会遇到的。”——前不久他刚看了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母亲对备受爱情煎熬的儿子说了这么一句话,因为心有所感,他就刻意记住来。哎,爱情的煎熬真不好受,但确实觉让人感觉高尚。
二
李先生对心仪的爱情感到绝望,因为他已经不是自由之身。他结婚很迟,到了三十四岁,经人介绍才匆匆结了婚,现在刚过七年的婚期。他为什么结婚这么迟?别人以为他恃才放旷,实际上他耿耿于怀交给王同学的初恋情感,时光流逝,就是放不下。对了,王同学有一个如紫薇花一样很诗意的名字——薇。他私下尊她“薇薇女王”,亲昵地称她“薇薇”。他对薇薇姑娘十几年痴心不改,因为她在他的视野所及之处,真的如紫薇一样一枝独秀。他的内心深处,只要她还没有男朋友,或者有了男朋友还没有最后结婚,他就可以思念她,他就还有机会。其实王薇结婚也很迟,28岁也算晚婚了,但他得到她已经结婚的消息更迟,是五年后的一个晴天霹雳的午后。
时隔二十二年,薇薇又出现了,也带来她“自由了”的消息,正是这个消息让他的心底掀起万丈波浪。离婚后的薇薇,依然一枝独秀的耀眼,用风韵犹存来形容她简直是对她的侮辱。他确知她比他小一岁,今年刚好四十,她的身上却没有一点儿岁月的痕迹,只有青春的神采,“岁月从不败美人”说的原来是她。她的身段娇巧得就如跳《天鹅湖》的芭蕾舞演员,她的肤色如仙女般平滑白嫩,盯着她多看几秒钟,站在面前的简直就是二十年几前的那位楚楚动人的少女薇薇啊。当她的学生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李先生痴迷的想象里,薇薇的课堂多么令人心旷神怡。
她自由了,她自由了!他一次次地叨念着“她自由了”,一次比一次瘫软无力,从激动到沮丧到绝望。他愤怒命运对他有失公允,他仇恨生活对他太苛刻,结婚七年的平静美好开始动荡了!
他直愣愣地瞪着双眼,把白色的天花板当成天,他要“问天”。他觉得天花板太白了,苍白到无味无望,生活原本就是这样无聊至极!这种人生空虚的想法引发他极度的颓废、惶恐、绝望。他脑子里了无头绪,断定这一期的文学稿子的选取,是如何也赶不出来了,就拜托老张吧,反正老张是那种工作任务少就无聊的人。想到此处,他放心地让自己痛快淋漓地体味着生命的苦恼。
薇薇在高中时就已经出落得仪态不俗,是名副其实的“校花”,她不仅亭亭玉立、面容姣好,才情更是出类拔萃。到了高三,她引得众多前途无量的莘莘学子为之神魂颠倒,好像到了世界末日。大家都忙着向她表白而不是忙着备考,若能得到她愿意放弃万里前程,大有温莎公爵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气势。他只是这支庞大的追求者队伍中的一员。那时他的文学水平已经在本市崭露头角,在学校文学社担任社长,他借助缪斯的灵气与爱神徐志摩的力量,在最后一个学期把二十六首情诗陆续送到女神的手中——当然,私底下因为感情喷发而写却未发布出去的不计其数。女神很有分寸,不答应也不拒绝,在他面前依然能面不改色,平静如水。离高考两个月了,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发出他的第二十六首爱情诗后他终于收到一句话的回复,是用蓝色信笺写的:安心备考吧,如果你考的分数没高过我,就当一切没发生过,祝你好运。
当时他收到这样简短的回复时,五味杂陈,觉得女神是在拒绝又像是在鼓励,那淡淡的蓝色给了他宁静的感觉,宁静中隐隐含着忧郁,他的心中,浪漫的紫色蔷薇变成端庄的蓝色康乃馨。他与女神的成绩不相上下,都是这个重点班十名内的佼佼者,深得老师的期许。他想,他如果能快马加鞭,他的高考总分一定超出女神而人生快意。他几乎是怀着必胜的急切心情回复了四个字:一言为定。从此他停止给女神写诗,安心备考。
高考分数揭晓,他上重点本科了,女神也上了,但他却以十三分落后于女神!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份承诺就像一条天河把他与女神分开,连遥遥相望的机会也没有。真的“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天空总是一片淡淡的哀怨的云彩。
他厌恶“13”这个数字,就是从获悉高考分数那时开始的,可谓跟得上欧美人士的步调。当时结婚,他的父母选好了十三号这个日子,他愣是寻找各种理由推了;四年前买房子的时候,他与妻子一致认为御海湾不错,妻子非常中意的一套在十三楼,他死活不肯,给出的理由令人啼笑皆非,温顺的妻子也依了他。就是车牌号,有“13”的,他都排斥;家庭聚会,他也不会选在13号。大学四年,他备受煎熬,他与女神在省城两所不同的大学,两间大学毗连为邻,他们却互不见面或通声信,“老死不相往来”。毕业后,他回到家乡的滨海城市当了一名报社编辑,而他的薇薇,则顺利地留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当了老师,距离更远了。
昨天高中同学聚会,面对薇薇的一刹那,他的泪水就要喷涌而出。啊!原来二十二年以来,他的心海是“假平静”,他镇压在心底的爱,翻江倒海,几乎要当着他的初恋把他击垮!她依然那么温婉、阳光,看不出离婚给她留下一丝伤痕。她对他的笑多灿烂啊!她晶莹的双眸,似乎在向他发出电波。他被电到了,整个聚会中,他神魂颠倒,兴奋而幸福着!她的眼神一直离不开他,好像在提醒他的那二十六首情诗,她可能在向他暗示:现在我自由了,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这次聚会很成功,回来了四十二位同学,该来的几乎都来了。在北京、上海、南京工作的同学,都赶着回来了,只有出国的几位缺席。同学们兴高采烈,无拘无束地高谈阔论,海阔天空。在滔滔不绝中,男同学终于依次爆出当时对女神的暗恋,连上了清华的学霸也不例外。静静地聆听着同学们讲述快乐的高中往事,我们的李编辑红着脸不敢吭一声,因为他的爱是那么深刻,痛入肺腑,他不可能与任何人分享,怕一开口他会控制不住放声大哭。他们竟然能在回忆爱情的时候谈笑风生,好像那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是转述别人的故事,那算什么爱情呢?他暗中嗤笑他们不懂得爱,没有他爱得那样刻骨、神圣、不可侵犯!他想到这点,骄傲地挺了挺胸,把眼光偷偷地扫向女神,正好迎接了她投来快意的一笑!这似乎成为他们心底下的一个共同秘密: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只欣赏他。
他接到女神给他发出的信号后,信心百倍,自尊心在一众发达了的同学中傲然挺立。无论她在干什么说什么,他都觉得她是做给他看的,说给他听的。是她首先主动走到他身边与他干杯,她眼神里的深意,让他愉悦地战栗。他被别人称为大作家的时候,她喜形于色,似乎他所有的一切成就,都属于她。
聚会散场的时候,女神飘然而至,对他以及他身边的几位同学说:我的学校还未开课,我打算再逗留两天,我们几个留下的还可以接着小聚。这句话当然不是专门对他一个人说的,他却认为是专门对他一个人说的!
他的妻子,是一位小学教师,比他小八岁。那时他为了结婚而结婚,算是把这一生的一项重要任务给完成了,免得他的老母亲整天在耳边聒噪,搅得他内心不得安宁。这女子很仰慕李编辑,说少女时期就已经读他的作品,现在也一直在读,那么说她是读他的作品长大的啦?哈哈,有一个崇拜自己的女人做老婆,自己的作品以后不愁没读者,这倒不坏。无论才情还是外貌,这女子远不能与薇薇比,但人长得并不讨厌,文文静静的,惹人怜爱。他打定主意就娶这位“鸽子”,几乎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让人家怀上了孩子,在“奉子成婚”这点上,他居然跟得上潮流。这段急就的婚姻其实非常美好,他的妻子性情温和,尊老爱幼,懂得体贴丈夫,对他的事业全力支持,是当之不愧的贤妻良母,很合他母亲的意。七年来他算过得平平静静,渐渐淡忘了心动的薇薇。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七岁了,刚上一年级,狡黠可爱,每天在家里蹦蹦跳跳的,给奶奶增添不少乐趣,也给爸爸妈妈带来许多喜悦。赶上二胎政策,他妻子又怀上了,他希望是个女孩,儿女双全,正好配成一个“好”字,这样他的家庭就完美了。薇薇的出现,带着她的自由之身,把他整个人给震撼了,他觉得他精心编辑的那个“好”字,开始摇晃模糊了!
三
夜幕降临,华灯闪烁,宁静的海边,“画上舫”的一间大包厢透出桔黄色的灯光,让这片海域充满着温馨与浪漫。一群到了不惑之年而依然显得年轻的人围桌而坐,他们神采奕奕,谈笑风生,满室春风。这群学业有成、事业有成的天之骄子,正是李编辑与他的同学们的小聚,当然,俏丽的微微也在其中。亲爱的她坐在圆桌的对面,他一抬头便可看到,这个位置令他神魂颠倒,他可不少抬头,几乎每一次都与薇薇四目相对!杯觥交错,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正好掩盖了他初恋一样的激情,他只愿意这次聚会无限延长,永不结束……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很不情愿地看了看,手机屏幕显示“老婆”二字,他更加厌恶了。真是不合时宜的老婆婆!
他想赖着不接电话,当着这群高雅人士的面,却又不好意思赖下去,他只好向桌面点点头,起身到一边接电话了。他转身时,羞愧得简直不敢看薇薇一眼。
“奶奶病了,要马上送医院。”手机的另一头传来急促的声音。
“什么病啊?”他一点都不着急,语气中略有抱怨。真气人,为什么就在这个骨节眼上病呢?她们一定是串通好了来骗他的。他懒洋洋地加了一句:“如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带妈妈去医院就行,我这里有正经事情。”每次妻子都是把他的事情看得比她的生命还重要,一句“正经事情”总能让她退却。
“是肚子痛,看来不是一般的痛,奶奶都控制不了。老人家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一个女人家做不了主的——而且小车你开了,一老一小,叫我们怎么去医院?”女人这次竟然不让步了,不依不饶地坚持着。
李编辑返回酒席的时候,脸像马脸一样长,而且特黑,心里的失望他一点都掩盖不了。满室的欢笑,因为他戛然而止。李编辑没有坐下,只扶着椅子的靠背说;“我很抱歉,我有重要事情要先行一步,你们继续。”
见他说得那么郑重,大家也不好阻挠,一位同学打趣说:“什么事比我们的同学聚会还重要呢?你瞧瞧,耶稣还在,你这个犹太就这么心急着要溜走。”这位同学指着“薇薇女王”大笑起来,她是今天的圣王耶稣,正领着她的十二个门徒享受快乐时光。该死,今天聚餐,怎么就是十三位!
李编辑涨红了脸,低声叽咕了一句:“是很紧要的事情,我母亲突然犯病。”
“哦,那快去快去。”大家异口同声。
李先生急急推门进屋,在客厅里就听到他母亲从她的房间传出痛苦的呻吟声,他的妻子与孩子都在给老人家轻轻按摩,他们一抬头看见他,悲哀的眼睛就明亮起来,好像看到了救世主。时值还透着冷意的早春,老人家却满头满身是汗,疼痛难忍可想而知。母亲蜷缩在木床上,那样瘦小虚弱,他霎时明白,如果母亲真的有个闪失而他又赖在外面快乐,他将悔恨终生!
在医院的病房里,老母亲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儿子的手,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儿媳妇的手。老人感到自己肚子痛得这样厉害,一定是得了恶病,留在人间的时间不长了,得抓紧时间交代儿辈们一些事情。
“我这辈子,早早就守了寡,含辛茹苦拉扯孤儿,别人都说我命苦——可我觉得我好命,儿子有出息。”老人望着儿子,含泪的双眼露出幸福的微笑。
“我的好命,还是我的好儿媳妇给的,”老人转过头来,望着泪流满面的儿媳说,“最亲的闺女也没我的媳妇仔对我这么好。”
母亲的泪,妻子的泪,流到了李先生的心里,把他的心洗涤干净,杂念全无,只有温暖与感动。
“有道是‘家和万事兴’,还有一句‘平安二字值千金’,你们要紧紧记住这两句话好好过日子。”老人说得很庄重,夫妻俩拼命地点头。“我们李家祖宗一定是积了阴德,才让你娶了个这么好的女人,李家该在你这一代兴起。”老人很欣慰地笑着。
李编辑此时此刻想起心中的薇薇,觉得她是那么遥远,远在黑夜寒空中的渺茫里。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反而感到一种心安。医生送来老人的检查结果,他心惊肉跳,再也无心顾及其他了。
第二天,明媚的春光洒进房间,李编辑刚用完早餐,手机响了,看看却是个陌生的号码,显示“广州”二字。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喂,您好,我是王薇。”
“您好!您好!您好!”李编辑猝不及防,慌得语无伦次,把“您好”机械重复着。
“我是打电话来问候伯母以及你的夫人的——伯母没什么大碍吧?”
“没什么大碍。昨天吃海蟹,多吃了一个,加上吃了几颗二贝螺,老人家的肠胃受不了——今天下午就可以办出院了。”
“没什么事情就好,”薇薇的声音,多么清晰,多么平稳,多么清脆啊!当老师的人,声音就应该这样美好才能吸引学生。他希望多听她说话,却愣呆呆的不知该如何把谈话继续下去,只觉得这短暂的中断很尴尬。
“你走后,我们谈起了你和你的家庭,都羡慕你——你有一位好妻子。”
“那是,那是。”他又机械地重复着,他为自己的笨拙感到羞耻,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被动,于是问道:“你女儿跟你吗?”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干嘛提人家不开心的事情?
“是跟我,老公跑了,一定要留住孩子,总不至于变得一无所有吧。”薇薇的语气很轻松,而且透着胜利者的骄傲。
“我们结亲家吧。我的孩子今年七岁,看样子也不傻。”
薇薇同学格格地笑起来:“我女儿十岁啦。”
“大三岁好啊——女大三,抱金砖。”
薇薇同学还是笑,不做答。
“你以后,以后……”李先生想到了另一个话题,却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你是说我是否考虑再婚,是吗?”薇薇女士的语气非常轻松,“追求幸福,我不会停止——‘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李先生听了,心不由一颤,原来徐志摩的追随者,不只他一人。又是一阵沉默,好像他们是在远祭他们的“心灵大师”。
“当然,我会很理智地追求我的幸福,我们毕竟不小了,过了‘不惑之年’了。”微微先开口了。
“那是,那是。”李先生唯唯连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四十一了吧,比我大一岁。”王薇轻松地说。
“是的,四十一啦——愚人的数字。”李先生想起自己的春梦,沮丧中夹杂着羞愧。
电话那头却笑得很开心,李先生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他释然了,他终于抛开了徐志摩。二十二年以来的情感郁结,在与薇薇愉快的闲聊中烟消云散了,两天来扼住他的热烈情感也平伏下去了。
傍晚的时候,老人家出院了,李先生让妻子先陪伴母亲上楼,自己带着儿子在小区的花园里游逛。花园里最醒目的就是紫薇,那淡紫色的花,在枝头团团锦簇,儿子忽然兴高采烈地说:“爸爸,妈妈就像这些花儿一样美。”
“哦,”他心情舒畅地应诺着儿子,“那么爸爸呢?爸爸像那棵树吗?”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株挺俊的秋枫。
“不,爸爸就像这个,”小孩子捉弄着紫薇旁边的一丛红背桂花叶子,“爸爸干嘛要离妈妈那么远呢,一家人就应该紧靠在一起。”
孩子的话让李先生很感动,他拉着小孩的小手,深情地说:“是的,是一家人就应该靠在一起,心也不分开。”他拨弄一下红背桂花茂盛的枝叶,叶子红色的一面都一浪浪的翻卷过来。他想,他对薇薇的爱,热烈如那火红的底面,而他最需要的,却是绿色的一面,宁静而且朝阳。他举头欣赏着美丽的紫薇,孩子说这娇艳的花儿是妈妈,他默默地点头:原来,紫薇不只是他的那位薇薇,世界上一切美丽的女人都可以称为“紫薇”,在丈夫的心里都是一枝独秀。他仰望清明的天空,天边漂浮着几朵云,那么宁静,他知道这些可爱的云朵会慢慢地从他的头顶消失,就如他深爱的“薇薇”。
第三天,李先生上班,老远就把车窗降下冲着门卫吴大叔招手微笑,这回倒是吴大叔反应迟钝了。吴大叔看到李大编辑今天这样精神抖擞,马上也精神斗神起来,赞叹这才是我们李大编辑该有的样子。
到了办公室,李编辑心满意足坐到电脑前,不慌不忙把电脑打开,对今天的稿件充满期望。在收件箱里往下一拉,好家伙,满满三个页面,不愁这期选不出好稿子。他想起前天略过的那篇《梦里的故乡》,怕有漏珠之嫌,赶紧寻出来再看看。啧啧,原来真是一篇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