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古墩的人名起得随意。癞皮、夜猫、大骚、小猪,都有人叫,取个轻贱味道,很多人家都这样,不以为忤耻的。也有文雅点的,步斗、玉玺、文正、织云。大多数古墩人不识字,听音辨人罢了,不大分什么雅俗。就是登记名字什么的,自己报出来,别人怎么写,管不了。“国生”倒是个好名字,但古墩人把“国”读如“龟”。不仅听起来像骂人,还容易造成反动联想。
后来就比较时髦了。运动、社会、建设、主义,四清五好,都有人叫,重名的也多起来。好在有姓区别,同姓恰好重名,也没什么大问题。比如同庄同姓的“国庆”多了,再按照个子、年龄、大小或者排行去叫,可以避免一呼两应。一个庄子重名也没事,比如团结家的运动,小孬家的运动,南京的二弟红旗,庄西北的红旗。
社会娘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社会是老大,其次是二社。生老三的时候,酸男辣女,那段时间自己馋咸菜,就估摸着还是个男的,要么叫反修要么叫三社,结果大早晨地生个女孩。接生婆道喜后问名字,社会爹就说,叫黎明吧,呵呵,女孩子黎明,多响亮的名字,我喜欢。
那时候人穷。穷到什么程度呢?小孩子垫屁股的换洗褯子都不够用。前几天找出来洗好晾干的几条,都让接生婆弄脏了。褯子就是尿布,不过古墩人没有这个叫法,正如爹娘的叫法是后来才给爸妈逐渐取代一样。社会爹想跟邻庄的二姐要几个,她孙子都一岁多了,应该用不着。又担心等会要出工干活,万一回来晚了要扣工分,又懒脚步,就磨蹭着没走,寻思着晚上收工了再去。
包好了九个红鸡蛋和一包红糖,社会爹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接生婆,就到锅屋找到水瓢,准备舀水做饭。
烧了水,给娘俩冲了一大碗面餔,撒了几粒红糖。端给额头扎了条毛巾半躺着的社会娘,嘱咐了几句不要再受风之类的话,捡了脏褯子,到皂荚树下洗。
社会家的院子不大,大门朝西。三间草房一依古墩惯例,不分贫富贵贱,高楼草屋,全部坐北朝南。草屋几十年了,屋顶发灰。东面的锅屋是前几年翻盖的,原来是收拢杂物的木棍搭的草棚子,大集体开始时收了农具,空着也没大用处,社会爹就瞅农闲请了小孬几个加了三面泥墙,堆草砌灶的就成了锅屋。南边三丈远就是不高的土墙,有时队长图方便,站在南墙外有缺口的地方叫他:
“端平,端平,你跟小孬几个到西湖圩田挖地。”
他忙不迭地应一声,抹一下嘴巴,披了衣服出门,“他三叔,你过来一起吃饭?”
“吃过了。”队长知道是虚让,应一句。刚闪过缺口,又转回来,“对了,对了,差点忘了。他三婶要洗衣服,上次的皂角用完了。”
“好好好,还有点还有点,我让社会娘给你拿。”
社会娘赶忙出来,“他三叔,你吃过了哈?还有一纸包,你先拿去用。等秋天我让端平镰刀绑长点,多钩些下来。”
队长说,好,他三婶偏说好闻,还用上瘾了嗨。
队长又探回头,接着说,嫂你等会跟几个妇女去堆绿肥,不下地了,热不辣辣的。
社会娘很开心,队长走了,她还对缺口堆着笑。
端平是社会爹的大名, 端字辈,辈分在古墩孙姓中不算高 ,“清端守文真”,是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让他反复念叨,背过几次的。他不识字,爹组过几个词教他,“清水”、“端正”什么的他还记得,后面是什么,他似乎没记住,也管不了那么多,他记住儿子是“守”字辈就够用。
南边土墙上面缮了稻草,再抹一层泥巴压实,可以勉强护墙。但时间长了,雨淋风吹的,加上羊蹭猪拱、鸡啄鸭吞,墙头墙角东一块西一块地塌,这里一个洞儿,那里一个缺儿。院子西南角是阳沟,下雨时往院子外顺水。阳沟边有棵皂荚树,是庄子里唯一的一棵。等到皂角熟了,用钩镰拽削落地,瞅大太阳晾晒几天,然后收起来。洗衣服很好用,衣服还散发自然的草木香。
把二社穿过的不能再补的破褂子撕成几片,说你先将就一下,有补丁的地方叠起来用,别腌着丫头屁股。晚上我去二姐家拿几个过来,破褯子又不是好东西。
社会爹从圩田回到家,天都打黑了。他收了晾绳上的褯子,到东屋看闺女和老婆,问了几句,社会娘说刚让社会热了几个红糖鸡蛋鳖子,丫头屁股也没事,他才放下心来。捂着鼻子,把地上的几片湿褯子拎到盆里,端到皂荚树下洗了洗,有两片补丁缝多的,他没沾水就扔了。转到西屋,看社会点了油灯在写作业,二社正在床头打滚儿,要挟他哥给腊枚玩。他笑骂道:别闹别闹,你妹刚睡。把她吵醒了,小心我捶你皮!腊枚给你了今天也玩不成,等明天抽空给你刻几个,让你打个够。
趁着天光,他到园子里摘了两根丝瓜和三四个茄子,到锅屋点火做饭。
今天高兴,往锅里多点了几滴油。
俩孩子都吃得香甜,差点连碗都啃了。社会爹吃了几个煎饼,喝了三碗丝瓜汤。抹抹嘴,嘱咐社会晚点上床,听候他娘差遣,叫他递个毛巾换盆水什么的。包了六个鸡蛋,拉上院门出去。
外面黑漆漆的,但社会爹能看清。门口是砂礓路,哪儿有洼坑,哪里有高坎,小碾家门口有段树根,铁柱家拐角有个草垛,他都知道。无风无雨的夜,星光照着,大差不差的。这家狗叫,那家猫喊,都是提示或者印证。没有炫目色彩的世界里,庄户人靠感觉,黑灰银白分得清。
经过新宅家的菜园,就算走出庄子了。直道更好走,这段是风杨,那段是榆树,高矮悬殊,树冠不同。弯过百十步的灌木丛,能看到古墩不高但模糊的影子。过了涵洞,就是大队部,隐约能看到挂在东屋后面的横幅。那是上次大队召开批林批孔大会时挂的,白底黑字,白天醒目,夜里也能感受它的威慑。记得当时还想过,这块布估计有两丈长呢,粗棉的,写了字就糟蹋了,染一染,够三四个男劳力穿的。当时自己还不厚道地猜想,肯定很多人跟他一样眼馋。麻书记当时就站在它下面,音调顿挫,就像耕地碰到了砂礓,顿一下,一使力,又过去了。他还记得,麻书记高高的个子总是遮住横幅中间的一两个字……尽管他不认得是什么字。过了大队部,就是古墩河,几步跨过去,就是二姐的谭庄。
过古墩河的时候,社会爹特小心。他停在半坡上,岀一条腿探了探,没踩实,又收回来。他蹲下身子,找了个踏实的姿势,伸脚再探,还是没找到着实的地方。兜里摸岀火柴,大概是有点受潮,擦了几下才划着。借着黄光一看,才知道那块大砂礓似乎挪了地方。趁火柴没烧疼手指头,他一跳,就稳稳地踩到了砂礓,顺势前跃,跟水漂一样到了并不宽的对岸,尽管有点左摇右摆。
社会爹喘了口气。穿过四羊家园帐子,是四羊家,拐过屋山头,到二姐家了。
二姐没睡,正摸黑烙煎饼。锅屋里透出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照亮了院子里的梧桐树。看见弟弟来,她喜出望外,悬了手里的蔑片,就要站起来。
哎呀哎呀,你怎么来了。都这晚了,你看你看,你吃饭了吗?
社会爹忙笑着示意她继续烧火,说我给姐报喜来了。
二姐朝鏊子底下续了把稻草,开心地说,什么时候生的?男孩女孩?上月西湖捡杂草疙瘩的时候碰到他妗子,还跟她说,快生了,别出来,秋天了,湖边风大,别着了凉……
社会爹说,没事的姐,她没事。今年分粮食都少,家里嘴多,去搂点杂草疙瘩兑着吃。你也烙的杂草疙瘩煎饼?
都一样,今年贱年,书记队长家也不能都吃小麦煎饼。你拿什么鸡蛋过来啊,还不知道鸡屁股里能抠几个,拿回去拿回去。二姐看见弟拿出来红鸡蛋,往鏊子底下又续了把草,不高兴地说。
姐夫不在?小平他们几口呢?社会爹把鸡蛋放到灶台上油灯旁,想岔开话题。
小平媳妇刚才过来,要换我烙,我让她哄孩子睡觉去了,估计她也睡着了……这媳妇,哄孩子睡觉,经常自己睡着了,孩子还醒着。你把鸡蛋收回去,姐心领了。那个死瘸子天天跟崔哑巴上小店,不醉醺醺的不死回来,提起来他,我就想投河上吊……小店还不知道挂了多少帐呢。小平收工回来就推磨,咬了口煎饼就出去找了……这隔着河倒着坝的,哪死哪葬算了。
社会爹知道姐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一个花玉般的姑娘嫁给了个只是成份好的瘸子,受尽了委屈。怕她动气,就赶紧说,好了姐,你快烙煎饼,鏊子空烧着以后不好使。是个女孩,今天早晨生的,我给起个名字叫黎明,你说好听不。
叫黎明,好,好。不烙了,我先压压火,等会续火再烙吧。家里还有包红糖,还有几尺布票,我撍下来的,他们不知道。鸡蛋你也拿回去,让他妗子补补身子。
二姐把鏊子底下的火灰朝里面塞了塞,身边的麦草朝后拨拉几下,站起来捶了捶腰,伛偻着身子,拽住弟的手,顺手抄了装鸡蛋的小布袋,就往外走。
争了半天,社会爹拿了纸包的红糖。布票说什么也不要,红鸡蛋更是不拿回,说没这样的规矩。二姐把布票塞进他口袋,按住他插进口袋的手,见他还用力抽手,就佯装生气,压低声音警告,又朝西屋努努嘴,他手才不再动。挣脱。
正说着话,门外有动静了。小平用肩膀撞开虚掩的另半扇门,搀扶着朱彪进了院子。社会爹忙迎上去,抓牢朱彪的另一胳膊,姐夫,回来了?小平辨岀是舅舅,赶忙喊了句舅,舅你吃饭了没。说话间咕咕咚咚就到了锅屋门口。
朱彪乜斜着眼,端平,来了?好呃好,我没醉,刚才过 ,河沟不利索,这孩子偏要扶我,差点摔水里。我这英雄脚,呃,你快,快,到屋,里坐。
社会爹说,不了不了,我来了一会了,看,二姐煎饼都耽误烙了。我来报喜的,给你添了个侄女。外甥你快扶你爹回屋睡吧,我得赶紧回去。
小平还扶着强打精神装正常、身子半边虚着不由自主往下坠的爹,又想送送舅,苦于不能分身。娘说你搀你爹去睡,给他茶壶烧壶水,我送你舅。姐你别送,好,姐你回去吧。弟啊你慢走啊,路黑,现在又冇人,小心小心,我过几天去看他妗子。
社会爹提着那包红糖回家,过了古墩河,才恍觉要褯子的事没提。
有些懊恼的社会爹自觉不好再回去。转过大队部院墙西南角的时候,脑袋一机灵。等过了黑灯瞎火的小店,又转过大队部东南角的时候,方案似乎清晰了,只是决心还没有下定。
那条开会挂的横幅就在前面,三五步就会到它下面。他跳一跳应该能够抅下来。
反革命,坏分子,阶级敌人搞破坏,挂牌子批斗、游街,敲锣打鼓。他不寒冷而战栗,脊骨冒凉气。他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他,他想起了电影里手电筒突然亮起来射到正做坏事的人身上的情节,他感觉自己会挪移,咋脑子一闪念就把条幅甩后面了呢。
保健室的黑灯瞎火,让他改了主意。这么晚,天又黑,除了庄子里偶尔几声狗吠,哪有什么人走动。管他那么多呢,明天被人发现了,说不定以为挂了很多天了,风吹日晒的,都䊶了呢。
这样想着,他就转了身,把红糖包放在保健室屋山头。狠吸了一口气,觉得似乎轻松了许多。再不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他努力保持着镇定,想象着就跟刚才去二姐家一样,无愧,无惧,即使这几十步的路上突然遇到了人,他也不会惊慌。
梦幻般,他以自己都不能想象的速度到了横幅下,心里一悸,又一横,手就搭到了那块长布,身子一坠,细铁丝就断了,再两手一掐一撕,刺啦一声,扯下了四五尺,一折一团,就往回走。出奇的是,心里没有了惊恐,等到走在黑魆魆的路上时,他的心平静如这凉夜了。
回到家,屋里没有动静,她们都睡了。他把布条饺成四块,洗了三四水,晾在皂荚树的粗大的针刺上。他觉得满足,又有些疲乏,脚没洗,就到西屋挨着社会睡了。
横幅挂在大队部东屋后墙很多天了,来来去去的没人在意,仿佛就是大队部的一部分。像每天都有的出工,像过段时间就要开的大会,像麻书记每天一包的红旗烟,像崔哑巴的酒,像古墩河忽粗或细的水流,没人在意。但突然的,横挂着变耷拉着,整幅变半幅,在阳光下,在大路边,一人可以不在意,二人觉得风刮的,三人认为朽坏了,能没有一个人起疑心?总之,第二天上午的某个时刻,麻书记接到了报告。
嗯?公安刚查过反革命标语,刚大张旗鼓,全公社全县都查,县革委会副主任分管本公社,草木皆兵,无头悬案,外松内紧,民兵营长,治保主任不能定性暂不上报。
昨天在圩田挖地,累了一天,晚上又到二姐家,社会爹睡得很沉,夜里闺女的几次哭喊都没吵醒他。天麻麻亮,他照例醒来,惹得社会娘等他一过来就抱怨。他嘿嘿了一声,收拾了褯子,先堆在破洋盆里。就转出来到锅屋烧水煮鸡蛋,还要再烧点面汤,让社会吃个煎饼上学。
院子里晨光初照,他出来就看到了晾挂在皂荚树上的几块白布,揉混着洗不掉的墨迹,在棕褐色的树皮、灰白色的墙影的背景上,仍然是清晰亮眼。他还是觉得满足,他没感觉有多苦,院子里的每一样物什,都深深地烙在他的脑子里,柴堆草垛,石磨破碾,鸡窝猪圈,石榴树几个枝杈,皂荚树几根针刺,他都说得清。这多出来的几片褯子,让他安心,他隐隐有一丝得意,有作为一家之主的成就感。
陡然,他像被雷击电麻了一般,怔在那里:红糖!二姐给的,红糖包,落在保健室,西屋山头!
他拉开芦苇门,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墙拐角,抄近路从生产队麦地斜插过去。路上他遇到陆军爹和拾粪的老起圣,打个招呼,说是社会娘肚子疼,去保健室拿药。
远远地望见保健室屋山的轮廓,他的眼睛都没离开过墙脚那里。走一步算着近一步,他祈祷着红糖包躺在那个位置,他似乎看到了红糖包的影子,努力聚焦,想确认那是一个纸包,想拿到糖包就轻松地回到家,给社会娘冲两个鸡蛋的样子。不,他知道,他需要的只是昨晚的事情,不因为这个红糖包,引起可怕的怀疑。
还没有到涵洞桥,他已经确认了,保健室屋山头下,除了一块远看着确实像纸包的惨白色的砂礓外,只有几棵孤零零斜戳在洼地边的酸枣树,在深秋的晨风里,硬梗着脖子,说不出的扎眼闹心。
麻书记决定先不走漏风声,暗查,生产队长开会。重点是管控对象。队长 大网撒开。
让崔哑巴把半拉子横幅拆下来。
过了三天,八队队长汇报,听军旗爹讲,事件当天,三星爹早起拾粪时,在保健室西屋山头拾到一包红糖,当时就空着粪箕子溜回家向老婆邀功。瞒了几天,三星娘忍不住,还是跟军旗娘吹出来了。
麻书记分析说,那方向就比较清楚了。这是一条重要线索。一,红糖是稀罕物,谁都不会大早晨扔了。如果是头天丢了,也不会不找。二,夜里为什么扔?如果是不小心掉了,只会掉路上,怎么会丢保健室山墙下?
好了,大队部北边的只有一队到八队,那这八个队长多留意有没有谁新做了衣服。条幅是买来的布从中间一分为二剪开的,布幅窄,四羊妈这样的巧手也做不出跟整块布一样缝少。上面有字,墨汁洗不干净,只能染黑或者染灰。这样就更好排查了。
一个庄子百十号人,上学的十个八个,搬屁眼子数得过来
黎明两岁的时候,社会娘又生了个儿子。接生婆问取个什么名,社会爹吭哧了半天说不出。以前运动多,新词就不少,现在总不能叫“批邓”吧,“翻案”更难听。
社会娘说,要不,叫“大会”?
社会爹靠门蹲着,脖子一拧,脸就阴了。
想了会儿,他一拍大腿。
哎,连根倒吧,就叫守建。这名字好,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