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老付就老了,村子也跟着老了,原来到处是孩子的喧闹声,到处是鸡鸣犬吠声的村子,随着老付的老去慢慢的变得清静,除了老人就只有几个还不到上学年龄的孩子了。
园子里的桔树不显老,枝繁叶茂着。
记得当年……当年是哪一年呢?二十年前,还是三十年前,记不清了。
老付眨了眨昏花的眼睛,看着那一树黄灿灿的桔子,在冬日的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这么好的桔子,熟得透透的都没人来摘,这桔子是不是熟得有点不是时候呢?应该等到那些打工的年轻人回来,等到那些随父母在外就读的孩子们回来,那时候,这一树耀眼的金黄就会把孩子们吸引过来了,他们就会偷偷的来到桔子树下,接下来树下就会有一阵阵压抑着的热闹与欣喜了。
孩子们还没回来,今年的桔子成熟得有些孤单。
想起孩子们摘桔子时偷偷摸摸的样子,老付唇边浮起了淡淡的微笑,这帮小崽子……其实每次偷偷摸摸的是老付。每到桔子成熟的季节,那时孩子们还在村里读书,临到放学的时候,老付都会悄悄的躲起来,他喜欢看孩子们摘桔子的样子,有时候他连大气都不敢喘,怕吓着孩子们。有时孩子们刚到树下,被他不小心弄出的声响惊到,呼啦啦一下子跑开,老付会就势从藏身处踉跄着跑出来,再装模作样的提一根棍子,嘴里大呼小叫着,然后看着孩子们东窜西跳的样子,一个人哈哈大笑。
这个时候的老付是年轻着的,是比冬天久违的阳光晒着还暖和的。他喜欢这种恶作剧,喜欢这种——热闹。
其实老付完全不用这么做的,他可以放任不管,让孩子们自由采摘。可是他不这样做的话,孩子们轻易就可以摘到桔子,就不会觉得桔子金贵,就不会这样一帮一群的,偷偷摸摸的来摘桔子。说到底,老付是喜欢这种喧闹,喜欢这种生机勃勃的样子,想用这种方式来驱赶什么。
当年……
老付还是记不起那是哪一年,那时老付叫付贵,付贵还不老,三十多岁吧。他种了一棵桔子树,弟弟留下的孩子天天嚷着要吃桔子呢。
父母去世得早,留下他和弟弟相依为命,好不容易把弟弟拉扯大,再给弟弟盘了一门婚事,看着弟弟生儿育女,老付觉得可以歇歇了。可一场意外,老付不得不又担起了照顾侄子侄女的担子。
弟媳是个勤谨的人。付贵的付出她都看在眼里。她和弟弟悄悄商量,要把日子过好,要把孩子养好,最重要的是要攒钱,先给哥哥说一门亲事,日子一天天过去,哥哥一天天的变老,再不给他说一门亲,以后难得有合适的。她和弟弟起早贪黑,农忙时节把地里的庄稼弄好,农闲时节就和弟弟一起赶乡场。各个市场的果品蔬菜价格都略有不同,两个集市相距越远价格的差别就越大。弟弟和弟媳就这样在各个集市之间奔波。
百车河这里原来是没有桔树的,离这里三十多公里外的一个叫作猴场的地方桔树很多,那里的很多土地都不种庄稼,种的是桔树。每到农历的冬月,满树的桔子黄灿灿的,那黄色浓得像要流淌出来。这个时候弟弟和弟媳就会到猴场去贩桔子回来卖。连续好多年了,都是这样,钱赚到一些,孩子们也养成了喜欢吃桔子的习惯。
弟弟和弟媳出事那次付贵一点预兆都没有,眼皮没跳,吃饭香睡觉香,心情也没觉得烦躁,可意外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来了。
那天天气很好,弟弟和弟媳起床的时候天还没亮,临走时他们照例给付贵说,让他招呼好孩子,夫妻两就出门了。付贵知道他们是去猴场,他没说什么,近几年都是这样的,并且今年都去过两次了,弟媳还给付贵说,今年的桔子个头比往年大,糖分也足,果皮光亮,好看也好吃呢。
满以为今年能赚到更多的钱。
噩耗传来的时候是下午四点,那时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可毕竟是冬天了,在屋外还是有些冷。付贵抱起小侄女在屋内烤火。
弟弟和弟媳每次去猴场的时候都会抄些近路,三十多公里的路程步行还是很远的,走些小路的话要近很多呢。不过这样就要涉水过河了,从桥上走的话要绕二十多分钟的路。
那条河叫大坝河,水不深,每到冬天,河床都会裸露出来。有些地方甚至长起了齐腰深的杂草。天气晴好时,这一丛丛的杂草下就成为了涉水过河的远路人歇息的首选地方。这条河的上游在七十年代末修建了一个水库,但一直闲置着。直到前几年,又兴起了一阵修建水利工程的风气,水库被利用了起来,加高加固,并建了发电站,附近的居民用上了电。
两个星期前,水库管理方就在库区下游的所有路口张贴了告示,水库要进行淘沙泄水,增大库容。并用车载喇叭以流动的方式进行了宣传。
付贵居住的村寨离大坝河太远,他不知道水库淘沙泄水这事,弟弟弟妹也不知道。
这一季的桔子实在成熟得太好了,个大皮光,那甜就像以后的日子那么让人向往,让人光凭想象就舍不得放弃。
这次弟弟弟媳买的桔子比哪一次都多。
这样多有几次,离给哥哥安家的日子就不远了。看着黄灿灿的桔子,弟媳在心里美美的想着。
背着满满一背篓桔子走到大坝河边的时候,日头高悬着。弟弟弟媳放下背篓,坐在河滩上杂草的荫凉处就不想走了。离他们不远处,关于水库淘沙泄水期间禁止涉水通行的木牌在正午的阳光下歪斜着,不是那么显眼。弟弟和弟媳都没注意这些,他们都不识字,再说实在太累了,只想好好休息下,谁会去在意河滩上有些什么、显不显眼呢?
早上起床太早,睡眠不足,加上太累,吃了几个桔子后弟弟就靠在一块石头上睡着了。弟妹不忍心叫醒他,现在太阳太晒了,睡会儿荫凉点再走也还来得及。慢慢的弟媳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流动喇叭通知水库泄水的声音太小,没能吵醒这对夫妻比桔子还甜的梦。
正午十二点,水库准点开闸放水,进行淘沙作业。
睡梦中的两个人在对往后日子的憧憬中,在对桔子甜味的回味中,被汹涌而下的水流卷走了。
弟媳在不远处的河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弟弟一直都没找到。大坝河下游是一个很深的溶洞,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弟弟应该是被水流卷进溶洞深处了。
依照百车河的风俗,弟弟的后事用招灵的方式,扎了一个稻草人放进棺材里,简单的料理了。弟媳是和弟弟一起出事的,后事也合在一起料理了,没有再花另外一份钱。
自此以后付贵慢慢的变得不说话。曾经动过的想要成家的心思也沉寂下去了。他把全部的心思都用来照管弟弟留下的三个孩子。
大的那个是男孩,八岁,爸爸妈妈出事后一下子变得懂事了,他会帮忙照顾妹妹们。第二个是女孩,六岁,懵懵懂懂的,只知道玩好吃饱就行。小的那个三岁,爸爸妈妈出事后除了吵闹着要妈妈外,就是嚷嚷着要吃桔子。
付贵后来专程去了一次猴场。
好些年了,他还没实地见过猴场的桔子呢,他想去亲眼看看,看看这让弟弟弟媳丢了生命的东西究竟长得是怎么个好法。他还想去找些桔树苗来栽种,那样以后小侄女想吃桔子的时候就可以在自己栽的树上采摘了。
付贵就这样栽下了一些桔树。但他只留下了长势最好的一棵。付贵细心的呵护着仅有的这棵桔树。他把对弟弟的念想都寄托在这棵桔树上了。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桔树换了几茬。每次付贵都会种好几棵桔树,成活后他只留下一棵长势最好的,他心里面固执的认为,这棵桔树上有弟弟的气息存在。弟弟只有一个,桔树也应该只有一棵。
随着桔树的慢慢长大,侄儿侄女也慢慢长大了。初中毕业后孩子们相继外出打工,除了过年回来都是在外面。
这些年付贵除了把心血倾注在孩子们身上以外,就是细心的照看那棵桔树了。每到桔子成熟的季节,看着一树黄灿灿的桔子,付贵心里都会涌上一阵满满的富足感。稍微感到遗憾的是这几年外出打工的人多,孩子们也跟着外出读书去了。村子里少了孩子们的喧闹,桔树下少了孩子们的喧闹,一切就都显得空空的了。
今年的冬天不冷,太阳暖暖的。付贵把盖在身上的薄毯从胸部往腰部拉了拉,再把身子稍稍翻转过来。身下的竹躺椅吱吱叫着,这老伙计,陪了付贵七八年了吧,那些篾片就像付贵身体里的骨头,老得都快散架了。水泥院坝在阳光照耀下微微有些刺眼,付贵眯起眼,用目光巡视了院坝一周。麻雀们在院坝里欢快的叫着跳着,觅食的样子就像孩子们在嬉闹。
今年是脱贫攻坚年,这院坝是人居环境整治的时候才硬化的。原来付贵和弟弟只是把院坝里的土夯实,再在上面用些石灰煤灰搅拌后糊了一层,几十年就这么过来的。孩子们回来过年的时候也给付贵说过,要把院坝硬化了,进来出去时少踩一些泥,家里也干净。说了几次付贵都没同意,他给孩子们说,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嘛,这么多年还不是都过来了,再说,孩子们又不在家,他一个人的话,将就一下就可以了。说到底,付贵是怕花钱。这些年,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没钱的那种日子过够了,他希望孩子们能多攒点钱,俗话说三分钱能逼死英雄汉呢,他不希望孩子们再像他一样一辈子都穷巴巴的。
硬化院坝全靠村委会那些人帮忙,那个叫陈什么的小女孩来动员付贵硬化院坝都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了。国家的钱也不能浪费,付贵给小陈说,他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讲究这些干嘛,土院坝和水泥院坝都是一样的。付贵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里面有很多的酸涩,他明白,现在孩子们还知道回来,是因为他还在世,哪天他离世了,孩子们就像出巢的麻雀,也该到处飞了。
最后架不住小陈和其他同志的劝说,院坝还是硬化了。
记得当初……老去的付贵记忆力实在太差了,过去的事情他总是记不住具体时间,一律都以当初来概称。那时也是这个小陈吧,还有其他同志付贵记不清是哪些了,一大帮子人来了好多次,说是什么大走访,介于付贵无儿无女,年事已高,没有收入来源,又是一个人居住,说要把他纳入贫困户。付贵一直不签字,他说他知道政策好,国家考虑到他这样的老人是好事,但不能因为国家考虑到自己,自己就要给国家拖后腿啊,再说侄儿侄女还照管他的,每次回来都要给他钱呢。付贵知道,自己穷不是因为钱的问题,整个村子的穷也不是因为钱的问题,有一种穷比没钱还要严重得多。
最终付贵没进入贫困系统。不过那段时间家里真的热闹,隔三差五就有人来,付贵很是喜欢。
侧着的身子有些酸了,付贵费力的把身子翻转过来平躺着,再颤抖着手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糅皱了的照片。照片上是侄儿和他的妻子孩子。今年侄儿没能回来过年,前几年他在打工的地方认识了一个女孩,女孩的父母对侄儿很中意,女孩是独生女,侄儿就在那边入赘了。开始的时候侄儿对这件事相当纠结,他征求过付贵的意见,毕竟自己爹妈离世的早,是付贵把他们三兄妹从小拉扯大的,自己在外面入赘了,以后谁来照管付贵呢?
对于侄儿能成家这事,付贵很是高兴。一方面对得起死去的弟弟两夫妻,另一方面也给付贵带来一种成就感,在自己的操持下,孩子终于长大了,还成家了。付贵感到很欣慰。他极力劝说侄儿不用管他,自己还能照顾自己,自己家这种状况,有人喜欢就好,赶紧把婚结了,免得夜长梦多。
村子里像侄儿这种情况的很多,在外面打工有了心仪的女孩,带回村子里后都受不了这种冷清,转了一圈后又走了。
付贵还有些话闷在心里没给侄儿说。自己当初没能成家,就是因为爹妈去世早,两兄弟相依为命,穷,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至于说有人喜欢……付贵摇了下头,没敢再想下去。
侄儿给付贵说,他入赘的地方叫江西,那里桔子很多,个大皮薄糖分足,等到他在那边安定下来了就把付贵接过去一起居住。侄儿不知道付贵金贵着那棵桔树是因为有其他的念想,他以为付贵只是单纯的对桔子喜欢。
付贵从没对孩子们说这些,没必要把自己的心事强加到孩子们肩上。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能够平平安安长大,能有自己的家。侄儿现在这种情况,是付贵最满意的了。
付贵一遍一遍的缓缓摩挲着照片上那个小男孩的脸,在心底轻轻对弟弟说,你看,咱哥俩当爷爷了,当爷爷了……他想象着小男孩在自己面前叫爷爷的样子,不自禁的就泪眼婆娑了。
江西……付贵其实好想去的,想去看看那个小男孩儿,就当作是替弟弟看看吧。近来身体状况不是太好,他怕自己等不到侄儿把孩子带回来的那一天。可那个地方太远了,如果去的话,会有太多的不方便。
寄一张照片给我看看就行,付贵在电话里对侄儿说。
付贵又翻了一下身,竹躺椅叫得都有些不耐烦了,身体实在太差了,过不了多久就要换一种躺姿,要不然就会觉得挺难受。
细细想来,付贵这一生去得最远的,除了猴场就是去县医院给最小的侄女医治眼睛那次了。
那天付贵出去干活回来,发现小侄女眼睛有些红,他也没在意,只是问孩子是不是掉什么进眼里了,就没管这个事。第二天一早起来后又忙着去干活,也没管。农村娃儿原本就没那么娇贵,有点头痛脑热的不需吃药过几天就好了,再说就那时农村的简陋条件,想吃药也难找地方买。就这样拖着慢慢就严重起来了,后来早上起床的时候眼睛会被眼屎糊住,睁都睁不开。开始的时候付贵会用热毛巾给孩子敷,稍稍有点效果,后来就不行了,孩子还喊痛。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说,这是火眼,用哺乳期妇女的新鲜奶水点过后就会慢慢好的。
哺乳期妇女……村子里倒是有一个,但付贵实在抹不下脸去找人家。
水花是村子里小水碾房的女主人,三个孩子的母亲。最小的孩子满月没多久,男人就死了。
对水花来说,男人死了这个事实突然得像假的一样。
百车河水势平缓,人们为了利用水能,都会在离水碾房很远的上游筑一道小堤坝,再沿河挖一条水渠,把水引进来。水渠里的水齐腰深的样子,基本上看不见水在流动。在水渠与百车河水面有两三米落差的地方,修一栋房子。房子的大小以能够安装一台小型的水轮机就可以了。一般都是在房子里挖一道宽约一米五的渠,从引水渠那里向河面倾斜,形成落差,利于水流带动水轮机。
百车河流域多稻田,盛产稻米。人们习惯于储存稻谷,每次去碾米的时候都不会碾太多,三五十斤稻子不等。刚碾出的米吃起要新鲜些呢。这就造成了水碾房每天都在忙碌着。付贵不讲究这些,每次去碾米他都尽自己的力气,能背多少稻谷就背多少,他没有太多的闲工夫花在碾米这件事上。
刚出月子的水花身体还有些虚弱,那天早上她还没起床,就听见门外有人叫男人的名字,说要碾米忙着做早饭吃。这种情况很正常,尤其是农闲时候,有忙着碾米做早饭的,有忙着碾米做晚饭的。农闲时节,一天除了忙些吃的好像也没其它什么事了。
男人利索的起床,不一会水花就听见水轮机叫起来的声音了。
水花的住房离水碾房不太远,中间就隔着一块晒坝,晒坝不是太大,有时候来碾米的人背来的稻谷不是太干,这样碾出来的米会很碎,碎米煮饭不好吃。阳光好的时候,人们会把稻子倒在晒坝里摊开,晒一会再收起来碾米。
水轮机一发动水花就听见了。水花听见这声音会觉得踏实,就连刚满月的小孩子都听惯了水轮机发出的声音,孩子听见这声音会睡得越加香甜。
在水轮机的叫声里,水花把奶头放进孩子嘴里,又睡了过去。一会男人忙好,把饭做好,会叫她起床,这一个多月都是这样过来的。睡得迷迷糊糊的水花心里满满的全是幸福。
温馨的日子里做的都是好梦。
水花梦见孩子平安的长大了,男人把水碾房翻修扩大了,加高了引水渠那里河面的堤坝,换了一台大的水轮机,引水渠里面的水再不像死水似的看不见流动,可以看得见浪花翻涌了,新换的水轮机叫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水花觉得耳朵都被震麻了,然后一下子醒了过来。
门外是急促的砰砰砰的拍门声和惊慌的喊叫声。
水花跶拉着鞋一下子跑出门外。
今天早上来碾米的有两个人,一个人的米都还没碾好,碾米机的传送皮带就断了,毫无征兆的一下子断掉、弹开,头上身上布满糠灰的男人被断掉的皮带一下子弹起来,掉进了碾米机下的水渠。
抽掉闸板的水争先恐后的往水轮机下面涌、往水渠尽处的河里涌。男人一下子就被卷进渠底看不见了身影。
男人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水边滩地上躺着的男人除了脸有点惨白外,和平时睡着了没有什么两样。水花像个木头人一样呆立着。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日子像百车河的水一样照常平缓的流淌着。只是那个布满一身糠灰的人换成了水花。
看着小侄女一天比一天严重的眼睛,付贵装了一袋稻子,在天麻麻亮时向水碾房走去。要奶水的事去晚了人多实在开不了口。
付贵嗫嗫嚅嚅的对水花说了小侄女长火眼需要奶水的事,水花短暂的愣神之后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进了屋子里。
拿到奶水的付贵迫不及待的往家里赶,孩子的眼睛是大事。第二天第三天付贵一到水碾房那里,水花就知道他的来意了。每次水花都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进屋取好奶水后再默默的交给付贵,付贵也不说话,接过奶水后就走。双方都知道,有些事是需要避嫌的。
连着点了三天的鲜奶水,小侄女的眼睛倒是睁开了,就是眼睑红红的,眼珠上还有血丝。付贵担心再这样下去孩子的眼睛会坏掉,筹了些钱后他决定带孩子去县里的医院看看。
县城离百车河四十左右公里,那时车辆不方便,好不容易找了辆拖拉机又在路上抛了锚,在邻居的帮助下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县医院。医生说问题不大,结膜炎,开了些阿昔洛韦滴眼液,左氧氟沙星滴眼液,让孩子住下来观察两天,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回家了。
第三天上,孩子眼珠上的血丝褪尽了,只是眼睑还有些红,医生说没事了,继续点点眼药水就可以了。
付贵把出院手续办了后,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这是县城呢,一辈子都没到过的地方。他背起小侄女在医院外面的街道上走着。水泥地面还是好啊,干净平坦,下雨的时候都不怕泥巴把裤腿弄脏了。路边上还有路灯,晚上走路都不用手电筒,能省不少钱呢。街面上人多车多,像赶集。
回到村子里的付贵一如既往的为了三个孩子而忙碌奔波。
但他再没有天麻麻亮的时候去过水碾房了。要碾米都是正常时段去,比如早饭后,比如太阳落山前。农忙时节他会提醒孩子们煮饭时要注意看缸里的米还有多少,没米了要提前给他说,避免煮饭时无米而他又没空的现象发生,更不允许做了晚饭后就没米这种情况发生。农忙时节,如果晚饭后没米,就必须晚上去碾米了。付贵怕在非正常时段去碾米。
经过要奶水那件事后付贵怕一个人面对水花。
他心疼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要撑起水碾房的正常运转,要撑起孩子的衣食住行,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苦付贵是尝够了。水碾房正常开着,村子里的人们照常来碾米。碾米时经常要把几十斤重的装稻谷的袋子抱举起来,把袋子里的稻谷往碾米机漏斗里倒,一米五六高的碾米机漏斗,大男人也会觉得吃力的。
那以后每次付贵去碾米,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他会自己把水闸的闸板抽开,自己发动机子,碾好米后把该付的钱付给水花,开始的时候水花会拒绝收钱,付贵就把钱放在磅称的面板上再离开。这样的次数多了,以后付贵再付钱时水花就会默默的把钱收下。有时一起去碾米的人多,付贵就会帮忙倒稻谷进碾米机,帮忙换米。碾米时一般都要碾两遍,稻谷晒得不是太干时还要碾三遍,这样碾出来的米才白,才不糙。稻谷进了碾米机后从米筛里淌出来,用细竹篾片编成的小篓子接住,接满一个后要很快的换另一个去接,再把竹篓里碾过一遍的米倒进碾米机的漏斗再过一道,这个过程必须要快,换竹篓时要快,不然米就会掉在地上,倒米进漏斗要快,否则碾米机就会空转。这个过程需要有手劲腰劲还要身体的协调配合。
水花刚开始做这些的时候不是扭了手就是闪了腰,如果男人还在的话,怎么会轮到她来做这些体力活呢?夜里孩子们睡了后水花会一个人捂着被子偷偷的哭。
日头照常走着,日子照常过着。痛过哭过后碾房的水轮机照常叫着。
不同的是只要付贵在的时候他都会帮忙,有时水花也会推辞,谁看见都会换把手的,付贵就只会说这么一句。每次这样说的时候,接米的竹篓都在付贵手里换了几个回转了。
付贵去碾米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刚碾的米做饭香呢,他对自己这样说,对别人这样说。
他抗拒不了想去水碾房的念头。快了,仓房里的稻谷快要没了,没了稻谷后就不去碾房那里了。付贵一次次对自己说。
庄稼一年一茬正常的播种收割,仓房里怎么会没有稻谷呢?
但他除了碾米以外从不单独去碾房那里。
日子就像正午开放的稻花,不起眼,但总会有淡淡的香。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付贵用这样一缕香支撑着自己,支撑着这个家。对于水碾房,他努力的把某些想法控制如百车河的水一样,流淌着,但很平缓,看不见有浪花。他让一切都止步于碾米。
碾米声声里,水花的孩子慢慢长大了。付贵的侄儿侄女们也长大了。
付贵去碾米的频率保持着几年前那个样子,没有急过,也没有缓过。碾米机旁,一身糠灰的身影除了水花外,就只有偶尔帮把手的其他碾米人,以及出现得多一些的付贵,再没有一个人固定的在糠灰里听水流带动水轮机的声音。
院坝里觅食的麻雀见惯了付贵在躺椅上昏睡的样子,它们一点都不怕生,有一只蹦跳着飞上了付贵的额头,恍惚中的付贵挥了一下手,地上的麻雀呼啦一下飞起来,就像偷桔子被发现的那些孩子。
付贵揉了揉眼睛,很费力的坐了起来。阳光暖和,桔子金黄。麻雀觅食的姿势和几十年前相比一成不变。
水花被孩子们接去县城居住去了。
临走那天她托人告诉了付贵她离开的消息,在同一个村子里生活了几十年,总会有或多或少的牵挂。
孩子还小的那些年里,付贵会想着水碾房那边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会想着有空了,带着水花一起去县城,看看那些路灯,看看那些多得像要挤出汗水来的车子和行人。去看一下就好,付贵只是单纯的觉得,他见过的他也想让水花见到,他不留恋那种地方,他舍不得他的桔子树。
现在,水花去县城里儿子家去了,每天都可以看见街道上像午后开花的稻穗一样密麻麻的行人。付贵还是一个人,守着桔子熟得孤单单的一个人。
这些年,付贵竟然没送过一次桔子给水花。他宠小侄女,每年的桔子尽着小侄女一个人吃。现在小侄女长大了,出外打工去了,村子里的孩子们也随着外出打工的父母一道读书去了,水花……水花也去县城了,这一树桔子,该怎么安顿呢?
碾米的那些日子里,付贵不是没想过摘点桔子给水花,但他担心,担心自己这种穷日子,会让水碾房染上一些稻花香,染上几分桔子黄。他会把一些想法像掐豌豆苗一样,轻轻悄悄掐断。
太阳渐渐偏西了,太阳落山后就是天黑的时候。付贵知道这些,该离开的总会离开,像侄儿,说了要回来的,但他在外面有了自己的家;像侄女,有一天终归要出嫁。这不怨孩子们,孩子们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是付贵辛苦一生最大的心愿。像去县城里居住的水花……为什么要想起水花呢?孩子们和眼前的桔子树有关,水花是桔子树之外的人,不想她吧。只有在墙缝里做窝的麻雀不会走,一天天的陪伴着他,地里的桔子树不会走,一年年的金黄着,让他的日子增添了一些单调而又充实着的色彩。
随着日头的偏西,空气中有了一丝冷意。付贵没有觉得冷,他任由身上的毯子慢慢滑下去。院坝里觅食的麻雀不觉得冷,它们还是欢快的叫着跳着,树上的桔子也不觉得冷,它们拼命的灿黄着,想让付贵多看它们一眼。
太阳落山了,暮色慢慢的围拢过来,麻雀飞进了墙缝里,不再欢叫。枝头的桔子不像日头照耀着那么成熟得喧闹,那些灿灿的黄在暮色的掩盖下悄然黯淡下去。付贵再无力睁开闭着的眼睛。恍惚中,他看见一大群孩子来偷桔子了,有的在树上摘,有的在树下捡,有的用棍子用力的敲打,把觅食的麻雀惊得喳喳叫着到处乱飞。那久违的喧闹,让付贵一下子觉得富有起来,让冷清的村子一下子富有起来。那群孩子里头,有付贵的侄儿侄女,有水碾房的三个孩子,有村子里头七高八矮的其他孩子……
咦,还有水花。
一身糠灰的水花比所有孩子都要高,高到不需抬头,轻轻一伸手就摘到了树上的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