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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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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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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的故事

村子在大海边,从高空看下来,就像画家的画笔滴在蔚蓝的大海边的一滴颜色。翠绿拥簇着银白,富丽而宁静。

当然,这是最有生气的初夏。

八九点钟的太阳从海面冉冉升起,温和地照着这个安闲的村子。“村公所”处,却是热热闹闹,说笑声不绝于耳。不时爆发出的起哄声越过村口碧绿的田野,飘到对面笔直的省道上。正坐在行驶车子中的观光者,他们的好奇心被诱发着,不住地东张西望。照样有一群云雀栖息在田头,偶尔受着一些风吹草动的惊吓,旋风一般拍翅而起,飞到十米处的田埂又降落下来。游人原本直奔风光旖旎的海景,不想经过美丽的村子,却能收获额外的惊喜。

村子是小村,五六百人,年轻人大多到城里赚更多的钱去了,剩下两三百的老人、小孩、妇女,与些许青壮年男人。他们就像常春藤根部不落的叶子,一年到头守着小村子。送幼童上学后,老翁与老太,或者那些年轻的“有闲阶级”,无事就聚集在“村公所”,打扑克、推牌九、搓麻将、掷骰子。不参与活动的,便坐在旁边看着,东拉西扯,谈天说地。

“村公所”是村民活动的中心,主要包括一座古色古香的神庙,神庙对面的戏楼,以及神庙东西两则的两个铺子。铺子长常热闹着,一个属于村子,一个私人拥有。周围的细叶蓉,枝繁叶茂,夏天遮荫,冬日挡风,给村民撑开一片娱乐的好天地。两个小卖部的主人,天一亮就搬出四五张桌子摆放到榕树下,每天场子上座无虚席,冷落的只有神庙与戏楼。

铺子是娱乐的地方,也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外面的消息一到这里,就像风儿吹过海平面,毫无隐秘可言。在夏季风式的高谈阔论中,这个隐藏在太平洋南海之滨的小村子,却能凭着一部手机就知道外面世界的轰轰烈烈。可这里不只一部手机,几乎人手一部。

年轻人手机一刻不曾离手,只有在专注看牌的时候才不看手机。头条,QQ视频,快手,抖音,群组,朋友圈——种种时下信息的“活水源头”,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时代日新月异的八方信息,真是搭载火箭也不能一一浏览得过来。邻里乡亲的,不论男女老幼,大家都很乐意把这些五彩缤纷的消息互相分享,连只带老人机的百岁老人都知道世界的另一头正在发生着什么。世界真像一个万花筒,也像激烈上演的一部部惊悚片,更像一个笑话罐子——印度疫情失控,人的尸体都丢在街上让狗吃啦;那个老婆比自己大24岁的法国总理被掌掴啦;美国的“老人总统”竟然连连上演参拜笑话,大概是名字里的那个“拜”字在作祟;韩国又有女人要竞选总统了;更可怕的是海地的总统竟然遭遇刺杀……

国外乱得真像中国的南北朝时期,扬眉吐气的只有中国的消息——中国外交部的发言那个才叫理直气壮,三个中国人成功登上火星,外国人现在只相信中国货……

谈到中国日隆的国际地位,大家的脸上熠熠生辉。只恨美国不见得中国强大,天天绞尽脑汁要限制中国这制裁中国那,中国人要把心拧成一股绳,同仇敌忾地克服种种“国际困难”。现在,连九十岁的老翁老太都知道“中国梦”“正能量”“国士无双”“国际地位”“火星移民”,这可都是一些振奋人心的字眼。

不过,老人们对国际新闻不太感兴趣,感觉对国家大事也爱莫能助,他们只祈求着岁月静好。他们热衷谈论与关心的,是他们熟悉的人、眼前的事。

“文教授的房子该盖好了吧?”打扑克的那张台,一位旁观的老太婆发问。抛出一句话,让在座的知情者回答,他们经常这样开始一个话题。老太婆85岁了,下排牙齿掉光,耳朵有点背,声音大。她说的话,榕树下的人听得到,屋子里的人也隐约听得清楚,东边铺子的人听不见,隔着200米远。

“不知道呢。”对面的另一位老太婆回答。她的年纪略轻些,因为牌好,心情也好,笑得两眼眯成了线。

“我前天经过他的屋子,里里外外刷洗得干干净净,可以住人了。”第三个接住了话,是个老头子。

“文教授入住这两间小木屋,不知有没有摆‘入火酒’?”推牌九的那一桌,一个年轻人格格地笑起来。

“真的呢,不知有没有摆入火酒,如果摆,我们都得去贺一贺。”

“难得教授这么念旧,一退休就回村里住,我们是该去贺一贺。”

村民所谈论的文教授,是远在北京某重点大学任教的教授,名字里有一个“文”字。教授是村子的荣耀,也是本镇的荣耀,村里人无论老幼都尊称他为“文教授”。多年过后,毫无征兆之中,教授今年清明节竟然回家!也许是前三个晚上在海滩上流连时酝酿的想法,在第四天的晚饭时间,教授爆炸性地宣布:回村建房安度晚年!

“文教授退休了吗?”有人还是想知道多一点关于文教授的情况。

“退休了吧。不退休,怎能回来长住?”

“还未退休吧。清明节我遇见他,承蒙他老人家看得起,还伸手与我握。我近距离看他,他的脸白白嫩嫩的,不像个60岁的人。”

“多少岁,问问赐水伯不就行了?”

赐水伯是文教授的哥哥,文教授盖房子的一概事情,都交给他的儿子荣浩一手操办,教授只在北京遥控着。

赐水伯在屋子里,大概看推牌九看入迷了,外边人人谈论文教授,他竟然没听到。

“喂,水伯,水伯,文教授什么时候回来住呀——他退休了吗?”一个人扯着嗓子朝屋子喊。

赐水伯听到有人叫他,抬头望了一望。那边刚好一局牌九刚结束,照样有“事后诸葛亮”们对这一局评长论短,争得面红耳赤。激情澎湃的悔恨声、庆幸声、责怪声、兴奋声,一时汹涌而起,根本听不清彼此说的话,好像是谁的声音大谁有理。村里人家每遇上争得不可开交的场面,就有人调侃说:吵得就像村子里的小卖部。

赐水伯想弄清外边人叫他的原因,就干脆挪出来,把轻便的塑料凳子也提了出来。

等赐水伯坐定,那人又把原话说了一遍。

“阿文退休了,”赐水伯肯定地说,有点得意,轻松地笑着,“今年初退的休。”

“那么说,回村住定了。”

“怎么就退休了?他看起来还那么年轻。”

“工作顺风顺水罗。”说完这一句,赐水伯咳嗽一声,为的是要继续说话,大家果真静了下来。

“阿文今年刚满60岁,年头人。‘一月男,二月女’,老人的话一点都不错。”赐水伯笑眯眯的,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显耀门楣的话题。

“一月男,二月女”,是民间的说法,指的是一月里出生的男人好命,二月里出生的女人好命。

“我也是一月里出生的,怎么不见命好?”一直沉默的封伯说,嘴角露出自我解嘲的笑。他有子女五个,老婆刚生下第五个就去世,几十年间,他一年到头劳作个不停,去年开始才稍微能享点清福。

“你与阿文还同岁哦,都是1960年出生的,肖鼠。”赐水伯同情地摇了摇头。他不忍直视封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现在的村民,不仅生活水平高,情商也似乎在耳濡目染中水涨船高,人人懂得享受当下,少提过去的苦难。

“封伯与文教授同岁啊?”不知谁唐突地喊出了这一句,惊讶的语气真让人尴尬。刚才不是问到文教授的年龄吗,他在一旁干嘛不吭一声?智商的差别也不是那么一点点哦。

“肖鼠的人胆小。”有人说了一句,好像给出了封伯不出声的原因。可是,文教授也肖鼠呢。

“文教授怎么不盖一栋小别墅?”有人问,“他那两间小木屋显得有点那个——他一个大教授,不至于穷至于此吧。”

顿时陷入沉默,大家都觉得有点难以为情。

“他不穷。他教授,老婆教授,儿子公务员。他还常常被请去做演讲,也写文章发表,盖一栋小别墅哪在话下?”赐水伯笑得可开心了,大家也轻松地笑起来。如果大知识分子的生活比不上一般农民的,那可是国家的耻辱哦。

“文教授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另一个人发表意见了,他却加了一句不中听的话,“是不是学问高的人都很怪啊?”

大家觉得这话怪有趣的,都格格地笑起来。榕树金色的叶子悠然地飘落着,分享着欢快。

文教授人如其名,文绉绉的,还文得有点过了头,十足一个宿儒。他连回乡住都引经据典,吟咏古诗。什么“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不就是简简单单的狐死首丘,落叶归根么?

村民拿文教授的种种书生意气善意地说笑着,赐水伯一点都不生气,还附和着大家一起笑。文教授的故事委实比那些重头的国际新闻有趣多了。文教授决定回村盖房子养老是好事,却执意要盖茅草屋,说明文教授学的古代文化真是深入骨子里了,这点村民可不赞成。

教授在离乡的最后一个钟点,才告诉侄子荣浩自己要盖的是草屋。前往机场的路上,教授一直安静地坐在车子里,半路突然冒出一句话:“我要盖的是两间草屋,质朴简单,跟“杜甫草堂”一模一样。”他把从百度上搜来的图片给荣浩看。

荣浩简直是吓了一跳,用了整整五分钟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今日的“杜甫草堂”规模宏伟,占地300多亩,前年去参光时,足足用了3个小时。

“那是杜甫博物馆,景区。”荣浩居然故意扭曲自己的意思,教授略显激动,“就是那两间草堂,也是后人牵强附会的赝品——杜甫草堂哪会那么宽敞?离乱之人,如丧家之犬,有两间几平米的草堂落脚就万幸了。你见过香港人的蜗居吧,一家人就挤几平米,厨房、厕所、卧室都连在一起。”

本性沉默寡言的教授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可见他是认真的,而且会很执着。

荣浩面露难色。村子里现在谁家都盖着框架式的华丽小别墅,盖茅草屋惹人笑话,也不实际。

车子的速度有点快了,荣浩想争分夺秒说服叔叔放弃“杜甫草堂”的怪主意,无意中却加大油门。教授只得提醒他去机场的时间还很充裕,不用提速。

“回去后,你应该再好好研读一次《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教授满怀深情,神色凝重。“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如果能盖足够宽敞的屋子,也不至有如此境况了。

荣浩惊惧起来,这怪老头子不会也要盖破草屋吧?好好的在屋顶挖几个洞,真切体验屋漏的滋味。

他不说话,沉默是最大的反抗,教授当然体会得到。

或许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或许为了打动荣浩,教授轻轻地吟咏着诗圣的这篇杰作。好家伙,教授之名并非浪得,一字不漏把整篇给背诵出来。荣浩惊呆了,也确实受到了感染。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低沉的吟咏声突然转向铿锵响亮,紧握的拳头有力,眼睛闪闪发亮。

“那就应该盖高楼大厦啊!”等教授在声情并茂中背诵了诗歌,荣浩笑着开口了。

“错了,错了,”教授连连摆手,“现在哪有什么寒士?个个都争着当网红,都住上广厦了。我是要反其道而行之,等于向知识界发出呐喊,保住一点知识分子的本色。这个‘广厦’是良知的广厦。”

最后那10分钟车程,荣浩把车开得很慢,声音也很低,他的嘴皮却动得很快。他懂得“天时地利人和”的重要性,在争分夺秒竭力说服叔叔放弃草屋。他在镇政府工作,立场非常坚定,就算在聆听诗歌背诵时确实受了感动,也不能感情用事。

“好吧,不盖茅草屋,盖两间木房子。”教授下车时留下了这句话。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老人家大概望着四川的方向忏悔。

怎么能盖茅草屋呢?苟且避开不合时宜这条不说,现在找到稻草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了。现在稻谷的产量高,农作物的种类多,稻谷的种植面积大大减少,稻草因此也少。再说,村民早已不保留稻草,一般就地碎在田里当肥料,就是保留些许,也只是当饲料,留到冬天喂牛。说真的,就是出了高价钱买到稻草,也找不到人盖茅草屋。年轻人不懂盖这玩意儿,懂盖草屋的人,已经到了耄耋之年,八九十岁的人,哪敢让爬到屋顶呢。更何况,茅草屋不是一劳永逸能居住,要一年换一次稻草,多麻烦。荣浩就像拜师过鬼谷子的纵横家,一环紧扣一环跟教授列出盖茅草屋的种种困难。

文教授的小木屋,建在村子的最东边,独一无二地矗立在村子与大海之间,在海滩上举目可见。文教授选择这里,正是看中了这里的辽阔与清净,只要把头伸出窗子,南海的无边无际便可以一览无余。木屋四周点缀着花花草草,好像都是一张张面带笑容的小友,教授是懂花语的人。还有一个好处,赖在床上也可以聆听到大海浪潮的歌唱,这样就觉得自己离自然很近,似乎紧贴着大海的脉搏在听着大地感人的心跳。教授还认为,在清晨的寂静中看日出是人间的一大快乐,在夜间做海滩上的散步是另一大快乐,大快乐离自己那么近,就像李白随手可摘星。村里人尊重教授,村委会特别批准了他靠海建房的申请,总算兑现了国家对有突出贡献的知识分子的优待政策,或者说奖励。海空上的太阳照耀着文教授的小木屋一天天趋于完好,也给村子里的小卖部增添了新的谈资。村口那一片稻田,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由碧绿变成了金黄。到海边观光的外地人,惬意地在直线公路上慢速行驶,带着无比的喜悦欣赏着田园的灿烂。

文教授竟然在这绚丽的盛夏静悄悄地回到村子。他“入伙”定居,不惊动任何人,除了赐水伯一家,甚至没人知道他已经回来多久了。

直至端午节那一天的晚上,有赶海的人晚归,从文教授的木屋边经过,看见屋子里亮着灯,到小卖部一说,大家才知道文教授已经“入火”了。教授居然不请酒,出乎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文教授这个满腹经纶的人,不喜欢太浓重的人间烟火,他追慕的是王维的“空山新雨”,马致远的“远浦帆归”,以及可以静心思考的独处。大家很能体会他爱清净的品性,尊重他一心献给学问的志向,因此不肯轻易去打扰他,只偶尔从赐水伯的口中知道他的一点消息。

夏至这一天,“村公所”两处小卖部的人几乎同时看到,教授在静寂的戏楼旁边出现了。落霞照着他瘦瘦长长的影子,他那小心慢行的样子,真的有点像老鼠出洞。看样子,文教授是刚到野外散步回来,这一天的白昼毕竟太长了。看到文教授,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谈话。掷骰子的手,停在半空再慢慢收回,想想都该脸红,骰子碰撞瓷碗的哐哐声多难听。五味杂陈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百米处的教授的身上,不知他会不会觉得不堪负荷?他们倒有点觉得难堪。教授竟然在众目睽睽下,挺直着身子朝着众人走来。人人都屏住呼吸,汗水开始涔涔——比起争分夺秒埋头学问,而简单过日子的教授,自己昏天暗地虚掷光阴,真让人感到羞愧难当!

东边小铺子的人与西边小铺子的人迅速地互相对望着了一眼,想从彼此的眼光中得到鼓励与力量。他们头皮发麻,战战兢兢,默默地等待着教授走近。在五十米的地方,教授在中间的位置突然改变方向,朝着东边的铺子走去。西边的人舒了一口气,会心地笑了,东边的人,也笑着,为的是迎接教授。只有赐水伯的笑容才是自由的,发自内心的,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迎着他的亲弟弟说:“阿文,今天怎么有空出来走?”

文教授笑着,斯文的人 ,连笑容都那么文雅而内敛。走近众人的时候,教授主动先说话,本地口音不再纯正,而且还有点口吃:“呵呵,呵呵,大家在娱乐,在娱乐,很好啊,很好。”突然停顿,不说话了,只有他祥和的脸,传递着友好。

一部分人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向教授点头致意。而他的同龄者封伯,却把身子缩下来,像小鼠见到大猫一样。他把自己藏在别人的身后,努力不让文教授看到。

“教授好呀。”

“教授不要笑话我们哦。”

“我们无事可干,整天就只知道打打牌,白活着。”

大家拉拉杂杂地说着这样的话,好像做了错事怕被老师挨骂的学生,畏畏缩缩着。铺子里养的几只猫在桌子底下绕来绕去,倒是自由欢畅。

“不笑话,不笑话,”教授细声细气地说,“子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教授的之乎者矣哉类一出口,大家都变成聋子了,呆呆笑着,竭力憋着不要爆笑出声来。一个灵敏的年轻人活泼地说:“大赌伤身,小赌怡情,我们这是小赌,小赌。”

年轻人嘿嘿地笑着,大家都嘿嘿地笑着,教授也斯斯文文地笑着。

教授那双小眼睛,躲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向四下迅速地浏览一下,有所思考似的,问:“疫情严重的时候也这样热闹啊?”

“没,没。”众人齐声回答。

“去年年头,我们在家都不敢一家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哪敢聚众娱乐呀。”

“公安叔叔也到村子里查的。”有个小孩这样说着,大家忍不住就笑了。

教授也笑了。他大概明白自己妨碍了众人的快乐,马上识趣地向大家摆了摆手,走了。他走的时候,表情依然平静如水,人们看不出他内心是赞许还是不满。教授不是自己一类的人,当然不可能在这里久留,这是不言自明的。教授迈出的步子是那么轻微,小心翼翼地踩着榕树新鲜的落叶,活像个得道高人,在座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文教授伶仃的身影越走越远,孤独寂寞,乡亲们的眼神由崇敬渐渐变成了怜悯。

打那之后,教授的身影再没在村公所出现过,大家也很少提到教授,就好像村里没有这个人一样。其实,如果从教授的那两间小木屋旁边走过,无论白天黑夜,都隐隐约约可看到教授的身影。日落时分,赶海的人总看见一个老人的身影在海边徘徊,这个形单影只的人就是教授。

夏至过后的第十天,是村里一个神的“诞辰”日。这日堪比春节或八月十五,在外地打拼的兄弟以及出嫁了的姐妹,几乎都回来了。整个上午,久寂的神庙烟火缭绕,广场上鞭炮声不绝于耳。进庙拜神的村民摩肩接踵,在烈日下,兄弟姐妹们挥汗如雨,却因久久不见而热情地握手问好。在神庙两则的两间小铺子也更加热闹了,大家给神烧香上供后,都渐渐蹭拢到这里来。老板早有准备,又添加了几张桌子供大家娱乐。

在所有归来的这些人中,一个人物不同凡响。他是村子里另一位重量级的人物,也许比不上文教授够重量,也许比文教授更重量,这种“重量”不能放在天平上称,真是无法掂量。这位重量级的人物,名字里有一个“武”字,才四十出头,村中老老幼幼却亲切地称他“武哥”。他与文教授发展的方向不同,或许相对。他是本村最成功的商人,可不是,连名字都与文教授南辕北辙。看来一个人的名字确实不容小觑,暗含天机,给孩子取名字要慎重,第一要紧是符合生辰八字。文教授与武哥的名字,不用说,肯定是合了生辰八字的。

这次武哥“神诞”归来,村子里的热闹变得轰轰烈烈。他成功的创业事迹早已上过本市的报纸,这一天,有心者还把去年的报纸搜出来带到小卖部处。皱巴巴的纸张在村民的手中再次传阅,变得更加皱巴巴了。武哥给村里带来太多好处,老远见着他,无人不甜甜地“武哥,武哥”地叫着。在村公所的铺子里,武哥受到倒茶递烟、握手摸肩的礼遇是必定的。

村中几个小兄弟簇拥着武哥,一个小兄弟手里拿着四条大中华,见人就分发,武哥真大方帅气到爆!那些不抽烟的老人与小孩,只有羡慕的份儿。谁知武哥见了他们,都三百两百地给现金,就像发扑克牌一样干脆利落,热闹的气氛一时达到了高潮。老人、小孩手里拎着红彤彤的人民币,给人的感觉就像树上落下的叶子那么丰盛与耀眼。热心的存叔粗略地计算一下,赞叹地说:“今天武哥至少去了一条数。”说着,直直地举着食指,直顶着白茫茫的天。大家明白那是一万。

“武哥说了,到中秋节,他会来个更大规模的,比今天的大,比去年中秋节的大,大大的,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大大有份。”武哥的堂弟由于兴奋,说话显得重复,脸也涨得通红。大家听到“大”字最多,却听明白了。

赐水伯坐在人从中,不敢吭一声。他纳闷了,他的弟弟文教授比武哥走得更远,墨水喝得更多,怎么就比不上在深圳才混十几年的大专生呢。

今天文教授也来庙里了,与其说他是带着对神灵的敬畏心来的,不如说他是带着浓浓的好奇心来的。别指望这种“无神论”者来庙里虔诚地拜神。有人观察到了,文教授真的不曾在铺垫上对神下跪,只到神龛那里细细地察看神像,然后到四堵墙上欣赏壁画。大家都不打扰他,随他研究去,连他的哥哥赐水伯也不要求他下跪拜神。他已经替弟弟在神灵面前喃喃地说了许多求保佑与求宽恕的话,什么“好事相逢,坏事避除”“不知者无罪”等等。

文教授当然不到小卖部处来,也没人告诉他武哥发钱的事,他何时离开神庙,大家当然也不知道,也没空知道。

夹在武哥的热烈里,还有一个人令村民津津乐道的“龙弟”。从名字可以知道,这个后生小辈的名字中含有“龙”字。龙弟尽管没有像“武哥”那样给村中的老人、小孩派发大把大把的人民币,可是他能把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拍下来,制作成配音的视频发出去,让世界迅速知道本村发生的盛事——龙弟,是正红起来的快手哥一个。他今天拍摄武哥慷慨解囊的视频,分别发了头条、百家号、抖音、快手。抖音的浏览量在一小时内突破五十万!网友纷纷留言赞美武哥的善举,非常羡慕这个村子里的人。

这个视频在村里瞬息间人人传阅,传阅的人,人人转发。视频配着“龙弟”那夹着本地浓烈方言的普通话,真是把村民们乐坏了。在小卖部处,大家点播了一次又一次,笑得前俯后仰。被拍进视频的阿婆阿爷们,眯着眼睛,看的次数最多。武哥看了两次,很称道。龙弟是个不容小觑的后起之秀!最近龙弟买了一个专业航拍器,天天马不停蹄地到处拍古村落、奇山异水,或蹭热点,很有自己的一套吸睛方法。前段日子,有人向他提供了文教授回村定居的信息。他把文教授列为“古董”类,风尘仆仆地从市区开车回村,屁股一颠一簸地直奔文教授的小木屋。教授得知了他的来意后,和蔼地把他送出了门口。他红着脸离开教授的小屋,觉得真晦气。不能白回村这一次呀,时间就是金钱,要充分利用。他马上记起村子山后的洞里有一个新的马蜂窝,不知长成怎样了,于是戴了头盔去碰碰运气。那个马蜂窝已经大功告成,一窝小蜜蜂在里面嗡嗡,非常壮观。这个野生马蜂窝的视频一出,立即引来数百万的点击量,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拍完马蜂窝,上帝也许对他的勤敏进行嘉奖,他在马蜂窝的不远处,看到了一个大大的蚂蚁洞。洞里布满了一地的小颗粒蚂蚁蛋,这个肯定新鲜有趣!

武哥的堂婶婆,大概一天一夜都在为武哥这样的大手脚担忧。在小铺子里,她苦着脸说:“现在国外的疫情闹得这么凶,他做的国外生意,不知能不能扛得住啊!”

在座的老人们,都紧张着,都说着一些担忧的话,很后悔昨天拜神的时候忘记替武哥在神灵面前祈福了。

一个年轻人笑着说:“我有一个朋友在国外,他说中国的疫情控制得好,检测得严,外国人现在只相信中国产品了——眼下武哥不知多兴旺哦。”

“武哥说了,他入股了口罩生产,多半是销往国外的。”另一个兄弟宣布着更好的消息。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武哥的堂婶高兴得不由自主地念起佛来,“照这么说,疫情该长久下去才好。

她的话一出口,引来哄堂大笑。老太婆也张开瘪下去的嘴巴嘿嘿地笑着,还很可爱地打了自己的嘴巴一巴掌。

暑假最后的几天,文教授的小屋突然就没了动静,屋子一连几天都是黑麻麻的。一打听,文教授果真回他在北京的家了,而且走了好几天了。他走的时候,没人知道,就同他回村的时候一样没惊动任何人。

这个暑假,文教授的小木屋是有点热闹的,尽管热闹的程度比不上村里的小卖部,但毕竟热闹着。进出教授的小木屋的,都是一些青少年学生,他们有的在读大学,有的在读中学。他们中,有五六个还是教授家的常客呢。在这个暑假中,他们常常夹着书本,往返自己家与海边僻静的小木屋。

在天气好的黄昏时刻,人们望见海边的文教授,不再是孤单的身影。他的身边,跟随着些许少年人,他不停地说着话,还兴奋地手舞足蹈,就像孔子给他的徒弟讲课那样投入。“村里的读书人,都变成文教授的学生啦。”在铺子里,很多父母愉快地说着。

家中有孩子读书的村民,真的希望文教授永远在村里住下去。自从跟随了文教授,孩子一有空就看书,不用父母叮三嘱四。“文教授说,只有多读书,读好书,才能去掉愚昧,才能找到自身的价值,成为有用的人。”孩子们这样对父母说,父母也这样到小卖部说。只可惜文教授走了,走的时候不声不响,不曾送点什么给他,哪怕送他几斤今年刚收的花生也好。

几天后,村里人催促荣浩给文教授写信。教授知道了孩子们在学习上的种种主动与进步,这无疑是令人欣喜的消息。末了,村民请他回来过中秋节,回来长期定居,实现他回村安享晚年的愿望。

荣浩很快收到文教授以微信方式的回复。教授感谢村民的盛意,他现在已经决定接受大学的返聘。他说他在外的这几十年间,确实非常想念家乡,所以一退休就一刻也不想在外面逗留。但是,他又说,感谢家乡,是回到家乡经历的这半年时光,让他觉得自己还不能就此走出为国家做贡献的大舞台,“莼鲈之思”还为时过早。末了,教授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他原来也这么眷恋着北京,他在北京过得很好,嘱咐村民不必挂念。

过一段日子,在小卖部处,一张《人民日报》在村民中竞相传阅。那是赐水伯特意嘱咐荣浩从镇政府拿回来的报纸,上面登载着文教授的一篇文章:《中国农村教育的现状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差距》。报纸从东边的小铺传到西边的小铺,又从西边的小铺传到东边的小铺,大家对教授写的文章纷纷表示赞赏。教授写得真好,他们非常熟悉文章的内容,简直就是在写他们。他们讨论着,获益匪浅。

村民谈论着孩子的未来,谈论着教育,谈论着“知识改变命运”,毕竟别人的帮助是暂时的、有限的,只有自己奋发图强才是硬道理。

中秋节快到了,武哥拟出捐赠的单子了。村中所有的老人、留守儿童、贫困户,都名列其中,无一遗漏。可以想象,今年的中秋是何等的热闹啊!对此,“龙弟”也做好了拍摄的充分准备。

文教授以及孩子的教育,被放到一边了,或许暂时被淡化了。有人偶尔想起了文教授与他的文章,但意识却很模糊了。受教育程度远远比不上文教授的武哥,不是也很有前途么?武哥的钱更多。

条条大路通罗马,发达的路有千万条,读书不再是唯一,村民们这样宽慰自己。想到这点,就是家里有孩子读书的父母,也很放心地在小卖部里尽情玩。最近大家都全程接种了疫苗,大可玩的安心了。

在这宁静的大海一隅,村里人染上新冠病毒是不大可能的,只怕染上的是另类病毒。

思想里的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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