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蕴含诗味之浓烈,可以追溯到东晋。谢安以“白雪纷纷何所似”提问众子侄,谢道韫以“未若柳絮因风起”脱颖而出。到了清代,曹雪芹念念不忘这位才女带出的美意象,把“堪怜咏絮才”的判词给了令人怜爱的林黛玉,使得柳絮带上凄美的意境而更加诗意盎然。
其实,先于柳絮一千年,早在先秦时期,另一个美好的文学意象已经出现在中国人最早的诗歌总集里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人们吟咏的可不是柳絮。在《诗经》里,这种纤纤立于水岸边的植物被赋予灵性,营造出“秋水伊人”的意境,数千年来深受称颂。这种植物就是芦荻花。到了唐代,白居易更是让芦荻花风骚尽显,《琵琶行》的首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无疑给人当头一棒的震撼。
芦荻花,古人青睐,今人钟爱。芦荻花沐浴着秋光山色,从远古飘来,风靡于中国文学长河中,历久弥新。郁达夫多次写到芦荻花。郁氏的文字低沉忧郁,他的散文《小春天气》里的芦荻花,却活泼轻巧:两人在车上笑说着,洋车已经走入了陶然亭近边的芦花丛里,一片灰白的毫芒,无风也自己在那里作浪。“无风也自己在那里作浪”,这正是芦荻花一个显著的特点:自带轻柔。
林清玄写芦荻花也别具一格。这位擅长输送心灵鸡汤的作家把芦荻花称作菅芒花。他把看芦荻花很诗意地写作“一场可以预约的雪”。 芦荻花依季节在大地上开放,是可以预约的,不比飘忽不定的雪。
“何处好风偏似雪,隋河堤上古江津”,柳絮当然很美,却似乎只为苏杭所独有。千里之外,我想象不出“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的柳絮风光。在岭南大地上,芦荻花随处可见,“蓼屿荻花中,隐映竹篱茅舍”。芦荻花近在咫尺,其万种风情可见可闻。我还是觉得芦荻花比较亲爱。
鸿雁南飞,金风拂过原野,今年刷屏的,是吴阳芦荻花。纵览云飞,吴阳几百亩的芦荻花纷纷扬扬,白浪连绵,整个岭南世界在深秋中亦梦亦幻。
邓亚明先生在朋友圈的分享尤其动人心弦。在10月的最后一天,邓先生似乎要特意一锤定音赞美芦荻花。他的特别之处,是以画入诗。轻盈妙曼的芦荻花配上一首凄美的《又见故乡芦荻花开》诗篇,字字句句直抵人心,看者无不动容。有位画家深受感动,挥笔立就芦荻花画一幅。我默默地品读着邓先生的诗,静静地凝视着夕照中的芦荻花,心底悄然生起深沉、幽远、严肃、敬重的思想,眼睛也渐渐地温热起来。
邓先生是吴川人,他的“故乡的芦荻花”,就是吴阳芦荻花。
吴阳的芦荻花海,真让人向往至极啊!
芦荻花有信,四面八方的人闻信涌来了。诗人来了,画家来了,摄影家来了,快手哥来带着航拍小飞机来了,作为“画中人”的美女模特来了,只为一睹芦荻花海之美的观光者也来了。吴阳镇霞街村后山坡上的秋,热闹起来了。抖音快手,美篇制作,图片特写,诗文描绘,芦荻花的阿娜多姿被阐释得淋漓尽致,又被信使们带着飞向四面八方了。热情的吴阳芦荻花啊,富丽着芳菲渐歇的秋世界。
晨曦里,夕阳下,星月中,芦荻花最触动人心。芦荻花海泛着白浪,波光荧荧。正如邓先生的诗所云:轻得像天空中/降下的一朵雪/没有半点声响。有人因之感觉着浪漫,有人生出纯洁感,有人体悟出简朴的珍贵,有人体味到离别的悲凉,有人涌起缕缕乡愁,甚至有人联想到世事的沧桑……
诚然,芦荻花不仅是极具诗意的,也是最有人间情味最接地气的植物。河岸旁,砂壤上,芦荻花随遇而安,平易近人。农村人,谁没在田头园角见过芦荻的身影呢?曾经的放牛娃,抑或现在已升级为爷爷奶奶的农人,最懂芦荻的深情吧。芦荻不仅提供饲料、盖茅屋的材料,那时羞羞答答的爱情,怕也是在浓密的蒿丛中亲密起来的吧。芦荻细细长长,却扎根深深,异常坚韧,还是护卫家园的巾帼英雄哦。种田人也许吟不出优美的芦荻花诗句,但在一天的劳作之后,站在晴朗而高远的天空下,面对芦荻花频频抛来美丽的微笑,他们的疲倦一定缓解不少吧。夹带清欢的芦荻花,是能抚慰人心的朋友。
舞姿轻巧的芦荻花,柔和,清澈,灵动,我觉得它们是地球伸出的一只只可爱的小手,要拉住我说话呢。它要说什么呢?是不是要把地球的故事讲给我听?人们看到芦荻花旁的霞街村高楼大厦富丽堂皇,连声赞叹,大概只有一岁一枯荣的芦荻花不会忘记这个村落的过往:低矮的茅草屋在风雨中飘摇;面黄肌瘦的庄稼汉披星戴月,扛着犁耙从它们的身边蹒跚而过;没机会上学的小孩,瘪着肚子整天在它们的芒丛中游荡。那时的芦荻花了无生气,常常哭泣。芦荻花是不是要告诉我这些呢?也许更多。
几天后,我由市区回农村,吴阳的芦荻花海在心里晃荡。车子行驶在东海大道,我忍不住东张西望。果真有数支芦荻,扬着素简的白花儿一闪而过。我见到了芦荻花!它那身影有点孤单,不免遗憾。车子经过东海大厦,我的眼前马上一亮,一片芦荻花轻云般停在坡地上!
我赶紧下车,走近白茫茫的芦荻花海。轻盈的腰肢,像雪一样洁白的花儿,我终于邂逅了你!
过一个星期,我再次走东海大道,怀着赴约般的欣喜。远远地,我看到整洁的地面飘着一些白色的绒絮,心里一惊,芦荻花絮离枝了吗?是的,已经立冬了,芦荻花要四散飘零了吧。瓜熟蒂落本来是一件欣慰的事,我的心里却生起离别的凄然,责备自己来迟了。到达东海大厦,我一下车,就急急奔向芦荻花。八九点钟的艳阳下,芦荻花银光闪闪,美到了一个新高度。感谢您这样美,感谢您还在!
我走近芦荻花,才发现此时的它已有所不同了。它洁白的绒絮里,隐藏着赤红的小点点。它们无数的小种子,细如尘沙,将被冬风带着四处飘荡,四处安家。吴阳那片广阔的芦荻花海,种子落地生根,自然界该会把这种植物的传宗接代演绎得何等波澜壮阔!
《又见故乡芦荻花开》的结尾很含蓄:我悄悄摘下一支/献给像大地一样沉默的那个人。
我也折了一支芦荻花。对不起了,芦荻花。蠛蠓蚁虱,不见其微,五岳昆仑,也不见其大。谢谢了,芦荻花。我要以你的微微之躯,作为我这个人类奋进的动力。一粒种子细微如你,却可以长成一两米的长蒿,我生而为人,韶华正好,不可再作冯唐李广之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