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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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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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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墩旧事

古墩有十六个生产队,在骆马湖东岸的大队中,算是最多的。民间叫法多顺习惯,仍然叫赵庄、谭庄、徐庄、曹庄之类。其中谭庄是八队,紧邻大队部。徐庄赵庄远一些,靠近大堰,不过也就里把路的距离,拎个烟袋、“吧嗒”几口就能来回。

谭庄东边那个大土堆,年深日久,古墩由此得名。

古墩没人知道来历。渊博如杨荫庭老师,也仅能只鳞片爪,不能尽说。他讲述的有些片段,塑造了古墩一代代人的记忆。比如,康熙年间李庄出了个秀才,智斗宿迁知县;道光朝有个青州主簿,告老还乡,就住在古墩南脚的刘庄等等。至于古墩,杨老师猜测是古墓。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古墩周围方圆几十里无山陵丘壑,不会平白无故地长出偌大的土墩。当时很多人有疑问,但是古墩是古墓的猜测就像一颗荠菜种子,搁了几十年也能萌芽——这个也许是在三年级课堂上的闲聊,勾起了杨老师那些后来不仅长了个头也长了贼心的学生的欲望:古墩的周围村落断断续续有些迁入的,加上本来住在那里的曾经的杨门弟子,经常有意无意地取土。今天垒个鸡圈,明天砌个灶台,张家打坯造屋,李姓和泥筑墙,几十年下来,古墩就没有了土墩的模样,成了一块方圆几十亩的高土台。不过结果都挺失落的:除了黄泥砂礓,就没捎带出个哪怕半只狗头金——因而很多人私下里似乎都鄙夷过杨老师骗人。

大概是六十年代吧,古墩人都饿得快断顿的时节,来过一波人,绕着古墩转了几圈。他们先是拜访杨老师,后来跟公社和大队联系,很快组织社员从古墩东侧的某个石灰标注的白点往下挖。报酬是每顿吃大米饭,晚上菜里有肉片。挖了快一个月,还真挖出了东西: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剑。据说还有两三个陶罐——没有一件可以让古墩人眼热的东西,更不要说金银珠宝了。古墩人还是感激杨老师,那些米饭没有谁只顾自己填饱肚子,捏成饭团带回家,救活了不少亲眷的。从此以后,腹诽过杨老师的人会对自己的孩子说:好好听杨老师的话啊,你爹都后悔没跟杨老师好好学。

跟古墩一样没出息,古墩河更像一条排水沟。它顺着古墩边缘,东北撩西南,像裹勒不均匀的猪大肠,或宽或窄地斜穿过谭庄、赵庄,向西拐进月河——月河,就是骆马湖大堰外侧取土围堰形成的水道。即使是夏天,古墩河水流也不大。老人小孩循老路找窄点的地方过河,也不要别人领。不小心掉下去,弄湿、弄脏了衣服而已,没有性命之忧的。如果听到有人咋呼,肯定是妇女洗衣服的时候,瞅见了蹲在水草里偷窥的癞蛤蟆;或者哪个调皮捣蛋虫掏螃蟹洞,给夹疼了手。冬天嘛水位低,更好走了。垫几块石头砂礓,跨几步就过去了。跨过去一上滩就是大队部。

大队部在古墩西南边的高地上。说是高地,与平地不过五六尺的落差,但院落方正,占地开阔,又有着当时气派的房屋。六间连脊的青砖灰瓦房面北朝南,是书记办公的地方兼接待室;东边五间,底石上砖,缮草顶,是酱园店和会计室。酱园是大队伙夫崔哑巴打理的,有历史原因——老崔也不是真哑巴,说话声音细得像蚊子,又沙哑得像破锣,二麻子王书记给起的绰号,就叫开了。西边是孤零零的两间黄泥土坯草房,顶上屋脊是青瓦,也远比民间高大。这地方多数用来关人捆人,地富反坏右之类的,来了运动,一般都关在这儿。正房后墙是白色宋体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字迹醒目饱满,沉稳大气,一看就是杨老师的精心制作,进出保健室,远远就可以看到。西山墙是古墩最大的标语牌,白灰墁底的。文字经常换,早先是摹写林副主席手迹的三个伟大:“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金字红底,笔走龙蛇,气势不凡,俯视谭庄。从谭庄夹在四羊家和老陈家菜园间的小路到大队部,没过古墩河,就可以感受到标语牌逼人的气势。标语牌眉楞是牛毛毡做的顶棚,但隔风挡雨的效果并不好。尤其是夏天,潲雨漏水,洇湿发霉,又有西屋泥墙溅水沾泥的,并不整洁。后来换了主席语录,可惜底料太薄,还是能看到残迹破象。

谭庄八队就三十户的人家,四羊家离大队部最近。四羊爹五八年腊月扒河伤了腰,就没有好过。整天哼哼唧唧,大多数时间躺床上,否则六羊都有了。有人羡他享福,有人怜他遭罪,反正十年就这么过来了。有时也能拄根木棍拐杖,斜挪着身子到保健室找老曹针灸,但总不见好。

大院后面几十步外,就是保健室。三间南屋,隔了里外间。里间挂了个白色门帘,应该是休息的地方。外间是门诊,西壁靠着一个中药柜,边上挨着小点的木架子,摆满了针剂盒子、瓶瓶罐罐,大小药片,装在粗细高矮不一的瓶子里,常常让发烧的病人产生幻觉。前面一个办公桌,油亮掉漆的那种,似乎几十年都没有挪动过。对面窗户下面,是一把长条木椅和单人床,留病人或坐或躺,方便诊疗。

和大队部比,保健室的院子小多了,格局也局促,但那是村民最不害怕进去的公共单位。

大队部往南是十六个生产队唯一的小店,正式的名称应该是代购代销点,但社员们叫惯了,一提小店,没人不知道是这里。也就三件草房,一个水泥台面的柜台,斑驳得跟后面的杂木柜台一样不像话。崔哑巴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柜台边一靠,“来二两!”声音细如蚊蚋,但营业员听得懂。营业员拿出粗釉小黑碗,撩起端子,掀开酒缸,一探一提一顺,酒就到了小黑碗里。老崔鼻子一抽,左手搓起一颗散落在柜台面上的粗盐粒,右手小心捏住黑碗边缘,“呲啦”撮吸一口,吧嗒两下嘴巴,左手的盐粒子就进了肚子。“来一包‘联盟’,月底结账——”嘴一抹,就心满意足地迈出了门槛。偶尔有人笑他无菜,老崔会一脸的不屑:“喝酒还要菜?菜酒!”

再往南几百步,拐过曹庄的臭橘帐,过一座简陋的石墩板桥,就是古墩小学了。那可是个特殊的存在。

大队书记,来这里都是屏声敛气的。即使在疯狂时期,古墩人还是对知识和学校保有着来自基因和历史的道德惯性,何况识字的人大都是在这里读的书。乡下人对“天地君亲师”是自觉地不敢违拗。所以,平时在大喇叭里慷慨激昂的高嗓门,进去了就会低不少。

古墩识字的人不多,高小毕业就很稀罕的,算是“知识分子”了。大队书记能以大老粗为荣,但毕竟不识字会有很多实务上的不方便,因而古墩的几任书记都是古墩小学毕业或者肄业的——

书记可以睥睨众生,但曾经的敬畏、管束的余威,感恩的记忆,还是让这些质朴的时势英雄不能忘记在小学老师那里展示过的忠诚、仗义、听话的印象,即使是几十岁了的书记,也是如此。乡里乡亲的,威风一时可以,如果人品惹了物议,老婆孩子也得摇头齉鼻子的。那桃树李树晃一晃,掉下几片叶子打在脸上,不说生疼,也很没面子。

杨荫庭老师教过村里的三代人,严谨得一如他的字——方正又不失灵秀,正大兼具多姿。教育局长曾经夸赞杨老师手书的“古墩小学”四个字“力屈万夫,韵高古墩”。他教过的学生,很多人字迹像他。

古墩书记有个不成文的规则,外事问领导,墩事问杨老。王二麻子下台的时候,喝多了酒,漏出来的这么一句。他当时似乎还有悔不当初之类的话,以讹传讹,不知真假。

古墩的书记都是狠角色,这个倒是真的。

“镇反”运动刚开始的时候,是王书记。

他可真是百里挑一的美男子,身材魁梧,膀大腰圆,脸上大片的白麻子,但坑不深,不但不丑,还显得俊俏,背后都叫他王二麻子。其实也没有什么贬意,那时候麻子不稀奇。他早年读过私塾,废塾后读进古墩小学读高小。因为有点基础,做学生有时会心浮气躁,据说没少被杨老师尅过。

上高小时,未来的王书记最著名的事迹,发生、发展的主场是厕所,结局是在办公室。

古墩小学的厕所在院子西北角,不大,几个蹲坑,一个水泥小便池。一到下课,就挤满了急吼吼的学生,有七八岁的小萝卜头,有十五六岁的大个子,挨挨挤挤。

打扫厕所的是个老头。说是老头,也就四十岁左右,穿得脏脏兮兮破破烂烂的,显老。通常一天来一趟,掏粪装在木桶里,拎出来,倒进围了木板的平板车里,拉走。一般都是上课的时间来去,学生透过窗户看到了,会条件反射捂住鼻子。

那天课间,二麻子急急慌慌上厕所,看到不少学生出来,也没有在意,进去掏出就尿,心里还记挂着给同位姑娘的纸条还没有写完。

“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没看到我在这里?”一个女人的声音,语带鄙视愠怒。

他吃了一吓。定睛一看,一个女人正弯腰掏粪。男厕所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他自己一个男人。有个进来的小孩,看见穿花衣服的在男厕所了,就头一缩,跑掉了。刚才尿急,还真没有在意。他心里一凛,明意识到了形势对自己不利。

“怎么不早说?”他嘟囔着,抖抖裤子,准备离开。

反正是吵起来了。他上学晚,发育却早,又遗传了早逝的爹的基因,个子长大,那妇女就不依不饶,咬定他心存不轨。他年轻气盛,认定自己是误撞,绝对不是有意,她是栽赃,反而是她占了自己的便宜:以前都是老头掏粪,干嘛你闯男厕所。到后来就吵偏了主题。妇女说,切,我都这岁数了,什么样的没见过?二麻子气愤她说自己耍流氓,脑子一热,索性从没扣子的裤门里亮出他的骄傲,怼她说,这样的你也见过?

于是事件升级。

那女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拽他到办公室。校长原来是邻边大队书记,犯了错误贬任古墩小学校长的,听了大怒,坚持要开除他,以儆效尤。

白纸黑字的大布告都写好的时候,二麻子等来了到公社开会的杨老师,于是事情就有了转机:留校察看,以观后效。二麻子没少挨骂,但自此感激杨老师。

王书记说话喜欢咬文嚼字,字斟句酌的,但丝毫不会削弱他的威猛气势。他的强大气场,是一步步构建的。斗地主的时候,他一般不许民兵上。标准程序是,他喝令几个民兵把地主绑住勒紧,捆得跟糖球、粽子一样,他挽起袖子,领喊口号,待群情激扬时,冷不丁冲到地主跟前,噼里啪啦一顿抽,地主哪里还有不蔫的。几轮群众大会一过,全大队没一个不怵他。大队部原来是许姓地主的宅院,前任书记主政的时候,许姓还有人叽叽歪歪。二麻子笃信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几次警告地主羔子“亡我”之心不死后,就没人敢再提,哪怕是背后。他们算了算,“反攻倒算”的罪名够王二麻子几十个巴掌的。

自此古墩的家家户户,夜夜栓门。

王书记有个男人都有的爱好,问题是别人没胆,他有。这事吧,在古墩,时间久了,肯定影响令誉。先是有人说他跟四羊妈在草垛边给撞见过,接着就有人传出给四羊妈的奖励工分、干轻松活都是他授意八队队长搞的——有些香艳的情节说得活灵活现。在久受封建思想压抑和政治运动搅动的古墩底层,肯定会被不断添油加醋地补充细节,像是古墩河水,那里泼点屎,这里倒桶尿,时间久了,会臭烘烘的,更不像样子。

四羊妈真不是个漂亮的女人。怎么说呢,个子不高,脸瘦得跟病猴一样,颧骨倒是有点肉,但突出来更不好看。那一口受风牙,用二麻子当书记前的评价是“惊天地泣鬼神般的鬼斧神工”,笑起来特让人不忍直视。可她有个长处,说是手巧也行。左邻右舍裁剪个衣裳,衲个鞋底、绞个鞋帮,都会找她,整一个五里八乡少见的巧手儿。她自己的衣服也穿得干净得体,一块大布布料,她一染一裁一缝,就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穿着身上,如果忽略那张天造地设的脸,还真是鸡窝里的靓凤凰,够谭庄的娘们嫉妒消遣几天的。

说到屁股,那时古墩的妇道人家,无论长褂子还是短袄,都讲究宽松肥大,前后的敏感部分不遮掩严实了不敢出门。夏天更是严防死守的当口儿,那啥稍大的都是裹紧了几层,确认不显山不露水了才出工。可四羊妈不。荡漾一番,扭上几扭,才叫俏呢,背后指指戳戳的多,爷们斜瞄她身上某部位的多,给逮住了,就装不屑状:呸,那么丑,才没人稀罕看呢。二麻子的那句,就是给老婆逮住了目光方向把柄,自证清白时说的。

古墩没人能说清王书记或者四羊妈的事儿。有人说二麻子骚猪乱拱草,盖了脸就是娶明星;有人说四羊妈年未四十如虎狼,守不了活寡空不了床。啧啧,古墩人这口德!

后来,谭庄又有人说他没事就往赵铁匠家转悠,有时一天跑三趟,是看上了赵家十八岁的二姑娘。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二姑娘很标致,皮肤白皙,身材姣好,扎着大辫子,胸口戴着主席像章,忠字舞跳得能拽住所有古墩男人的心神。有人说看见他在骆马湖边涎皮赖脸搂抱人家,等等。不过没几天,又传出王书记不去铁匠家了,似乎是恼得决绝。对于跟铁匠的绝交,他没承认过,也没有解释过。有人提出反证,说八队队长对铁匠家还是很照顾——以后什么往寡妇家跑啦,跟老婆闹离婚啦,有开头有结尾的,传到二麻子耳朵的时候,他都下台了。

他下台的事,很难说跟杨老师有关。杨老师为人正直,却儒雅得很,既不言时事,也不评人非。有人猜测是保健室老曹,也并没有实在证据。二麻子下台后,开药打针什么的还是到保健室,老曹依旧笑眯眯,也看不出有过节。

但古墩不缺拧人。总有人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坚信自己的“阴谋论”。

古墩有声望的人,除了杨老师,得算保健室的老曹了。在古墩,杨老师和老曹是唯二的专属称谓。小学来了杨姓老师,或者古墩曹姓的某个寿星,在古墩人的话语体系里,都得受些委屈。

保健室的医生,古墩人叫“先生”,正如古墩人把母亲喊作“娘”,是久已有之的尊敬叫法。后来,有人叫医生,有人喊大夫,总少了些恭敬和古朴,因此古墩有些阅历的人依旧叫“先生”。古墩保健室的两位赤脚医生都姓曹,都是曹庄九队的,而且是叔侄。只是老侄少叔,都叫曹先生有时闹误会,村里的表叔爷们就把辈分晚的老曹叫老曹了,辈分高的叫曹先生或者曹大夫。老曹为人和善,又攒了不少口碑,到保健室拿药看病的人,大多找老曹。但曹大夫并不在意,没事就读厚厚的《黄帝内经》,人长得有点凶,其实气性挺柔静的。

老曹早年当过兵,据说原本顺风顺水,准备提干的,因为犯倔,得罪了人,就回来了,拾起了家传,立志悬壶。起初在公社卫生院做医生,做的好好的,一次酒喝大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就自己要求回大队保健室。也有人说,是公社书记夫人强烈要求院长把他“提拔”到村卫生室的。这些说法传闻罢了,莫辨真假,也没人追究。即使有人提起,老曹嘿嘿一笑,转身打开药屉,嘱咐几句应当煎几茬、熬几回的话,就打发过去了。

七二年春季的批林批孔运动是声势浩大的。接到通知后,王书记请杨老师带两个民兵连夜把林副主席的“三个伟大”涂了,换写最高指示,然后开大会。

社员挤满了大队部的院子,副书记主持大会。前面的程序一切如常,二麻子自认为“如花似玉”般完美。他抑扬顿挫地读完了摘自报纸的讲话稿,照例领头振臂高呼。

激动处,第三个口号,他喊成了“打倒林副主席!”

他立马意识到喊错了。经验老到的他不待群众喊完,并不换气,加码呼喊了一句“打倒林老贼!!!”

台下群众应的气势却弱了。要命的是,口号的间隙,底下后排却有人喊了句:

“打倒王二麻子!”

没人应,也没人笑。但这场合,这一句就像晴朗天空骤然刮来的妖风、陡然覆顶的冷雨,让他心中有一片叶他仕途的“如花似玉”的春季,枯黄,在骀荡的春风中盘旋着坠地。

他冷峻的目光犀利地搜寻那个大概的角落,大脑努力搜寻比对那个陌生又似曾相识的腔调: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但是,他放弃了。要是往日,他肯定是要严查,揪出这个阶级敌人的。但是,他聪明地意识到,不可以。

群众大会后,他开了生产队长会议,亲自布置批林批孔的政治工作,要求发动群众,集思广益,从阶级仇恨的高度,切实做到批倒批臭。会上,他和生产队长们商讨了很多方案,确定的计划很具体。

第二天中午,艳阳高照,各生产队路口都出现一批颇具创意的土雕:半湿的大粪混合黄泥,堆砌成大概的躺倒的人形,头颅身子四肢手脚俱全,用鸡蛋壳扣在眼的部位。重要的是,这些“土人”身子上,都用树枝写上“林贼”“孔老二”字样,寓意批倒批臭。

谭庄八队的卧塑,就建在靠近大队部的保健室门口。

老曹很恼火。春日的暖阳放大了臭烘烘的味道,来看病的人的抱怨,更让整日笑眯眯的老曹破例了三天。看牙疼的八队队长进屋叫唤了半天,他才阴沉着脸从里屋出来。插科打诨逗他,还是爱理不理的。开了几片去痛片,叫高姑娘包给他。说了几段某书记跟某动物母亲的段落,并表达了虽然是队长但作为正直百姓的坚贞不屈后,老曹才开口说话,脸色稍微有缓和。

老曹说要到公社反映,八队队长说,这是对抗运动,不行。

这是什么事啊?古墩阳气渐升,空气湿热,这尊卧塑简直就是可怕的巨无霸香薰,从早到晚臭烘烘,捂上鼻子都能感觉到丝丝缕缕若断若续的气味,幻化成蛆,蠕动着,翻拱牵拽着肠胃。夜里都是踩了狗屎屡蹭不掉、跌落茅坑脚蹬手扒出不来的梦。哪天是个头呢?

严重的是,这些僵尸,就是封锁路口的炸弹。白天远远望见就瘆得慌,晚上谁敢出门呢。手电筒?那可不是哪一家都买得起的。

老曹借了大队会计的脚踏车,决定到公社去一趟。曹大夫劝不住,就放下《黄帝内经》,坐到了办公桌后。

其实老曹刚走的时候,大队部办公室就乱套了。有民兵报告,说六队的卧像被人换了名字,被紧急叫起床的王书记一脸疲惫,问换成了什么,民兵却嗫嚅着不说。王书记怕出大事,洗把脸就要前往现场亲自查看。刚走出院子,八队队长心急火燎地过来了,说是有重要情况要报告。一问,同样的事儿。问写了什么,八队队长顿了三秒,说,王二麻子。

王书记三步并作两步走,返回大队部,狠狠地摇了几圈电话。喂!总机吗?接公社!接派出所!

这是王二麻子一生权势的最后风光了。公安人员非常重视,甚至开来了只有勘查命案才会使用的偏三轮摩托车,把古墩查了个底朝天。不特出现“反革命标语”的八队、六队、三队和十六队严查,还充分预估了阶级敌人可能使用的“声东击西”、“投石问路”、“李代桃僵”等阴谋诡计,全大队不分老幼,包括当天在骆马湖整理围堰晚上不大可能回村、大队鸭厂驻厂值班人员,一律盘查。重点是坏分子,其次是识字人员,包括会写字的小学生和脱过盲的妇女。追踪脚印,笔迹比对。然后是二人一组对视,发现对方眼神游移立刻检举。然后是重新严审地富反坏右。轮了个遍儿,查出的线索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几条:徐庄三老太的臭橘帐边那天半夜似乎有女人哭声,十五队五星娘头天晚上还数过数的鸡少了两只,有人半夜上茅厕在四羊妈屋山头瞅见一个大黑影,郑庄主义爹起夜给狗追扭伤了脚脖子等等。鸡飞狗跳了一天,还是了无头绪。

两天后,公社书记亲临被保护得很严密的现场,捂了几次鼻子。走的时候,铁青着脸,哼了一声。

第三天,新上任的曹书记主持召开古墩支部扩大会议,要求新班子一定要肃清流毒,把批林批孔运动坚决搞下去。其中最后一条,就是干部不能多吃多占,奖励社员的工分要公平公开。

当然,鉴于某事件的影响,被破坏的卧像要清除干净,今后既要坚持批林批孔斗争持续不断地深入进行,又要注意斗争的方法和技巧。

八队队长到保健室反馈牙病治疗效果的时候,顺便跟老曹聊起,以后的奖励工分不会给四羊妈了。他说,四羊妈真她妈不要脸。

“都快四十了,还整天嫌镜子丑。哼!”

高姑娘是三队的,卫校毕业后来到这里,给保健室添了不少活气。个子不高,白净净,胖胖的,讲话轻声细语的。她打针很轻柔,动作又麻利:掀开钢精锅盖,夹起针头,胖胖的小手一抬,就套针筒上了;右手砂轮一碰,呲啦一声接着吧嗒一声,玻璃药瓶瓶颈掉落在杂物桶里:针头一转,探进瓶口,未见手动,药液就进了针管,空玻璃瓶也滑到了杂物桶里,珰,如玉一般爽脆。病人褪好了裤子,漏出半个屁股,高姑娘的酒精棉一擦,湿湿凉凉的感觉未消失,针头已经扎下去了。可能有的药要疼一点,悠悠的,酸酸的,刚要护疼,针已经拔出来,酒精棉球按一按,示意自己接手。“揉一揉,就好了。”

可能她有魔力。小孩子见到她拿针,似乎消减了警觉和恐惧,也并不见她费力地逗引。有时似乎疼了,“哇”的一声就过去了,眼泪只局在眼窝里就扎完针了。老曹说,有你来,保健室清净又热闹。

高姑娘笑笑:她知道那是夸奖。

曹书记的大儿子最近老是肚子疼脑袋疼的,老曹都是开的安乃近或者维生素片,惹得大公子对他族叔很不满。老曹只是笑笑,这孩子,缺少锻炼,做老师的,不能久坐,要多运动。曹大公子瞅了个老曹不在,绕圈子央他三爹给他开B12注射液。曹大夫跟高姑娘说,你不是要回家拿毛线吗,现在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高姑娘红了脸说,好。

“三爹三爹,您饶了我吧,您那不叫打针,叫打猎啊。”

曹大夫笑着骂道:你这龟孙子,坏我名声。你叔让你打打篮球跑跑步什么的,你不听话。来,高姑娘,换个针头,让他尝尝什么叫疼,什么叫打猎——你别上瘾就好。

曹公子身上没什么纨绔气,是挺朴实的那类。他对高姑娘的心思,没有人不懂。民办教师,也是个不错的职业,不是一般人可以想的。

可高姑娘总觉得怪怪的,似乎少了点什么。有点幼稚?有点娘娘腔?还是他左腿稍微有点瘸?她说不清,也不想确切知道。

曹公子以后没有少来,高姑娘都只是笑,听任老曹给他开些药片。

54599部队进驻的时候,恰逢古墩难得的好天气。冬阳和煦,麦苗返青,猫儿狗儿都有精神,追鸭撵鸡的,乐着呢。曹书记头天晚上召集生产队长开了会,早晨在大喇叭里也发表了动员讲话。他慷慨激昂地回顾并赞扬了历年抗洪抢险中人民子弟兵的奉献经历和牺牲精神,阐述了新戴河开挖的伟大意义,并从军民一家的高度号召大队贫下中农做好迎接部队进驻工作。他还严厉警告了他自己也认为不可能发生的破坏军民团结的行为。在落实层面,让崔哑巴负责准备彩旗和标语,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

高姑娘招呼老曹他们出来看景,曹大夫没动,答应了一声,继续啃他的《黄帝内经》。老曹一脚高一脚低跟着高姑娘出来,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嘴也咧了一下。谭庄的路边站着不少大人小孩,军人们的到来打乱了孩子们所有的游戏计划,平时乱窜乱蹦的几个调皮鬼也有了难得的安静。他们手里攥着泥饼、腊枚,贪婪地盯了一眼又一眼。齐整的动作,崭新的绿色军服,鲜红亮眼的五角星帽徽和领章和谐又清晰地搭配着,在上午的阳光里,在灰色沧桑的古墩,暴力地注入了春天的颜色。就像一直播放了千百遍的柳琴戏,沉闷,乏味,又时不时地卡顿,突然插进一段流畅清新又不失刚健的进行曲。看,透着哑光的棕色腰带更衬托着虎背熊腰,一个整齐的转身,几个战士,就在生产队长的引领下,进了王四羊的家。四羊妈的笑容,像拌厚了的石灰泥子,流动不畅,又无力久挂,头一低,退后一步,把战士们往清理好的西屋让。队长交代几句,笑着出来,接着安排其他的战士到这家到那家,看来够他忙活一阵子的。

几个孩子的哈喇子勾出来了:除了电影里黑白影像,这帮孩子,哪里近距离见过这般英武的形象啊。

高姑娘看了一会,一转脸,没了老曹的身影,心里一凛,就收了笑容,拨开挡路的小孩回保健室。她家里也入住了解放军,是队长早就通知的,晚上下班就可以看到了。开挖新戴河,也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情,恐怕年前不能结束,得一个冬天呢。

其实回到保健室也没什么事,就一个脚趾发炎挂水的,长期不洗脚,都捂烂了。她看看皮管子,没有气泡,习惯性弹了弹,就织毛衣去了。曹大夫泡了杯茶,吹着茶叶末,眼还盯着书页。老曹从里间出来,依例是挂着笑,没说什么。

冬天黑得早,高姑娘到家的时候,院子里有了灰影了。东屋里亮着油灯,门缝里透出隐约的男声,肯定是入住的军人。进到堂屋,划了根火柴,娘不在。趁着火柴杆没烧到手指头,用肩膀挤开了隔间的帘门一照,也没人。出到院子里,她也没了主意。往常,喊一嗓子,娘就会从东邻或者西舍应一声,然后忙不迭地进了大门:闺女,饿了么?

今天高姑娘喊不出,她不好意思。

院子里黑魆魆的,隐约的天光下,还能看到前屋的背影。西南角的天空有一抹橘红色的暗光,是骆马湖船厂的灯光映在云层上。三星初上,在冬天的夜里不是那么显亮,但还是可以确定地辨出。石磨隐藏在屋影里,黑乎乎地一团,高姑娘清晰地知道磨道的形状、磨盘的厚度,甚至磨眼转动的速度。多少次睡梦中,娘尖利的呼喝把她从疲惫的沉睡中惊醒,腿酸腰痛,又不得不起。娘已经剁好了红芋丁,兑好了几把小麦。三星在头顶的时辰,高姑娘一圈一圈地转,一圈十三步,已转三百圈,就这样数着脚步,瞟着三星,有时候,手里抱着磨棍,都能迷糊着了。

唉,每一次抱怨和愤怒都不能改变什么。娘在锅屋点上油灯,支好了鏊子,码好了草,等高姑娘的糊子下了一盆,就在鏊子底下烧火,开始烙煎饼。

他没有抱怨过爹,农活的辛苦,她知道。从12岁开始,她就接过了妈妈的磨棍,直到被推荐上卫校。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高姑娘苦笑了一下。古墩人一代又一代的梦想,像古墩一样近在眼前,又屡唤不至。

突然,破空而至,高亢而悠扬的军号声。

啊,熄灯号,军人们好休息了!

高姑娘兴奋起来,圆润饱满的金属声似乎是从汪塘那边麦田的上空,跃过冬林,穿过橘帐,飞过三老太的屋顶,直接撞到了她的心里,没有任何衰减,依然像一条游弋的金龙,缓慢地盘旋,止息,又蠕动,然后,进入沉静的梦——

高姑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纯美的军号,古墩人几千几万年的日落而息鸡鸣而起的记忆,被这样被云霞般灿烂的军号声点亮,有了温度,有了色彩,有了沁鼻的清香。

还好,娘没多久就回来了,说是给四羊妈送还鞋样。高姑娘听了,就说娘你以后少跟这号人来往。娘说知道呢知道呢,就点了灯,下灶弄饭去了。

高姑娘挤在娘的身边,又问了战士的事情。娘说咱家住着连部呢,队长说俺家东屋大一些,里间可以住连长,外面搭铺也方便,什么通讯员卫生员的都住在咱家,明天你就能看到了。有个战士不知道干啥的,长得可俊了。高姑娘问怎么俊了,娘说,我哪里能说出来,你明天看看不就知道了。

第二天天刚亮,悠扬的军号把高姑娘唤醒。屋外的脚步、口令声让她没有了睡意。急忙起来,洗了把脸。门半开,就见满院子的军绿色,穿梭在石榴树和大门之间。扫院子的战士见到有个姑娘出来,一愣两腿一并,就要敬礼,一个三十岁模样的一脸和善又写满了男人般坚毅的男人眯着眼走过来,你好你好!这是我们连长,那个并了腿却忘记了挪开的战士连忙介绍。

你好,连长!高姑娘有些羞涩地伸出手。

一个战士撅着两个水桶颤悠悠地跨进大门,看到连长和姑娘,脸一红,头一低,闪过去了。高姑娘瞥见石磨旁的水缸已经漾着清凉的水光,快满了。

“文书,过来!立正——敬礼!这是我们91分队文书,这位是房东高姑娘。”

高姑娘没有见过这世面,第一次有人给自己敬礼呢,也不知道怎么回礼,臊红了脸,连忙说你好你好,欢迎欢迎。好在妈妈也出来了,高姑娘才解了窘困。

文书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娃娃团脸,线条柔和,天光下,能看到细细的绒毛呢。他身材魁梧,那军服就像给他定做的一样,合身得很。挑水路上晃荡的水桶打湿了半截裤子,也不知道冻起来没有。高姑娘想,在家恐怕没有挑过水吧,庄子西边的水井可不近呢,水缸都挑满了,得几趟的。

连长和高姑娘妈聊了几句,高姑娘就说,你们忙吧,谢谢啊谢谢。高姑娘妈也说,你看这又扫院子又挑水的,谢谢谢谢。连长笑眯眯地和她们道了别,就回东屋去了。文书和另一个战士说了几句什么,似乎是通知司号员吹号,是吃早饭还是集合,高姑娘没有完全听清楚,但那普通话真好听。

彩色的日子过得真快,一晃都半个月了。进驻的战士早饭后扛着铁锹、铁镐,排队爬过骆马湖围堰,趁着冬枯,开挖新戴河。他们每天回来的时候都挺晚,等高姑娘回家的时候,大都睡了。听社员说,战士们拼力干,还开展了劳动竞赛,轻伤不下火线什么的,很多人脚上都起了燎泡。分队都有卫生员,每天都用马尾针穿刺,够他们忙的。

有时,高姑娘能看到文书,眼神一触碰,文书就红了脸。高姑娘就会在心底笑。有时候,在保健室打毛衣,高姑娘会莫名地红了脸:自己打着打着就会情不自禁估算他的肩膀得打多少针,到那里开始收针。呵呵,好在别人不知道,否则可难为情呢。

那天,高姑娘回家的路上,经过三老太的空荡荡的北屋,看到二三十个战士成三排坐在地上,面朝南门,有个教官朝北站在中间,正教唱:

日落西山红霞飞

他打着手势,一句一句地教唱。那背影,那声音,高姑娘知道是文书。

日落西山红霞飞——粗犷纯净的男中音!

日落西山红霞飞——不太整齐却浑厚高亢的合唱!

战士打靶把营归 把营归——回营房呢,当然开心。

战士打靶把营归 把营归——这句唱的齐一些了,但好像有一个跑调。

听了一会,高姑娘感觉心脏的边缘麻麻酥酥的,像是被锤击,又像是给暖暖的手熨烫了一周。

“日落西山红霞飞,预备,唱!”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

歌声飞到北京去

毛主席听了心欢喜

夸咱们歌儿唱的好

夸咱们枪法属第一。”

不能这样呢,高姑娘觉得脸有些发烫,就赶紧绕过橘帐,回家了。

晚饭吃完,高姑娘洗好碗筷,跟妈说了几句闲话,就出门给三老太换药。

天不冷,又没风,月光如雪,轻轻的匀敷在村庄上,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烟香草气。家前屋后的枯槐老柳,草垛柴堆,都添了一抹乳白色的镶边,橘子帐像一堵灰色的墙,影影绰绰地矗在那里。

“战士打靶把营归 把营归。”

那旋律,那男声。

“Mi sao la mi sao

La sao mi dao ruai”

那张开的手臂,像是捏着指挥棒的手型,有节奏轻微晃动的后背。

高姑娘可喜欢这句了,现在都能哼唱出声了。

“Mi sao la mi sao

La sao mi dao ruai”

“一二三四!”高姑娘哼唱着,也似乎哼出了决心。

文书和司号员一前一后,过了两个菜园间的小弯路,跨过古墩河底的几个大砂礓后,大队部西屋山头的语录就在头顶了。连长交代的几件事都不大,无非是请曹书记安排代购代销点帮忙采购牙膏,军地联谊还得往后缓缓之类,曹书记好说话,例行公事罢了。

“你站住!”

四羊妈这声尖利的呼喝吓了他们一跳,文书已经在岸上,司号员也跨过了最后一块砂礓。古墩河水流从缝隙砂礓石块间淌出来,上游的冰块像是脏孩子的尿布,漫画的地图。岸边的几株芦草,在寒风中脱尽了叶子,褪光了花球,像是被这声音吓着了。

文书呆了一下,伸手给司号。其实岸一点都不高。农村里夫妻吵架,追打孩子,语调严厉,以示威吓,稀松平常的。

“你两个站住!”

那个妇女就站在左边的园子里,扭曲的脸型,前伸的手指,分明是叫他们的了。柳树枝圈成的篱笆并不高。四羊妈就在篱笆里,菜园一览无余,既没逃离的四羊,也没有惹事的鸡鸭。

“你们看我干什么?”

手势,目光,语气。文书转头看一看,后面就是标语山墙和大队部西屋后壁。他不知道他有没有拉司号,司号一脸惊愕地站在他后面了。

“没有啊……您是说我们?……大嫂,怎么了?"

“什么没有?我刚才上厕所的,盯着我看干嘛?耍流氓啊?……天哪,呜呜,该天杀的,让我以后怎么活啊!”

四羊妈“噢——"的一声兼了四调,在嗓子里抽吸断顿了四分钟,身子也坠了下来,屁股着地后,顺势一仰,头发披散开来,上身一扭一扑,右手就旋到了左边,一拍地,一抹脸,“天……呐……呃………呃……”

文书腿一软,整个世界就都变了形。司号嗫嚅着“没啊没啊”,一口气卡在了那里,吐不出,吸不尽。

一前一后。给连长敬礼。连长好像在挑脚上的水泡。转过了这个有篱笆墙的小院子,就是两个园子间的小路。然后,砂礓……

文书冲过来,司号也跟着跑过来。他们拉又不敢拉,扶又不敢扶,不住声地分辨,解释,直到聚拢了几个人,直到曹书记闻讯赶到,直到在大队部里,见到了曹书记派人请来的连长。

“捆起来!”连长气坏了。

大队部里,主席像下,连长坐的椅子嘎吱嘎吱响,文书和司号面色煞白。文书叫一句连长,都会招来更大声的怒骂,司号的“没有没有”也只能从蠕动的喉结读出了。

曹书记跟老崔交代几句,就扯过民兵营长,让他带四羊妈到西屋。

曹书记知道事情严重,也隐约觉得事情不简单,他得问问。

“你先别急,慢慢把过程说给我听。”曹书记尽量语气柔婉,但调动不了僵住的脸部肌肉。

“咿咿——呜——呜——”

他有些烦躁,觉得胃有点不舒服,“我们的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请你把过程仔细回忆一下,不要遗漏!”

“咿咿,咿,”她扭着身子,手一直捂脸,看着像悲不自胜,“俺活不下去啦……啦……啦啦!”

“我们的解放军战士,为了新戴河水利工程,起早贪黑——我们的政策是清楚的,不枉不纵!”

“书记,你知道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安分守己的,”四羊妈挪开捂脸的手,“天哪——”她的眼睛红红的。书记想,明天得找曹六哥开胃药了。

我到园里上厕所,刚站起来,他俩就盯着我看,我连忙蹲下,等会以为过去了,哪知,天哪,天哪,再站起来,盯着我看,还笑。笑得那个碜人啊,呜呜,俺家厕所墙矮,站起来什么看不到?还笑!不是耍流氓是什么?什么解放军?哪里有这样的解放军?

“不许你侮辱人民解放军!有事说事!人家等着看你屁股?你老实点!”

曹书记真火了。

我警告过你两遍了!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么大一个园子,就盯着厕所等你露?!再说大冬天的,银装厚裹的,不,穿得那么厚,能看什么?毛主席教导我们,军民团结一家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你这是破坏军民团结,性质很严重,你继续抗拒,下场是确定的!公安局把你抓起来,不信你不交代!

你把我捆起来,你把我捆起来!老娘是贫下中农,不是被吓怕的!你不是书记嘛,你多威风啊,把我捆起来吧!看我耍流氓你不管,我还指望你主持公道,为贫下中农撑腰!你报案吧,反正我四羊妈不想活了! 死前我要把某些人的丑事抖搂出去,好让他升官!

曹书记似乎确认了什么。他知道,今天这事很棘手,恐怕很难善罢了。

四羊妈,都四乡八村的,从老辈起就表叔爷们的,叫公安来,也不是要抓你。你想啊,两个战士,犯了错误,我说是即使犯了错误,这没凭没据的,性质很严重呢,如果部队处理,性质就更严重了,这两个人一辈子就完了。你想啊,我刚跟连长谈了,说是政治问题,要遣送回家呢!不仅政治生命结束了,一辈子都得背着恶名,两家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前世无冤今世无愁的,做人不能做绝的,对不对?你再想想好不好。

曹书记语重心长地攻心,见她披散着头发,一副誓死不屈的模样,一股气又冲上了嗓门:

“把他看起来!”

民兵营长呵斥四羊妈的时候,曹书记咣当一声带上门,出来了。

大队部的院子不小,如果不是靠近西墙这些老杨树,就更空旷了。杨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粘在树梢的残叶在寒风中摇摆,在晴明的空中,黑乎乎地扎眼。

曹书记赶跑了院子里几个瞧热闹的,让崔哑巴管好大门,就赶紧去里屋打电话。摇了半天喂了上百遍,也没接通公社。等他缓过神来,看清屋里的形势时,抽了口冷气:文书和司号的领章和帽徽已经被摘下了。

书记书记,四羊妈撞墙寻死!民兵营长慌慌张张抱着瘫软的四羊妈的腰,拖死猪似地扭头报告。

曹书记吸了一口冷气。他彻底冷静下来了。

他让民兵营长把四羊妈弄到条凳上坐着。崔哑巴过来请示,说二麻子前书记要进来,在栅门前有一会了。他让崔哑巴放二麻子进来,然后关好门,赶紧去保健室叫人。

四羊妈半个屁股挨坐在条凳上,半蜷着身子在抽噎,半口气上不来就会死的样子。额头有个鸽子蛋样的包,上面还粘着几绺血丝,几颗沙子粒。连长冷峻地喝茶,两个前战士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也许他们坚信,连长会证明这噩梦一样的几分钟是误会,连长会证明他们的无辜,或者说,这只是梦,梦醒了,依然是劳累疲惫却多姿多彩的军营生活……

连长知道,政治情势加上这个女人,可以改变是非。他俩的命运,如同捆缚在祭台边上的羔羊,这个书记其实也是。他已经在考虑跟部队首长请示汇报时的措辞。

保健室的人还是没有到。曹书记有点躁,想骂人,想想又压下了。

他瞥见二麻子进栅门的时候,就把连长请到里间,说了会儿话。

二麻子拉了把椅子,坐在办公桌边上,看见连长出来就伸出手来握。抱歉抱歉,给部队的同志添麻烦。曹书记,请示公社没有?要商量个处理意见。刚才听到消息就过来,看门口聚了不少人。得注意政治影响。

他说得很诚恳,甚至没有了平时字斟句酌的酸味。

王书记,正在处理呢,正好你来了。这位是连长,你们谈谈,我给公社打电话去,老是占线。

老曹带着高姑娘过来的,罕见地穿了白大褂。杨老师偶感风寒,他去送点药,又坐了一会儿。高姑娘到四羊妈跟前,放下药箱,“啪”地抠开饭盒盖,捏起夹子,顺了棉球,蘸饱了酒精,要给四羊妈清洗创口。她进来时就瞥见了那个脱了帽子,领子上没有领章的男人,只是没有正眼看他。

“我不想活了,”四羊妈眼神迷离,似乎没有从刚才的一撞中清醒过来,看到老曹示意她躺下,她没动,“我不想活了。”

老曹看她没有什么问题,就让高姑娘处理。他大嫂,好死不如赖活着,别想不开。

“我不要!我不要!”四羊妈突然跟疯子一样喊叫起来。办公室刚刚缓和的气氛又陡然紧张起来。

“你们合着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你们还有良心吗?天杀的,我x你娘!不要管我!我要到公社告你们!”

她的手乱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胳膊打飞了高姑娘的镊子,站起身叫骂,挣揣间踢翻了高姑娘放在条凳上的药箱。酒精撒了,棉球滚了,针管碎了,针头脏了……

王书记,你来评评理,我八辈子贫农,根正苗红,会诬告解放军?呜呜,我不想活了,教我以后怎么做人啊,呜呜,让我死了算了!

哦,别这样四羊妈,我也不是王书记,就一小百姓,过来看看,你别急,快让大夫给你处理一下,不要再寻死觅活的了,要相信党,相信组织。高姑娘,请你赶紧给她消消炎。

高姑娘刚才拾掇了药箱,正坐在条凳上,背对着那两个失魂落魄的暂时失去了资格的战士。

老曹一脸的阴沉,示意高姑娘给四羊妈处理创口。他招呼王书记和民兵营长按着四羊妈的肩,高姑娘抄起镊子,蘸了蘸瓶底不知道有还是没有的紫汞水,一插一按一划拉。一声杀猪样的长嘶后,四羊妈的身子滑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当谭庄八队的几个孩子在保健室西边的路上,无模有样地排着队,龇着漏风的豁牙,唱着跑调的《打靶归来》的时候,两个穿戴蓝咔叽制服的男人,一前一后、步调一致、动作划一的前士兵,背着同样蓝色的行李包,走过了古墩河,经过大队部后、保健室前,慢慢地消失在无风的日影里。

过了些日子,古墩依旧有风有月。崔哑巴揍了跑麦地里偷吃豌豆的小学生,二麻子的湖鸭厂死了很多只鸭子,八队队长换成了赵铁匠,保健室的高姑娘嫁给了前书记家的曹公子,都是热门谈资。

很多年后,在杨老师的葬礼上,四羊妈又第一千七百八十九次地想到了那两个穿绿军装的孩子。她花白的头发已经遮不住额头油亮的十字疤。她的脸,是一只开了孔的癞皮瓜,杂着青紫,蒙着灰霜。她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些自卑。队列里,似乎都是熟人,又都陌生。没有人认识自己,没有什么人注意自己。尽管这样她有些安心,又有些失落。

古墩又低了不少,多少年后,会跟周围一样高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死亡和出生,进入和离开,一些故事会终止,一些会继续下去。她想到了她坐过的绿皮火车,那些窗格,模糊地映着倒退的影迹。也许下一站,一切都不会再开始。

忽然,她看到了高姑娘的侧影。她正缓步走在队列中,身材圆润,曹公子挨后半步,低头跟着。

他们没有孩子,听说是曹公子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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