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心一悸,梦魂陡收。窗外天光已亮,鸟雀杂鸣。几声鹧鸪,隔空渐远,却格外清晰。
就这样醒了。上海也有鹧鸪,抑或是布谷?
最近几年,睡眠渐少,做梦即使有,也大都睁眼就忘。浑浑噩噩间,无非感伤已臻老境,麻木痴呆而已。少年情伤,也早淤化成泥,自觉水平如镜,起码殊少马踏春山、惊鸿照影的波澜。
然而还是梦到了你。“梦入村南烟月浦,不知人去水空寒。”在你出嫁后的某一天,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写下了这句诗,试图为自己的自私和怯懦找出诗意的遮盖。几十年后,几千里外,又见到了你,尽管是在梦里。一襟寒意,却梦暖入怀。
至今我都不知道,村路的两旁,风杨树冠为何那么茂密,在那个十月的黄昏,让我分不清是阴是晴,是夏是秋,让我记不清楚,在担心遇到老师的惶恐张望中,在偶尔路过的扛锄村民的审视目光里,在渴望铃声响起又希望敲钟人掉进厕所的异样等待后,我有没有看到你的正面影像,我有没有跟在你的身后,企图超越你,去端详还是偷瞥。还是在那声“就是她”的提示后,我只是看到了你的背影?
抑或都有?
依稀记得,似乎有一束阳光从西方射出,纵穿小路,然后被你的身影遮断。你匆忙的脚步有没有告诉你,有一束胆怯又热烈的目光,在追随你起伏的发辫,碎花的蓝裳,与那阳光相撞击,撞击出一个不完整也不圆满的但都刻骨铭心的故事?你斜跨的书包有没有提醒你,多年以后,那里面会装上台灯下的希冀,佛灯前的许愿,期月中的鱼雁一反,半年后的两次见面,四年后的东甸一会,二十年后的那次趔趄,以及,现在人信两渺的绵长幽思?
也许,这个故事,不该这么早开始。
那年暑假,经不住杨四刘五的撺掇,在一个蝉都热得噤声的午后,两辆破自行车驮着半是希冀半是惊恐的我,七转八弯来到了你的屋前。槐树杨树柳树浓密如阴,掩映着你家大门,也遮蔽着那几个额头冒油的冒失鬼。谁敢敲门啊,谁敢叫你啊,张郎推李郎,最后想出了摇铃的鬼点子。
于是一阵激动的铃响。惊慌,张望。没动静。于是又一阵急促又急躁的铃声。等待,自嘲,互相指责着掩盖心虚。满树的知了叫起来,声嘶力竭。再摇一遍。嗯,失落。
假如是你父亲出来,就装着若无其事,无非恶作剧不良少年而已,应可蒙混过关……如果是你家黑狗黄犬,那就落荒而走,应该不至于被啃到,自行车在咱哥们胯下应该有速度……
你出来了。没有人看到开门,我转过身的时候,你已经站在我面前。
不知道还有没有蝉鸣。不知道那两位小侠什么时刻走的,找的什么借口。
你穿得很得体。哦,对了,一起朝村外走。小溪,青绿的芦苇或菖蒲,石桥,通往庄外的大路,路两旁不甚粗壮叶子无风自摇的杨树。嗔怪,村里人会说闲话的。微笑,慢慢并肩着走,我低头,余光中打量你,不是偷看。我大概是问些信是不是收到之类的废话,你似乎很放松,又似乎不是。反而是你说的话多。你在一棵杨树前停下,面对着我低头站着,似乎斜靠在树干,望着脚尖,手里缠绕着一方素帕。偶然抬眼,凤目很美。你说,你妈妈似乎很快就回来,还似乎偶而看看远路。
环绕我们的,除了树,就是南风吹来的淡淡稻香。
我很笨,又兴奋紧张,估计没有说什么话,也许是没有来得及。
“我妈来了!”你惊呼。你快走,我不知道你说没有说这句。
于是,狼奔豕突。
于是,鸟窜鱼惊。
在故作镇定或者慌乱夺路中,我路遇了那位穿着一样得体气质一样清雅的“妈妈”。
事后想来,我高二,你初三,学生,早恋,做教师的妈妈可能的责备,那个时代村邻可能的闲话,即将到来的高考中考,也许在暗示着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时代结束了。
那时,对于爱情懵懵懂懂。闭塞压抑的环境使得我们对于感情变得敏感又麻木,低级而躁动。没有父母或者老师会给我们讲解爱情这个课题,甚至作为话题都会羞于启齿。我们全部的经验来自本已经过滤的英雄故事、私奔殉情的八卦传闻、村邻嫁娶的荤素玩笑,以及自然万物无可掩饰的异性相吸。但,零碎的,变形的,杂乱的印记还是在伴随我们身体成长的过程中,带来疑惑、惊悸,幻觉和梦惊,以至于,多少年后我忆起那时的迟钝和荒唐,都恍如隔世陡生惭怍。
“初三的时候,不解风情。班主任的妹妹给俺写了纸条夹在文具盒里,我午饭后发现,居然极为紧张,手拿纸条躲到教室外屋山头闷坐,被校长巡视发现,竟然乖乖交出。那时候俺成绩第一,当然是名人。(所以没有处罚。)校长的微笑我现在还依稀记得,尽管老人家早已经仙逝。化学老师的妹妹是个皮肤白皙的小美人,千里迢迢从邻班转过来跟我同桌,到去年聚会时才知道人家有想法。”
在《关于年龄的苦难经历》中,我略带调侃又不乏苦涩地记录了那个笨伯的呆头呆脑。但是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高一暑假,死党杨四刘五跟我说起初中母校的一个女孩,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是如何清秀多么高雅等等。这类词儿,估计那时候他们也不一定能够说的出,但是给我的印象却确定无疑。接着当然是起哄式的撺掇,我当然也是不敢高攀定遭拒绝之类的婉谢。然而,半推半拒后,心,无疑动了。
以后几次鬼混,他们便兴奋地给我当起策划来,比如导演一出英雄救美剧等等,但都初觉妙绝当世巧赛诸葛,后感老套滑稽孟浪不妥,最后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回归古典,决计鸿雁传书。
但是,开学以后,鸿雁未飞,锦鲤未至。
原因在于我的犹豫:我没有见过她,仅看过一张小照片,她认识我吗?被拒怎么办?像我一样报告老师怎么办?她的老师可都是我的老师呢。虽然课业繁重,但少年心事潜滋暗长,势如春雨润酥,草色遥看,轻愁薄雾,情愫难掩了。
直到又过了大约一个月,有了那次尾随。
他俩是我从一年级到初三的同班同学,夸张点说,是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的狐朋狗友。春节也在一起过的死党,一段时间不聚吃饭也不香吃肉也掉膘的。我周末回家,她大概是周末补课,我们仨估计她快放学了,骑上车子就赶过去。
学校门口的路是东西向的,不宽的土路,下雨的时候泥泞难走,天晴了仍不平滑,我走了三年,再熟悉不过了。
然而,那天是那样的陌生。在三十年后的这个梦里,又是这样的熟悉,尽管已然变形,却熟悉得跟我刚刚泡的这杯绿茶。我听得到嫩叶舒展的声音,看得到它在清水里的渲染,闻得到它淡雅的香气,还有未及入口的苦涩。
似是乡间,又像城郊,不见学校,却有同学突然提醒我,第三节是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的课。恍惚间,我改变了要逃课的想法,急忙坐公交赶去上课,不知怎么的,就遇到了你妈妈。慈祥随和却不见笑容的一个中年妇女,语气柔婉地叫我等你下课。我似乎不在公交上,陪你妈妈边走边聊,并且心慌意乱地在裤兜里摸索钥匙,意似寻找我原来停车的地方,看了几眼都没有找到。她问我怎么和你分手了,我嗫嚅着说不出。我希冀着事情有转机,也许她不再反对,又似乎从来没有反对过。你来了,影像有些模糊,轮廓却很清晰,见了我,不怒不喜,转到前院树下找到自己的车子,一辆别致的类似跑车的车子,突然变得扁平如纸,像画在地上,我们就坐上去,又好像只是到了车的近旁。你妈妈说,我们去和何什么吃饭,一个确定的名字。是你男朋友,我似乎尴尬于我的身份,又似有一丝窃喜,你妈妈的暗示以及你的惆怅让我知道,我还有机会……
其实,润湿的眼角告诉我,即使在梦里,我也知道。
青春过后莺归去,把断罗衣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