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床前有孝子

母亲的身体垮掉，要从2018年4月算起，至今已有6个年头，属于久病了。而我们一家上上下下对于母亲的爱丝毫没有减少，一如既往地绕膝母亲跟前。我的母亲目前尽管受着行动上的约束，她的心情却是愉悦的，对生命充满热爱与期盼。

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劳动妇女，一生都生活在乡下，处于耄耋之年。母亲的病跟她大半辈子过度的劳作有很大的关系。

母亲最初的身体问题出现在脚上，她的双脚奔波太多了。她的右拇趾溃烂肿痛，医生给出做手术的建议，于是切割了这只脚拇趾。过几个月后，这只右脚又肿痛了，变本加厉，脚胸溃烂。母亲于是第二次住进医院，而且是重症病房。这次要对小腿进行手术，手术后，脚的疼痛有所减少，但脚胸的溃烂却不能痊愈。母亲住院多日，被医生劝返，好像母亲的脚已经“病入膏肓”了。哥哥与弟弟带着母亲回家，也带回医院开出的药水。回家后，二哥天天给母亲溃烂的脚清洗消毒，天天涂抹药粉。一个多月后，伤口却越发溃烂得严重，两三根脚肋骨露出来，白白的，清晰可见。

母亲本来很乐观与坚强，极少听到她抱怨或叹苦，这回她却敌不过脚痛的折磨，常常背着我们哭泣。我们为母亲的痛苦揪心不安。

为了医治母亲的脚疾，两位哥哥与弟弟没少劳心劳力。既然西药无效，他们就朝中草药的方向努力。弟弟一家住在城里，大哥大嫂要照看批发部的大宗生意，这个时间段，寻找草药的任务就落在二哥二嫂的身上。病急乱投医，任何人提供任何民间药方，二哥二嫂都愿意相信，翻山越岭去寻找，每次都挑回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放在院子里。甚至三脚虎刺、香蕉头、熟烟丝……等等都被用上了。草本植物，还要经过捣拍成濡沫的浆状，才能敷到伤口上。二哥每天早早就回来老屋干这项工作，虔诚地捶打着那些藤呀叶呀果子呀，清寂的院子里响起连续不断的噗噗捣药声。四五个月天天如此，这需要多大气力与耐心呢！中草药依然不见疗效，母亲被病痛折磨得气若游丝，萎靡不振，我们心急如焚。有一天，大哥突然想起，在母亲动大手术（第二次）之前，曾经有个顾客提供了一个煮水泡脚的药方，但那时母亲的脚溃烂得那么严重，我们寄望的是大医院，大哥对这个药方不以为然——现在不如也试一试吧。简直太神奇了，这一副才一百多元一剂的中草药，第二剂刚用完，折磨了母亲近两年的脚疾病竟然奇迹般给治好了。溃烂的伤口长出新的皮肉，愈合了！妈妈能够下地走动，还能到村里的大树下与其他老人们坐坐呢。

可是，猝不及防，复康还不到一年，在2021年10月份的一天，妈妈却突然中风。母亲又住院了。

这一次，非常严重。在医院就医期间，还吃了两粒安宫牛黄丸，命是暂时保住了，但右手右脚不能动弹，记忆力下降，近乎痴呆，连子女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平时妈妈非常记挂城里的弟弟，心心念念，当弟弟以“我的名字叫什么”问妈妈时，妈妈却记不起来，她因此悲伤落泪。为了防止不测，二哥在母亲的卧室里安置了一张小床，夜间看护妈妈，这样看护了三个多月。

舅舅、舅妈们来看妈妈，小舅提供了一个“特效药”的去处。

二哥二嫂与弟弟，带上母亲，从东海岛出发，投石问路，几经周折，才找到那位深藏在廉江的民间医生。药剂价格不菲，每剂药三千元（一剂药可以重复煮汤多次），母亲服用第四剂后，麻木的右脚果然能动，只是右手还木木的不能运用。这位民间医生说，母亲过于瘦弱，症状过于严重，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我们也觉得母亲能下地走动就已经是奢望。母亲很坚韧，她居然能够训练左手吃饭，因此省却了我们喂食这项工作。

病人容易脾气暴躁。我母亲脾气素来就好，在发病期间，也从来没发过脾气，深得二嫂赞赏。二嫂与弟弟经常称赞母亲是有智慧的人。母亲不识几个字，但她勤劳、朴质、善良、温和、宽容、坚韧，难道这些不是智慧的根本特征吗？

我看过一篇文章，说这个时代最大的悲哀，就是父母在儿女面前变得小心翼翼。想想母亲患病以后，变得更加柔顺，我真是悲从中来。我们小的时候，哪会在父母面前战战兢兢的呢？为了解除母亲的顾虑，我们总是安慰母亲，还询问她一些事情的看法，这样好不好，那样行不行。母亲一向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她总是认为我们已经做得很好，几乎没有提出什么要求。

我们村是搬迁村。因为母亲年纪大兼之身体不好，我们拖着不那么快让母亲搬出老屋。越鸟巢南枝，老人恋旧屋，患病的老人像一棵摇摇欲坠的老树，我们担心母亲搬出村子，心情不好。二十几年前，父亲在58岁上去世，成为我们兄弟姐妹心中的恨事，我们要尽量地留住母亲，久一些，再久一些。

但家终是要搬的。母亲要搬到哪里呢？政府专门给我村的老人建了“敬老院”。但我的兄弟绝不送母亲到敬老院。母亲健康的时候没动过这种念头，现在母亲不能自理，更不会送敬老院了。

我们一家，很注重亲情的陪伴。要到哪个儿子的家住，兄弟仨随母亲选择。

大哥的家在旧圩里，两层，一楼作为商店，二楼住家，还算宽敞。二哥的家在两公里之外的新路头。两年前，二哥二嫂新居落成，他们特为母亲设置一间单人房，新床新被齐全，随时欢迎母亲入住。弟弟在城里。妈妈说看到城市的高楼就头晕。大哥家是我们兄弟姐妹的大本营，妈妈选择住在大哥家。2023年春，一过完新年，母亲就搬到大哥家了。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妈、大哥、我在屋子里，妈妈故意说：我老了，不知谁养我呢。大哥立即回答：我养。那时大哥才是个学生呢。

在新的环境中，出乎我们的意料，母亲心情愉快，经常慢慢地挪动着她不够有气力的双脚，到这层楼的各个房间走走看看。但这种美好的境况才持续了一个多月，又被终止了。问题出在那只猫的身上。

在老屋住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猫。我们搬家的时候，猫不跟来；姐姐说，房屋被推倒时，好像它就在屋子里。看来猫多半是被压死了。猫也是生命呢，妈妈因此很伤心，常常叨念，不愿意相信猫就那么死了，多次让姐姐回去寻找，未果。有一天，侄子树纲回去看到了猫并带回来，妈妈可开心了。这只可爱的猫有个坏习惯，总爱跳到母亲的床上，双脚脏兮兮的踩在叠好的被子上。此外，猫爪子尖利，会挠到母亲。大哥嘱咐，一看到猫上床就赶走，让它改掉这个习惯。有一天，猫又在床上捣乱，妈妈去赶猫，摔倒了。

这一摔，把本来就不好的右脚变本加厉摔回了原位。母亲又要与床为伴了。

母亲除了能用左手吃饭，其余完全不能自理。更严重的是，时隔两三个月，母亲就会出现一次中风的症状，看起来命在旦夕。起先，我们都被吓到了。后来赶紧给母亲吃牛黄丸，才恢复过来。这之后，姐姐一发现母亲讲不出话或者嘴打颤，立即告诉大哥，大哥立即用温水研开一粒牛黄丸给妈妈服下。单单今年，母亲就吃了三粒安宫牛黄丸。

记得有一次的晚上，母亲中风症状发作，神色变样，她不停地要求着说：送我去南岭，送我去南岭。我们家在南岭村盖了两间房子，充当祖屋，在那里供奉祖先。我抱着母亲，泪流满面，母亲也泪流满面，哥哥坐在对面，也泪流满面，好像母亲与我们的永别就在顷刻之间。哥哥却坚持住，不送母亲过去，还安慰我说，过一会就好，过一会就好，她的症状是这样的。过了大概半个小时，牛黄丸果真起作用了，母亲安静地睡着了。

因为母亲，家里总备有一两粒安宫牛黄丸。此外，益安宁丸也适合母亲。大哥每次让在广州工作的女儿买了寄回。每天吃12颗粒，母亲已经坚持吃一年多了。

大哥家离学校很近，我就到哥哥家吃饭，顺便帮助照顾一下母亲：给母亲擦身、洗头。减轻了二嫂与姐姐的负担。

一年多了，我坚持用艾草给母亲擦身、洗头，感觉效果很好。其实艾草并不那么神奇的。那为什么母亲用了艾草效果就这么明显呢？我想，起作用的不是艾草本身，而是它延申出的意义在发生效力！众多后辈的爱，糅合着艾草的香，渗透到母亲的身心里，让母亲愉悦，激发着她的生命意志！——这是我写在《生命里的艾草香》里的一段话。

我认为，孝心的养成是可以通过耳濡目染而潜移默化的。

我父亲是个有知识的人，侍母至孝。我最初知道孔融让梨、黄香温席的故事，就是父亲讲给我听的。我母亲心地善良，对待奶奶特别好，我奶奶就是在我们家颐养天年的。我们家因此获得过镇的“三好家庭”称号。我想，要想培养有孝心的子女，不用过多的说教，把老父母接到家里好好赡养就是。

赡养老人不难，孔子说：色难。

可喜的是，侍候久病的母亲多年，我们至今对待母亲依然和颜悦色。大哥每次到二楼吃饭，先到母亲的卧室看母亲，询问母亲吃饭了没有，身体感觉如何。母亲几次住院，我们一家获得多位医生的赞许。一位护士说：你们一家真温馨啊；另一位护士说：老人身子保持得真干净，你们照顾得真好。

“久病床前无孝子”，对此我能理解，照顾久病的老人有时真的会让人感到绝望。有一天，在校的工作已让我太疲劳，但我昨天已跟母亲说好，这一天不仅擦身还洗头。我忍着十分的疲惫给母亲擦身、洗头后站到阳台上，绝望的感觉包裹着我。好在这是唯一的一次，很多时候，我都认为侍候母亲是一种奢侈的幸福。父母健在的孩子是幸福的，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得上侍候父母更值得全力以赴的了。

也许，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分摊了照顾母亲的任务，我们才不觉得累。母亲几次住院期间，大嫂、二嫂、姐姐、弟弟、我，轮流着看护母亲，甚至在暑假的那一次，二哥的一对儿女都当过奶奶的看护呢。弟媳包揽了母亲的饭食。为了让母亲多吃，弟媳总是变着法儿给妈妈换口味。三个媳妇都把母亲当成宝，母亲真是福气。

住在大哥的家里，母亲不会寂寞。姐姐长日陪伴，我的两个侄子以及侄媳妇也总来愉悦老人。有一次，我的大侄子背奶奶到阳台坐在椅子上，在那儿守护了一个多钟头，只为让奶奶看她娘家吴族长长的游神队伍经过。

在逗老人开心这方面，大哥的小儿子最在行。他常过来陪奶奶看电视，说话幽默，行为动作也很逗，奶奶总被逗得哈哈大笑，他只差学老莱子戏彩娱亲了。

母亲的多位外孙（女）也很惦记老人。有一次夜间，母亲病重，我为了让母亲振作起来，打电话在广州的儿子，让他跟外婆说说话，他竟然立即以“我明天回去看外婆吧”回应我，让我深受感到。

《人民日报》说一个人开始走“上坡路”的迹象之一：能够感恩父母、体恤爱人，懂得责任与担当。

对此，我深有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