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岭 山 的 主 人
(散 文)
作者: 容育民
秦川关中丝绸之路的起端,有一座神奇迤逦的秦岭山。倘若你在二十里开外的陈仓蟠龙塬上远远眺望,如同一条巨形的苍龙横卧在渭水之滨,沧桑逶迤,巍峨雄壮。清晨观山,但见薄雾漫漫,云蒸霞蔚,象被乳白色的轻纱帐笼罩着,随着气流的运动,晨雾稍一飘动,突出的部位就象拉开了大帐,立即露出黑裸裸的山脊梁,就好象一个不知道羞臊的黑大汉赤条条地跨出了新娘的温床;深山里则灰茫茫浑然一体,如同还没有睡醒的醉汉横卧着。午后的秦岭山,昏沉沉苍茫一色,山顶白云缭绕,给人以沉闷、闭塞之感!到了黄昏时分,秦岭山又变得黑坳坳的,只有峰顶连天的地方乏着白光,形成一明一暗两种色调,特别是雨后黄昏,霞光满天,秦岭高峰的顶端也染上了一片璀灿的金色,给人以玄妙、奥妙、神奇之感。
我生在关中陈仓盘龙平原,与秦岭山遥遥相望,从小就爱那远方的山,向往那山里的神奇世界。后来工作以后到了秦岭山,夙愿以偿,才晓得这山里的世界却原来是青山绿水,郁郁葱葱。远看近看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色调和风貌。进得山来,但见山连山、山迭山、岭岭环抱,山峰插进了云端,林梢穿破了青天;巨槐藤条铺天盖地,古木苍松高耸入云。真可谓是个入山但见山,仰面一叶天,登峰不见路,俯首不见地的境界。
对于山来讲,不管远看也好,近看也罢,总归是山。人们只知道秦岭是我国南北气温交界的分水岭,但对于秦岭的风土人情却未必了解,或许也没有去研究。我要说,山虽美,却比不得秦岭山里的风情美!也许是山美才有情美,山青才有水秀或许兼而有之吧。
那是七十年代初期一个金秋季节,我随宝鸡县委工作队的一行人到了秦岭山区钓渭乡的高桥沟村。这个大队纵向虽然只有一条沟,但却向深山里拉了三十里地,叫做跪膝崖的第十生产队,几乎已经蜿延到了秦岭的高峰鸡峰山下,那里相传是西汉末年王莽篡位追赶刘秀到这里逃难的古遗址,一座悬崖青石上留下了一串马蹄和清晰的脚印手印,刘秀大难不死才有后来取天下建立东汉王朝之壮举!山里人见来了我们一行“吃公家饭”的“外天人”(他们把在外工作的人都叫“外天人”),稀罕得“了不的”,“宝贝”似地供奉着。特别是婆娘媳妇们,甭管认得不认得,争着抢着叫到他们家里吃饭。我们一行人倾刻间便被“瓜分”了。拉上“客”的媳妇们喜丝丝美滋滋地走了,没拉上“客”的女人气得还直翻白眼呢!她们好面子,没邀到“外天人”家里去吃饭,唯恐被人认作“不利脸”。不利脸指不会做茶饭、屋里不干净的女人。别的媳妇们或许会说这是人家“外天人”“嫌掸哩”。嫌掸哩指的是看不上的意思。这个委屈女人们是顶顶忌讳的。
秦岭的媳妇们很会做茶饭,按当地习俗,第一天到那里,她们先请我们喝了汤。其实并非汤,而是一碗荷包蛋,一张油饼,一碟红萝卜炒豆腐,一碟香葱炒鸡旦。当地人的风俗习惯是家里来了客人,走乏了走饥了先吃喝这么一顿饭垫垫饥,叫喝汤。尚或你说不用叵烦了!她们就会惊叫起来:“咋哩话哩!路上走累了走饥了的,咋不喝汤?”汤自然是一定非得喝的,几百年、几千年祖先们教的就是这么待客的吆。当时,县上统一规定,干部下乡吃派饭每天三顿饭只交三毛钱一斤二两粮票。其实一顿饭只不过交一毛钱、四两粮票,寒掺得很,只是象征性的。我曾粗略算了一下账:这一顿汤不算上饭,一碗荷包蛋两个鸡旦当时就值一毛二分钱,一小碟鸡旦要三个蛋配韭菜炒,值一毛八分钱,一小碟豆腐值一毛钱,光这一顿汤她们就付出四毛钱哩,还不算自己家里种的韭菜、胡萝卜和油饼钱。对山里人来说,够邪乎人的。因为当时她们的劳动工日值每天不过四毛钱。但是,山里的媳妇们不讲这个,宁肯自己不吃,就图了个欢喜哩。这情,可谓深,可谓真。喝汤也有个讲究,懂习俗的人喝汤时只吃一碗荷包蛋,夹几口菜,撕一片油饼尝尝垫垫饥就行了。这时,女主人出来照例说一句:“给您再盛一碗呵不,您吃好啊!”客家应该推让说:“我吃好了!您端了去吧。”这是客套话,人人都这样儿。其实主家锅里也只给你打了一碗荷包蛋,不过礼仪是要尽到的。外地人有不懂这个习俗的,把喝汤当作吃饭了。敞开肚皮真格吃个饱,吃完了一碗荷包蛋,主家过来说:“给您再盛一碗呵不,您真格吃好啊!”他也许会说:“再少盛一点儿!”这样就失了礼了,主家只好赶紧再去做一碗。到了中午正式吃饭时,他也许会惊讶地说:“我吃饱了!真格刚吃过饭的,怎么又吃呢?”这就留下笑柄了。走后,主妇们会笑着指他的脊梁说:“这个人呀,没出息透哩,是饿死鬼脱生的!”说到这里,你会说:“这不啬皮了么?”“啬皮”是小气的意思。其实这算不得小气,是老辈子的规矩,你违了,自然是要笑的,不笑你,你便不懂规矩。喝过汤约一小时,便又接着吃饭。秦岭山人待客的饭是“臊子面”,家景差的人家逢没肉时就吃清油素面。
臊子面也有个独特的风味,人人都会做,却不定能说出那个味道来。宝鸡市粮食局的大老李,这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本来祖籍河南,却对陕西秦岭的臊子面颇有研究。记得有一次他问我说:“小容,你是秦川人,可知道臊子面的优点么?”我随口答道:“好吃顺溜呗!”大老李大摆其首:“不然,所谓臊子面,以其地方风味著称,具有九个字的特色!”我倏地来了兴趣,好奇地问:“那九个字呢?”
“薄、筋、光;煎、稀、汪;酸、辣、香!”他兴致勃勃地赞誉说:“薄、筋、光三字是指面条而言;煎、稀、汪三字指汤水而言;酸、辣、香三字是指味道而言。”他摇头晃脑地继续说:“薄者,面皮擀得薄如纸;筋者,面条长且劲道拉不断,有嚼劲;光者,滑溜,不用咽就能吞滑下喉咙;煎者,汤水滚烫滚烫,香味溢于表;稀者,每碗汤里只有一筷头面,稀汤味道绝佳;汪者,厚厚的辣子油漂在汤里使人食欲顿开;酸者,是用陈年老香醋调味;辣者,油泼辣子浇半勺;香者,不言而喻也!”
“妙!真妙极了!”没等老李说完,我便拍手叫绝,他真够格发表一篇臊子面论文呢!
吃臊子面,也有个讲究。第一碗上稀的,第二碗上干的,第三碗上宽的。“外天人”饭量轻,山里老碗又大,吃两碗便吃不下了。我那是饭量小一些,只能吃一碗,往往让女主人困惑不已。秦岭山里人实在,如果客人吃得少,女主人就会怀疑是自己的茶饭做得不合客人口味,她会把汤尝了又尝,甚至伤心郁闷得一夜都睡不好觉的。吃臊子面讲究捞着吃面条,不能喝汤,汤要剩下来让主家端回去再倒进锅里烧滚开后再盛面条吃,又叫“咸水面”。岐山最为流行,秦岭山里也兴这样吃法,没有人提过异议,为什么要这么吃?外地人也有不懂这个吃法的,连汤一并喝个净光。姑娘们从客人手里接碗盛饭时,见到这个情景会莞尔眠口一笑,内心活动是:“瞧,这个人,真傻乎乎的!”小伙儿们不知深浅,还会误认为姑娘是暗送秋波哩,一时受宠若惊,食欲大增,第二碗、第三碗臊子面端上来,他也许会把稀汤碗碗喝个净光,姑娘们在厨房里准会逗笑得喷饭!
秦岭山美,臊子面香,秦岭山的姑娘们也很多情。我敢说,她们是品质最纯真的东方女性。我下乡时的房东老太太是个心底善良的好妈妈。她十七岁的孙女儿也是个纯真无暇的很会体贴人的好姑娘。她们婆孙女对我的照顾真可说是体贴入微!以致至今不能忘怀。她们家有四间瓦房,开着一道门,进去是一明两暗三个空间,儿子在队上喂牛,不常回家,她们婆媳孙女便住西向,我往东向,暗屋都没有门,只挂一条门帘谁也没想到不方便。山里人看人看眼睛,她们认定我是个规矩人,我也认定她们是善良的好人家。我们同住的日子里,相处和睦得象一家子人。在我意识中,老太太便是我的奶奶,孙女儿就是我的亲妹妹。一到换季季节,常常不等我知道,她们就把我的被褥拆洗得干干净净。到了冬天,每天都把火炕烧得热热的,熄灯前婆孙女总要轮番把我的被窝摸几遍,看热不热,半夜里,婆孙女俩还要起床一次再给我烧一下,生怕把我冻着了。老太太常唠叨说:“你年轻轻的离娘出了远门,到我们山里来,我们不疼你疼谁哩!”每当这时,我总要转过身去,怕的是眼眶里涌出的热泪流下来。那年春节我回家,房东老太太将她省吃俭用下来的半瓶小磨香油拿出来,非要我带给我远方的娘,我回山里时,娘又买了点心,非要我带给山里的房东奶奶。她们虽然没有机会见面,都认定对方是顶好的人。的确,天下母亲的心都是相通的。这种情,对有些人是很难理解的。特别是人情淡化的今天,读了这篇文字的人心里一定会酸楚楚的怀旧!我虽然后来当兵离开那里几十年了,忆首往事我心里总有一种深深怀念和怅然若失的感觉。
山里人实,她们的心也明的象镜儿似的,一点儿墨点也能看到。记得有天早晨我起得早,在山上呼吸新鲜空气,房东姑娘同邻里哥嫂们下地去,我无意中竟听到了她们的悄悄话。二丑家媳妇说:“妹子,你家住的小哥哥脸儿真白哟,嫩得能捏出水来。”山虎家媳妇惊叫起来:“呀,没正形的,你捏过了?”二丑家的说:“唉,咱山里出核桃,出栗子,就是不出这样儿的男人。”房东小妹妹调皮地笑了起来,故意打趣说:“二嫂,赶明儿我告诉丑哥,派到你家里去住。”二丑家的慌了:“呀,他喝醋哩,还不把我捶死呀。好妹子,俺说着耍哩,可不敢告么。”她们正说着,山虎家的突然发现我就在山上哩,赶忙压低声音说:“二嫂,人家就在山上哩,你去捏呀!”二丑家的一看更慌了:“死妹子,俺没说的,真格,俺啥也没说的。妹子,你做证哩!”真的,她忘了!仍何不雅的说笑那怕是只说一说,她们也很快就全忘了。
是啊,他们的天生品质纯的象山泉里的水,晶碧透亮,清澈透底,洁净无暇,滤不出一点儿杂质。你站在她们面前,从眼睛里能把她的心看个透明。生活虽然清苦,他们却没有忧愁,想笑便笑开去,乐她娘的!委屈了,抹一把鼻子,啥烦恼全忘了。那时候,秦岭山里的妹子们还没有城里姑娘的花裙子花衣衫,穿的是自家织布机织的粗黑布衫,却质朴朴的纯,水灵灵的美!这就是秦岭山的女主人。
时至岁月流逝的今天,我依旧向往怀念那关中神奇的秦岭山,感念那秦岭山淳朴的人,我真想再去吃一碗那秦岭山的臊子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