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一棵桑树,高大而古老,好像一位老人半伏在地上,攀爬起来很方便。桑叶葳蕤,桑葚不多,可到了深秋,还有驼红的葚子零零落落地,像捉迷藏一样藏在枝叶里,引诱我们三五个嘴馋的小屁孩爬上去摘。小巧的身子架在树杈上,我们往口中塞着酸涩萎靡的桑葚,凝视着远方,得陇望蜀,问:“新年该不远了吧?”
“新年来到海洲岭啦。”
“新年来到打谷场了。”
“新年来到我家后园了。”
你一言我一语,新年好像到了家门口了。紧接着嘻嘻哈哈一阵快乐的笑声,把旁边龙眼树上的小鸟都吓飞了。其实新年还远着呢,还有两个多月远。
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小孩子最有盼头的日子就是过新年,老早就叨念着新年。有一套浸溢着樟脑味儿的新艳衣服,运气好的孩子,还可以从长辈那里得到几毛压岁钱——最能解馋的,是新年粽子,那可是让我们饱食了整整两个月的糕点。
在记忆深处,新年粽子就是我们的好朋友。从寒冷的冬天到料峭的春日,在我们小手里冒着热气的粽子,无限地温暖着我们幼小的心灵,带给我们无比的骄傲与满足感。
我们家乡东海岛的年粽,有米粽、粉粽两种,用露兜树叶或滑叶山姜叶包裹。“米粽”是纯糯米,中间有一块香喷喷的腊肉;“粉粽”是糯米粉,红糖搅拌,味甜。刚起锅的“米粽”,香软可口,最受欢迎,但留存的时间不能太长,会起蘑、发酸。除了“米粽”、“粉粽”,还有“菜包”。“菜包”用大芥菜的叶子包着,包子皮是糯米粉,有韧性,馅一般是椰子丝、芝麻、花生等材料,最能体现主妇的功夫。
每到腊月的廿四、廿五,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热闹非凡,忙碌非凡,蒙着灰尘的大木臼启用了,大铁锅启用了,轻巧的白炊烟从各家的茅草屋顶快乐地冒出来,绵延着要连在一起。不久后,巷子里,榕树下,井口头,喧闹起来了,小孩子们在夕阳中捧着热气腾腾的米粽或菜包,在炫耀着自家大人手艺的精湛。
在七十年代末,我家建新房,把家搬到村口,离开了那棵带给我们的童年无限快乐的桑树,离开了撒下许多欢声笑声的小巷,离不开的,依然是新年粽子。
刚建新房的那几年,我们全家几乎是“勒紧裤头过日子”。
日子再艰难,年还是要过的,年味不能淡去,亲情不能淡去,孩子们的快乐不能淡去——粽子就是年味,就是亲情,就是孩子们的快乐。这里要说一说的,是父亲与叔叔,一对难兄难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爷爷奶奶总到隔岛相望的海南岛谋生,家里留下幼小的父亲带着叔叔相依为命,感情浓烈,后来他们已结了婚各自为家,也一样相亲相爱,兄弟间的深情厚谊还深深地影响着我们这一代。叔叔虽然在五十公里外的城里工作与生活,但他心心念念生他养他的村庄他的亲人,父亲也总时刻记挂他的亲弟弟,常常“千里送鸿毛”。每年米粽、粉粽起锅的时候,爸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叔叔,总挑二十个粽子给城里的叔叔送去,一直是哥哥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1980年,爸爸竟然改变主意,让才十岁的我进城,为了给我壮胆,还让我带上比我小6岁的弟弟。
我跟随着大人们去过霞山叔叔家几次,在父亲面前,我信誓旦旦地说我懂去叔叔的家。但当我从霞山总站下车,我发现我周围的世界变了,我要以之作为标志的公共厕所,怎么不见了呢?我的方向混乱了,没有一处是熟悉的,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叔叔家不远,顺着总站出口的那条街走,再横过一条街就是,爸爸叮嘱我的话在耳边嗡嗡直响,可是,我沿着面前的街道走上走下,怎么就走不到横过叔叔家的那条街呢。街上人来人往,悠然自得,我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肩上扛着的二十个粽子变得很沉很沉。弟弟紧跟着我,也是邹着眉头,但他似乎很懂事,不哭闹。就这样,两个年龄加起来才十四岁的孩子,在同一条街上来回走着,恐惧着,却怕羞得不敢问路,也不懂怎样问。歌德说:“这个世界是多么轻易地抛弃我们,使我们变得无助、孤独,它总像太阳和月亮那样继续走它自己的路。”
我那时一定感到孤独又绝望,好像被世界抛弃了。
而我们并没有被抛弃,这个世界很善良很有爱很温暖。
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主动在我们的身边停了下来!她衣着整洁,瘦长的脸,白皙秀美,她那双温和的眼睛盯着我们,看出我们是来自乡下的迷路孩子。她很和蔼地用不标准的黎话问我们:“孩子,你们要去哪里?你们迷路了吧?”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点着头,可是我记不起叔叔家的地点,只知道叔叔家离这儿不远。这位慈祥的阿姨很为难,我提供的信息不足以让她带我找到叔叔的家。但她没有放弃帮助我,鼓励我多想想,多提一点信息。她应该是一位老师吧,我当时就觉得她是一位老师,她有老师的慈爱,有老师的耐心,也有老师的智慧,就如我敬爱的张老师一样。可我脑袋一片混乱,能提供什么呢。这时弟弟扯了扯我的衣襟,说:“姐,阿爸不是给你一个信封吗?”经弟弟这一提醒,我突然开窍,赶紧从衣袋里拿出信封。这是叔叔寄给爸爸的,上面写着我家的详细地址,也写着叔叔家的详细地址。接过我的信封,阿姨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和弟弟的眉头也舒展了。素昧生平的阿姨,领着我们走上了工农路,跨过了建新路,来到了港务局宿舍区,看到港务局中学,我们终于认出了叔叔的家。可是,临别的时候,我不懂得问这位阿姨的姓名,这成为我终生的遗憾!在茫茫人海里,尽管为一对乡下的孩子带路,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可是,在我的心里,那确实是一束人性的善良之光在闪烁,永远感动着我,指引着我一心向善。仁慈的阿姨,请原谅一个乡下女孩的愚昧,也许当时我连一声“谢谢您”也没对您说,您当时一定是笑着对自己说:瞧这个乡下丫头,真傻得可以。
有些事,有些人,永远是心灵里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