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小名山蛙,是来自大山深处的年轻人。他南下打工,身边带着他青梅竹马的女朋友青梅,真是足够幸运。两个人虽然劳累辛苦,心里却很甜蜜幸福。他们合租一个小单间,不仅节约了开支,还能每晚卿卿我我,浪漫满屋。他们你恩我爱的过着和美的日子,连富得冒油的屋主人都羡慕妒忌。有一天傍晚,屋主人竟然不去打麻将、下牌九,腆着肚子慢慢的踱过来,神态高傲得很,俨然一位在行布施的财主。“慈善家”泰然坐在屋子里唯一的扶手椅里,翘起二郎腿,两只眼睛藐视地环视着自己陌生而简陋的出租房。大山与青梅互相偎依着坐在床沿,这种亲昵景象,似乎激怒了年过半百的富翁,他用好几分钟在暗中调节情绪。
“竟然有这等好事,天上掉下馅饼啦。”年轻人觉得这馅饼有自己的份,马上来了精神。
“可惜没我的份,也没你们的份。”这话真让人泄气,也令人生气:天地生人,从不给予平等。譬如这个南方小镇,只因为占着地利,每家每户都是坐地收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哪像他们穷远山沟的,要翻山越岭到外地打工,过着妻离子散的漂泊日子!“我有个远房亲戚,是个不折不扣的千万富翁,独独就养了一个女孩,娇贵得很,舍不得嫁出去,”财主眯着眼睛望大山,青梅厌恶地别过头,大山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现在长得如一枝花似的,正放声招人呢。也不知世间哪个男人有这等好命!”
“哦。”出于礼貌,大山做出简短的回应,辨别不出他的态度。青梅瞧了他一眼,有点委屈,他又拍拍青梅的肩膀。青梅马上微笑得很甜蜜,觉得那个千金小姐不如她幸福。
“进了这个家,就等于接了这家偌大的家产啦。条件也宽得很,只要男方身体健壮,能留种承接家产就行。”不知不觉,大山紧紧地抓着青梅的手,青梅的手生痛,心也跟着生痛。
大山的父母生着病,半生不死的在老家拖着过日子,他拼死拼活在外面赚钱养家,妹妹辍学在家照顾父母。青梅自己家也足够艰难,她要维持一个读大学的弟弟。但她家毕竟能看到希望,大山家只能看到一片死的灰暗。
除了那一声“哦”,年轻人再不表示什么,财主悻悻的走了。
晚上,大山在床上辗转反则睡不着,青梅也睡不着,却装着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也是这样。
第三天,还是这样。
第四天晚上,青梅装不了,推了推大山,轻声说:“你去应聘吧,让你受苦受难的父母也好运气一回。”
“你说什么呀?”大山拧一下青梅的脸颊。他们这一晚睡得很踏实。
但白天起来,大概见了光,他们就觉得别扭得很,像陌生人一样互相藏着心事。
这一天下午,青梅下班回家,老远就看见大山魁梧的身影在院子里的红豆树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大山听到有人进来,转回头看,一望见是青梅,脸刷一下苍白起来,他挪动脚步,青梅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房东。房东一见青梅,惊慌地立即转身进屋了。
青梅郁郁的不乐,审视着地面,落了满地的红豆树的细碎的叶子,有的被揉成团,渗出了水儿,这正是大山站的位置。红豆树,是房东高价从海南买来,视如珍宝,从不允许人动一片叶子,今天却这样大方!
青梅默默进了屋,大山也不说话,他倒开水时,手颤抖得很厉害。睡觉的时候,两个人也是默默的不说一句话,也没平时的亲热。两个人都明白,也都知道对方明白了,所以再不用说什么。青梅不出声,大气都不出,只默默地在黑暗中流泪。第二天,大山照平时的时间下班回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依然不说话。晚上,青梅抱着他,两个人都流泪了,他们咸咸的泪水流在一起,他们都当成盐水喝了。第三天,大山下班回家,却没看见青梅。他等了很久,天都黑了,到院子里徘徊,只看见房东那肥胖臃肿的身体顶着一个肥猪头似的脸望着他笑,狞笑……
现在,大山的父母有钱治病了,还请一个亲戚帮侍候着,他的妹妹又可以正常上学了,穿着比同学们鲜亮得多的衣服。他的妻子很美,很娇贵的那种,就是性情有点怪,很沉默,经常吃一种神秘的药,也有专门医生上门把脉的。他的岳父岳母,钱多得说不出具体数目,却整天没有笑容,好像居丧家中。
大山是上门女婿,妻子不与他亲热,偶尔才让同房,因为娇小姐会突然发脾气;丈父母也不把他当家里人,只一个管卫生的住家老妇人对他和蔼,常拿爱怜的目光看着他。他过着衣着无忧的生活,心里空落落的,却也不抱怨不后悔,他本来就不是怀着“得爱”而来的。他的任务就是尽快使“妻子”怀孕留种,他也迫切盼望这样,因为孩子毕竟是自己的,会对自己好。他的妻子竟然怀孕了!在怀孕后的某晚,他去与妻子同房,却被妻子咬了一口,像狗一样咬了他一口,咬得他的手流血。从此,他就被永远禁止接近妻子了,他们说孕妇要静养,医生来得更勤了,岳父岳母依然整天悲戚着脸。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秋风吹着,也吹送来楼下厢房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喊声,有时又像狗在吼叫。他急急地下了楼,那扇门掩着,但他们都在,该在的都在。他的妻子鼓着肚子,手脚却被绑在床上。她吼着,发出狗一样的尖叫,渐渐地,她累了,嘴角流着口沫,过会儿,全无声息。医生把了把脉,用钳子翻了翻眼皮,对两位已经麻木的夫妇说:她走了,解脱了。大山哭着奔上自己的房间,岳父岳母都不痛哭自己的女儿,他也不敢公开哭自己的儿子。
他从此就病着了,发高烧,说胡话,被放到医院里去。没有人来看他,偶尔管卫生的老婆子被打发送点饭来。他迷迷糊糊,听到善良的老女人唠唠叨叨:“这种情况,就不该招人来留种,这是人做的事吗?这是人做的事吗?活生生的一条汉子,就这样没了!”大山想,自己快要死了,也该死个明白,他应该问问他“妻子”得的是什么病,却虚弱得张不开嘴。老奶奶心疼大山,哭诉起来:“狗是畜生,人爱惜畜生胜过爱人,是有罪的!可惜啊,自家养的狗,就那么轻轻一咬,还急急打了针,以为是得救了,却只是暂时隐藏着的,这个病终究是发作了,有钱也买不回命!”霎时,大山什么都明白了,他恨得周身都发抖;他大叫一声,像狗一样的声音,只不过缺乏气力,没那么恐怖。他的脑际,看到青梅徐徐向他走来,递给他一颗家乡的生青梅,他的嘴角,就流下了口沫,他含着青梅的酸涩去了。他的病历写着:疯犬病毒感染。
老奶奶离开安逸的环境,到乡下一个庵堂隐居,她觉得尘世中人的罪孽太深重,她要吃斋念佛超度自身。
过两年,青梅回村里,怀里抱着一个两岁的男孩,人都说她结婚了,她只是笑笑。青梅的弟弟大学毕业,有了好工作,青梅人很精神,大家都羡慕。
青梅去看大山的妹妹小山,在三座新坟墓前找到她。小山把田地开在父母亲以及哥哥大山的坟墓周围,好经常与他们为伴。小山端详着那孩子,总是觉得大山回来了,看那眼睛那鼻子,还有那深戚的眉头!但她却羞愧得不敢吭声。青梅望着她,也只笑笑,不说什么。青梅走的时候,挂了两行的泪。在山的转角处,她转回头,向小山招着手,又指指孩子,就消失在山那头的碧绿里了。小山远远地望着青梅,看到山的转角处,有一缕阳光泻在青梅的身上,照着她一身的白色衣裙,如一挂清泉……
小山相信,她依然有亲人在这个世上。上天让她的三位亲人悲苦了一辈子,不可能不眷顾她。她等着青梅再来,带来她的亲人——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