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九八〇年的一个孟冬。傍晚,宝鸡火车站上人流如潮,赶火车的很多人挑担携幼,扛包扶老,拥挤不堪,车站口人声嘈杂,沸反盈天,旅客们相互招呼亲友的喧闹声震耳欲聋,急匆匆赶着上火车的人们挤着疙瘩使劲往车站里钻......
车站大喇叭里,有一个女中音播音员好像是事不关己,不紧不慢地说着:“旅客们,由宝鸡向北京方向去的70次特快列车就要发车了,请您赶快上车,请您赶快上车,旅客们!……”车站上本来就够乱,加上播音员的语音催促,更加焦躁了急于赶路的旅客们,人们从车站口携带着各种行李,拥挤着从通道里鱼贯蜂拥而入!
常上路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不论是江南或塞北,不论大站或小站,只要是铁路喇叭,播出来的声调,语气,节奏的徐缓都有一个模样,甚至在不该停顿,不该拖长的地方,硬要千篇一律的停顿,拖长,好像凡是火车站,播放的是一个人的录音。也难怪呢,都是铁路上一个师傅教的!
检票口上,一个穿着农村粗布装束的姑娘心急火燎地也往车站里挤,检票员不客气地挥胳膊拦住了她,嘴里吆喝了一声:
“车票!”
往里挤的姑娘站住了,怯生生地乞告说:“同志,我有急事,你行行好……”
“车票!”检票员又一声不客气地断喝!
“同志,我没有钱......我.......”姑娘可怜兮兮的!
“啥,没有钱?没有钱坐啥车哩,凉快着去,麻利让开道,靠一边上站着去!”把门的人一声不能商量的吆喝送给了她。
“同志,我真的没有钱!我......”姑娘说着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
“哈哈!没钱你有腿,走着去呀!”把门的检票员这情景见得多了,才不理会你哩,就揶揄着嘲弄了她一声。
“北京远着哩,我走不到的。”姑娘怯生生地一再哀求着。
检票员听了,竟乐得嘴角歪到了耳根子上,嘲笑着说:“哈,这真真儿的是叫花子也想逛北京哩——穷开心呀。一边靠,我这儿正忙着哩!”
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带着黄军帽,三十几岁的年轻干部模样的人背着个时兴的军用黄挎包,急匆匆的也来到了车站检票口上,急着问检票员道:“同志,现在去北京还有车吗?”
“吆,刚发车了!晚上两点还有一趟哩。” 检票员立马换上一幅谦和的笑脸回答了一句。
年轻人正要离开,忽然瞥见一旁站着的可怜兮兮的姑娘,他怔了一下,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迟疑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一边走一边沉思着离开了。
夜里,昏暗的候车室里熙熙攘攘的,人们横七竖八的躺着,坐着,靠着。地上摆满了大包小包,被褥、筐笼、扁担、箱子、提包,地上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仅有的一排排座椅上已经挤满了人,没有座位的人有的坐在自己的箱包上,有的席地而坐,候车室里的人有天南海北瞎吹冒撂的,有腾云驾雾心事重重抽闷烟的,有哄着孩子睡觉的,有垂眉打盹昏昏欲睡的,虽然是隆冬了,那汗臭味,脚臭味,孩子的尿骚味与浓烈的旱烟味混合在一起让人窒息,大厅里人太多,空气明显缺氧,山城里条件老旧狭小落后的候车室里,让人难受得憋不过气来。
那个在车站口挤车的农村姑娘坐在买票的候车室的一个没有座位的角落里的水泥地板上,她孤零零一个人暗自抹着眼泪!她叫山花,只有十八岁的她,家住在秦岭山区跪膝崖。还有谁的心比她更酸楚呢?姐姐死了,是被坏人逼死的!而且刚刚燃起的改变生活境况的一丝生的希望又被人无情地掐断了!她想要到北京去告状给自己的姐姐伸冤,为自己的承包组叫屈,可万万没有想到却连火车也上不了。俗话说,哭是弱者的无奈郁闷宣泄,她就是个弱者,现在留给她的也只有这一种抹泪的宣泄方式了。
从秦岭深山里赶路到火车站,要走百八十里路哩,她饿了一天的肚子早就咕噜着叫了起来,她从一个自己缝制的粗布包里摸出一块苞谷面干饼子,艰难地咬了一口,狠劲儿地嚼着艰难地往下咽着,就在这时候,候车室检票员也开始查票了。
“喂!你的票?”一个女检票员来到山花跟前说。
“我……我没有票。坐一阵儿也不行嘛?” 山花已经心冷了,她灰灰地反问。
“不行!没有票,到外面坐去。” 大概吃着商品粮,生活得轻松,有工资的城里车站检票员,对陷于困境的农村人都习惯于使用这么威严而又冷酷地吆喝声。
山花已经变得冷漠了,不想再祈求任何人了。在一些人把 “同情心” 也按斤论两来买卖的时候,同情与关心就越发掉了价了,被沦于不屑一顾!仅仅一天的时间,山花似乎已经成熟了许多,听了那些象驱赶牲口一样的吆喝,她默默地站起来,又默默地离去,年轻无助的山里姑娘冷静得近乎于傲然。
山花出了大厅以后,她茫然地站在售票厅门口不知去处!蓦然,候车室外面路灯下昏暗的角落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招呼她:“姑娘,叫人家赶出来了吧?来,这儿才是咱们这号人蹲的地方。” 角落里蹲着两个肮脏的讨饭女人。一个老点的女乞丐说:“姑娘,你甭怕!就蹲在这里吧!” 山花虽然家境艰难,可从没想到要与叫花子结伴。但她不想伤害她们的好心,再说她也没有旁的法子了,她犹豫了片刻,拔起铅一样沉重的双腿终于挪动了过去,到了两个乞婆跟前,她慢慢背靠着墙壁,伤心地闭上了眼睛。此刻,她失却了感情的控制,一口咸咸的泪水吞咽进了肚子里,慢慢地曲腿顺着墙根把身子蹲了下去。
“姑娘,人家都叫我乞婆,她叫灵芝。你咋的也落到这种田地了?” 年龄大点的叫花子热心地问她。
山花没有立刻回答乞婆的询问,她的心还在一阵阵地颤抖着,嗓子已经哽咽了憋屈得说不出来一句话来,再说,自己给一个乞婆说了,又能顶啥用哩!她紧闭着双眼,头颅靠在墙壁上,眼眶里泪水涟漪,直朝喉咙里涌着咸水一股一股地吞咽了下去!
“你不说,就当乞婆我没问。一个年轻轻的姑娘,也混到这地步了,总有难言的事啊,我何苦要惹你伤心哩。”乞婆嘟哝着自言自语,懊悔自己不该问山花了。
山花睁开了满是泪痕的眼帘,狠狠心说:“不!没有啥说不出口的,我姐让坏人给逼死了,我们的活路也让人堵死了,我这是到北京去找人告状去的!”
那个叫灵芝的讨饭女惊讶地说:“呀,到北京呀?哪路可远着呢!你有盘缠吗?”对灵芝来说,北京就是一个自己只能说说的阳光地儿!
山花嘴巴深深用牙齿咬了又咬,抽搐着动了动嘴角,泪眼婆娑,满脸泪痕,终于嘤嘤地抖动着肩膀伤心低声哭泣了起来!
“姑娘,我……我倒有个主意哩,你真要去,我就说给你!”乞婆同情地对山花说。
山花猛地抬起了希翼的头,眼睁睁瞅着这个老乞婆,眼睛里专注而又希翼地闪烁着一股似乎舶来的希望。
乞婆用嘴呶了一下不远处,那里是一群蹲在一起聊天的农村庄稼汉们,她轻蔑地说:“你看那些挤在一起的“户儿老大”们,他们腰里都揣着钱哩,到这里来是找人买老婆的,你自卖自身,钱到手了,你一跑了结!还愁没有车票呀?”这是一个恶毒的馊主意。
“不,那咋成哩!” 山花顿了一下,心里警惕起来,她不放心地试探着问乞婆:“你们,你们咋么不这么做呢?”她怀疑起了这个乞婆的不良用意。
两个叫花子乞婆和灵芝都说,她们都只是因为家乡黄河发洪水遭了水灾了,上面发给的救济粮不够一家人吃,才出来讨些东西,打算回去接济家里度日子,等灾荒年一过,还要回家里去哩,所以不想卖身子。乞婆还乐观地嘻笑着说,她们那里年馑明年就过去了,她家里还有丈夫和孩子等着哩!
山花同情地望着两个外地来逃荒乞讨的农村女子,不再怀疑她们的用心了,也没有责备她们的话深深地刺疼了她的破碎的心,反而觉得对于陷入绝境的她来说,还有什么比卖掉自己更合适更便捷呢?不过,她已经是个受害的姑娘,并不想也坑害和自己一样活着的艰难的人,不管什么男人,只要肯出钱,只要同意她去北京告状打官司就成。至于今后,男人是好是歹,日子过得到一搭哩,还是过不到一搭哩,她都顾不上去想了,要紧的是眼下能马上到北京去!
山花的家在秦岭乡的跪膝崖,那是因为一处青石悬崖而得名的。相传当年王莽篡位,刘秀起兵征讨吃了败仗,被王莽追赶逃到了悬崖下,危急之中爬上悬崖才绝处逢生。后来他终于取得了天下,成了东汉的开国皇帝,悬崖上到如今还留着刘秀膝盖的痕迹和马蹄印。现在,山花与姐姐在改变自己命运的 “战争” 中也打了败仗,年轻的姐姐已不明不白的死了,只剩下了山花一个人,她不愿就此认输。当年刘秀兵败,用膝盖爬出了活路,成就了大业。如今自己一个穷苦女子,为寻活路,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做媳妇,又有啥不行哩。横下了一条心,她心里反倒坦然了。
“走,我听你们的话。”山花一把拉住乞婆和灵芝说。
灵芝惊讶得一下子叫了起来:“你疯了!乞婆是说着耍哩,她给你个棒槌,你真个就当了针了!”
“算了,女人反正是要嫁人的!”山花嚅嗫着痛苦地说。
乞婆感慨地也絮叨着说:“唉,啥路不是人走的?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了。我在这儿经的见的多了,常见人没有办法了走这条路哩,估摸着再不济也比我当叫花子强。对男人嘛,好的孬的还分得清,只要姑娘你下了狠心了,我就去给你挑个好心肠的男人,免得以后过了门受那野汉子的气。”
山花虽然下了决心,那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当真要她到那群男人的跟前,让人当商品一样看,让人当东西一样挑时,她的腿都酥软了,成串的泪珠扑簌簌直落!她害怕了,后悔了,是为自己刚才说的收不回来的话!但是乞婆不解人意,站起来拖着山花就朝那里的一群肮脏的男人堆里去了。
“喂!你们听着,谁想娶媳妇?这里有个好姑娘哩!啊?”乞婆走过去,大声地凶狠吼叫了一声!
啊,羞辱呀!山花一阵阵眩晕,她尽量控制着自己才没有瘫倒在地上。
庄稼汉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都惊呆了!他们愕然地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山花瞅着:这个秦岭山里的姑娘长得也太俊俏了,虽然满脸泪痕抹得脏兮兮的面庞,但垂眉低首,亭亭玉立,浓眉大眼,棱鼻梁,肉嘴唇,苹果脸,让乞婆拖着发着愣委屈得一动不动,就像一尊玉雕的山水观音,身材,模样太心疼人了,是他们庄稼汉们做梦也不敢希翼的,这反而使他们顿时自惭形秽不敢造次了,生怕糟践了她,玷污了她,那个在他们心里嘴巴里蓄积已久的 “买” 字,一时间谁也吐不出来了,可一个个心里直犯着心魔痒痒,风景一样的姑娘谁不喜欢,谁都想有这么个漂亮齐楚的女子回家给自己烧水做饭暖被窝哩。
乞婆不耐烦了,她见一群庄稼汉们都不做声,就象一只激怒斗架的母鸡似的圆睁着金鱼眼狠狠地数说:“看清楚了,你们这些贱骨头们,她可是个好姑娘,规矩人家的黄花女子。她是叫人逼得没法子了才走这条路的,她可比你们这些臭哄哄的东西金贵!” 乞婆说着扫视了一番,那架势活像皇后为公主在挑驸马。她瞅准一个端庄憨厚的虎气生生的小伙子,疾步走上去,拨拉了一下他的头,故作恶狠狠地说:“喂!问你啦,戳牛胯骨的,你娶不娶媳妇呀?”
“娶,娶!可我……可我……钱不多,只有二百五十块钱!” 小伙子有些惊慌失措,忙不迭地回答。“可我” 的后边本应该是 “不配”,到了唇边他又吞咽了回去。
乞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生气地说:“你真是个“二百五”呀,这点儿臭钱只够买一头小母牛的。这么俊的姑娘你打着灯笼找去,亏你眉毛底下还长了两个瞎窟窿哩,屎香屁臭都不懂得!”
山花怕乞婆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就急忙拦住她说道:“行了,就二百五吧!” 她抬起头又对那个乡下小伙儿说:“我可是要先到北京去告状哩,回来就跟你一搭里过,你要依我,我不哄你!”
乞婆也楞了,插嘴说:“听着,便宜让你楞娃白捡了,她姐姐被人逼死了,她要到北京去告状哩,不为这,你先人就是烧碌碡粗的香,也给你娃积不下这个洪福,你小子便宜了还想便宜哩。”
“啥?她姐姐叫人给逼死了!”
“咋么死的哩?”
一群人都瞬间吵吵起来了,纷纷打听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把一个姑娘逼得自己来火车站卖自己哩!
庄稼汉们惊诧地悄声吵吵着,到这里来又以这种奇特方式为自己寻找媳妇的庄稼汉们,他们或他们的家庭都有难言的经历,谁愿意雪上加霜趁人之危呢?这个小伙子已经被深深地触动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乞婆没有看错,他是个正经憨厚的好人,从小死了爹娘,是吃着村里“五保”长大的,所以人们都叫他社娃。社娃穷,娶不起媳妇,到外地打小工省吃俭用挣了二百五十块钱,跟别人来到这里,想胡乱寻个便宜的女人回去过日子暖被窝。碰上了山花这种糟心事,他知道自己不配娶这么俊俏的姑娘,更不能因为有了几个钱,就作践和自己一样苦命的人。
他抖抖索索从贴身的怀里口袋掏出一个布包包,就递给了山花,说:“妹子,这钱是我打小工挣的,你甭嫌少,拿上省着用,或许能顶些事,日后伸了冤,日子宽裕了你再还我,要是还不上,我也不逼你。钱,我自己再去挣。”说完,不等山花明白过来,他拍拍屁股上的土,就大步流星地自己扭头跨步走了。
社娃说话的时候,一直站在一旁伤心落泪的灵芝,耳朵眼睛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动静,突然见社娃自己离开走了,就撇下了乞婆赶了上去。
“大哥,你等一等!”声音有些颤抖,嗫嚅。
社娃疑惑地站住:“大姐,你叫我?”
灵芝说:“大哥,我.......我打问你个事。”
社娃一愣,站住问:“啥事?”
灵芝说:“那么多钱哩,你真个不要了?”
社娃说:“善财难舍……可那女子正在难处哩。”
灵芝问:“你也不娶她。”
社娃说:“这造孽的事,羞先人哩,咱可做不来哩!”
灵芝羞红了脸庞:“那你还娶旁人不?”
……
小伙子失神了,一阵沉默不语,没有回答,也不好回答!
灵芝又害臊又惶乱地说:“大哥,要是你不嫌弃俺丑,就娶了俺,俺愿意跟你走哩......”灵芝是从黄河口逃水灾来的女子,来到宝鸡是听说这里是粮仓有粮食吃哩,今天遇到了社娃,她寻觅的心终于有了着落了。
社娃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这个要饭的姑娘他早就看见了,虽然长得不怎么出众,但面容实诚,说话诚恳,虽然还不知道她叫啥哩,当听到她自己要嫁给自己时,他反而为难了,胡乱娶个便宜点的女子回去过日子,是他的心愿,可是,当幸福突然降临到自己眼前的时候,他却没有了主意了,一时间竟然自己慌了神了,就语无伦次地紧张说:“可是...可是...我没有钱了,我拿什么来买你哩?”
灵芝急忙慌乱地说:“不,大哥,我看出来了,你人好,我不图钱财!”
社娃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也慌神说:“你......你真的,真格的?”
灵芝十分肯定地顿首点了点头,喃喃地说道:“大哥,真的真格的,我不诓你,真格哩!我只图你有一颗好人的心哩。”
山花也让眼前天大的好事弄懵了,还是老乞婆戳了她一把:“这瓜女子,也不赶紧给人家道声谢去。” 她这才醒过神来,但社娃与灵芝已经在夜幕里走远了。
山花“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朝渐去渐远的孤光背影高声喊着:“大哥,妹子给你好人磕头了,你的大恩大德我山花一定会报答哩。” 火车站的夜幕里没有听到回答!岁月是个不尽的谜底,灵芝代替山花不要钱随着好心的社娃去了,山花以后该去哪里打听他的名姓和住址呢?
.2. 夜间的火车随着一声怒吼从宝鸡火车站缓缓启动了,风驰电掣般地朝着东方驶去,火车机械轮子的拉动哐当声在车厢里蔓延着,虽然嘈杂却也能清楚感觉到颠簸和耳听到轰鸣声。
李为民紧靠着窗户坐着,额头贴着玻璃上竭力朝外边看,除了耳际呼呼的风声,眼际里深沉的夜幕,偶然闪过的树木、村落,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当火车行驶渐渐平稳以后,他转过脸来,朝着车厢里瞧了瞧,除了几个刚上车的旅客还清醒地东张西望以外,大部分都耷拉着脑袋迷糊着,好在旅客并不太拥挤,有的妇女孩子就蜷缩着身子在椅子上呼呼大睡。他就是下午出现在进站口的那个青年干部,在县文化馆工作。此行到北京是参加一个文艺创作座谈会。蓦地,在进站口看到的那个觉着眼熟的姑娘扑入了他的眼帘,她正东张张,西望望,似在焦急的寻找什么。原来厕所在前一个车厢,她解了个手,出来竟想不起自己坐的是那个车厢,那个座位了。李为民赶紧往里挪了挪身子招呼说:“呵,这里有空位子哩。”
山花一见到招呼她的李卫民,神情先是一惊一愣,徒然又从失落的记忆的深处,勾起了那个曾经被姐姐感激地思念过的人,满脸就瞬间浮起了一阵绽放的惊喜,突然眼前也放光了!惊讶地呼喊:
“你……你是李哥?”
山花的一声 “李哥”,让李卫民瞬间也记起了认出了秦岭山的山花,激动地说:“你……你是山花妹子?”
“是的,李哥,是我!” 山花突然鼻子一酸楚,卟簌簌地掉下了满脸泪珠来!
李为民惊呆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倒是山花不好意思地抹了下眼泪,先开了口说:“李哥,你到哪儿去哩?”
“北京!你呢?”李卫民问。
“我也上北京。”山花说。
“哈,刚好我们俩是一路哩,快坐下。到底出了啥事了,这么伤心呀?你一个人上北京去干啥,山妹呢?”李卫民边招呼山花坐下,边询问山花的姐姐山妹。
一提起姐姐山妹,山花立即又哭了。自打上车见面,山花止不住的流泪,李卫民急切地想知道就里,不由得也心慌意乱了。
3、那是十年前了!季秋的秦岭西段,远远望去,如同一条巨型的苍龙横卧在渭水之滨,郁郁葱葱,青山翠水,山涧里曲水流觞,山峰雄伟壮丽,蜿蜒巍峨,苍茫雄奇,深山里隐天蔽日,秋色荡漾。
就在那年仲秋的一天下午,刚在县文化馆工作的李卫民被派往秦岭山区了解群众文化的开展情况。秦岭湾大队村长老马在自家土炕上与李卫民盘腿而坐,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小炕桌,上面摆了一个红漆木盘,木盘里有一碟炒鸡蛋,一碟红萝卜吵豆腐,两碗荷包蛋,三张油饼。按当地习俗,家里来了客,先吃这些叫渴汤,过个把时辰再上臊子面,这才叫吃饭。李卫民是秦川人,颇识习俗,只喝了一碗荷包蛋,扯了半张饼尝了一下。
“老李同志,你打算住在哪里哩?” 比起老马村长来,李卫民顶多还是个娃娃,可是对于客人,特别是对上边来的干部,为了表示敬重,当地人一律称 “老某”,不能叫“小某”。要是有个一官半职,就叫官衔,秦岭人对于称呼上一点都不会马虎。
李卫民是平川里长大的人,对秦岭深山有一股好奇心理,今日沿途的山色盛景,越发引得他入迷陶醉。就反问老马说:“马村长,这个大队,哪里最远,山最深哩?”
“那就要数跪膝崖了,离那儿不远就是鸡峰山,算这一带最高的山峰了。”
李卫民兴奋地说:“那咱们就到跪膝崖去看看!”
老马似乎不大乐意,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行,也没啥不行的,就是.......那里的群众生活......”
“您是说,生活条件差吧,我能吃苦。嗯?” 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几乎哀求起来了。
“好吧!” 老马终于答应了,“吃过饭,咱们动身,还有二十里山路呢!走快些赶,日头落山就能到了。”
通往跪膝崖的是一条盘山的羊肠小道,一尺来宽的路面,满是细沙和搓脚石。老马走的稳当,李卫民几乎走一步就要闪一下,上山不是在走,而是在爬;下山不是在下,而是在溜!又不敢真溜,因为一溜就难收住脚了,有可能掉进山涧里去,他自然不敢冒这个风险。老马看了他的狼狈相,折了根树枝给他当拐杖,果然好走多了。
翻过几座山,他们进入峡谷,盘山的小路连着溪边弯曲的小道,路边杂生的茅草半人高,溪水缓缓流淌着。小路很潮湿,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软绵绵的落叶,踩上去象海绵一般,颠悠悠的。绕过一个山湾,眼前豁然开朗,峪地开阔起来了,路边出现了一片苞谷地,这是他们进山后看到的第一片田禾。有田禾,就有人家,李卫民不由舒了一口气:再走他已经吃不消了。
老马朝前呶呶嘴说:“前面不远就是跪膝崖,这里地势宽敞,沟川里可以种田禾,有十来户人。山里的地,东一片,西一块的,人也是东一家,西一户的。各人种自家门前的地,打的粮食自己吃。”说着话,已来到一户人家跟前。这时,夕阳已贴在山尖尖上了。
这是一座破旧的草房。傍山依水,没有院墙,房前长着一棵一抱粗的核桃树。傍山的地方堆着四五根剥了皮的木头,木堆的四周已经杂草丛生。草屋的墙是土块垒的,风吹雨淋,草泥抹的墙皮有些已经脱落。房门前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坐在一个树墩上劈木材,他穿着一件几乎已经发黄的白粗布衫,没有袖子,露出粗壮的褐色胳膊,看见人来了,他站起来,张大嘴巴“呵呵”了两下,算是打招呼,然后就怔怔地呆立着,如同一个泥塑。他的旁边蹲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拣劈好的木柴,站起来的时候,她穿的那件大人衣衫长得盖住了屁股,下身没有穿裤子。
眼前的情景让李卫民怔住了!
老马和老汉打招呼:“你劈柴呀!” 那人张了张嘴,微微躬了一下腰,眼睛盯着李卫民看,仍然没有发出声来。
“这是县里来的李同志,晚上就住你家里,吃派饭,今日先在你家里吃啊,咹?”
那人依旧张了张嘴巴,从眼神里看不出他同意还是不同意。其实吃派饭这种事儿,在马村长看来,他同不同意无所谓,也就是村里的安排,其实山民也就算是同意了。
老马不管不顾,径自进了屋去,眨眼端了一木盒核桃出来,拣起斧头就在树墩上砸了起来。李卫民吃了几瓣核桃仁,好奇地走进屋里想看个究竟。
整个屋子隔成了三大间,右边一大间隔成两个小间,都挂着粗布门帘,隔墙有两个木格小窗子。左边的一间,也挂着门帘,隔墙有个木格子小窗户。左边的一间,也隔开了,向阳的一面,盘着牛槽。中间明屋里有锅台,有风箱,锅台的对面摆着一架当年黄道婆发明的木质织布机,上面落着一指厚的尘土,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李卫民走到右边一间的门口,伸手正想挑起门帘,突然,小姑娘从里面跳出来,当门一站,撇开腿,伸开胳膊,一个“大”字堵住了门口,瓜子脸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忽闪着,充满敌意。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一件长又旧的粗布衣衫,使她酷似个淘气好斗的男孩子。
“不准进!” 她惊疑而严厉。
“怎么啦?”李卫民一愣,一下子就呆住了,遂问小姑娘。
“瞧,姐姐没有穿裤子。”小姑娘指了一下院子里,李卫民看到院子里一条绳子上搭着一条黑布裤子,他明白了,这是换洗了在晾干哩。他陷入了窘境,十分尴尬。
“李同志,咱们往左厢!” 老马过来为他解了窘围。
“唔!”李卫民回过了神来。
他转身顺从地跟老马走进左厢房,好久才从惊愕里恢复过来,这才注意到屋子里面有个土坑,靠墙根摆着一张白槎桌子和一张条凳。炕上铺着一领新席,放着一床新印花平布被子。
“这间屋子是专门给上面来人住的,席子和被子都是大队置的,没有虱子。”老马随意地对他说。
他哪里是为被子虱子操心,气恼地劈头直问:“小姑娘叫啥名字?” 他本想问炕上那姑娘,不知怎么却没有说出口来。
“山花!大的叫山妹。”老马说。
“我想给她两件旧衣服,她们日子太苦了!” 李卫民声音有些颤抖,眼眶里似乎有晶莹的液体在晃动。
“这里是深山,他们人老八辈儿过的就是这日月,谁也没办法!” 老马摇了摇头,一副爱莫能助听天由命的神情。
“解放都二十多年了,大队呢?大队难道不管这里?李卫民有些不满。
老马并不生气,他谅解地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说:“唉,说起话来容易!”
年轻的李为民涉世未深,他哪里知道,政治的,经济的,自然的种种因素,再加上封闭的生活习惯,不是一个人的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何况他只是个小小的山村村长,有多大的能耐哩!他们正说着,山花从门口探进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花妹,你过来。”李卫民从提包里抽出一条灰卡机布裤子,一件背心,一条运动裤头,塞在山花怀里,说:“长裤给姐姐,短裤改小点你穿。”
山花浓眉大眼,疑惑地望着这位来自山外的 “外天人”——山里人把在外工作的人尊称为外天人。既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姑娘小小的心灵,如同她久经风霜的父亲那样,不肯轻易相信任何陌生人,即使你是好心也罢,迟疑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慢慢透亮了,抱着衣服转身跑了。
山里的夜来得早,来的快,太阳刚一落下山背,夜幕就拉开了,把山沟里捂盖得漆黑漆黑的,象倒扣着的锅底。
晚饭是在掌灯以后,山花爹用一个木盘子端上来三碗尖尖的白生生的饭,李卫民惊异深山里居然有大米饭吃。端起尝了一口,才发现这饭原是白苞谷糁儿掺着洋芋蛋做的,放在木盘里的一碗是凉拌白萝卜丝,因为没有醋,是用浆水调味的,吃起来有一股苦涩的味道。山花也端着碗站在门口,眼睛盯着盘里的萝卜丝,李卫民给她挟了一筷子,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李卫民饱餐了一顿,谁知到了半夜里肚子咕噜噜直响!心想,自己是不服水土,核桃仁油性大,浆水性又凉,就一起发作了,觉得解个手就会好,就一个人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到屋后去方便。
远山里传来狼的嚎叫,近山林里有猫头鹰在啼哭,阵阵凉风过处树叶沙沙作响,不远处的溪流里有树蛙在鼓呼,草丛里也有几只蛐蛐在鸣,李卫民心里直发毛,生怕有异物会接近。
进了屋,刚要关门,突然一个黑影随后闪了过来,李卫民不由得惊了一大跳,浑身都有些毛骨悚然,汗毛倒立!
“谁?”他呼了一声。
“我!”一个女子怯怯的声音,是山妹。
“山妹?你......” 深更半夜的,她跟着干啥?李卫民不禁有些气恼。
“夜里,天黑,我怕......狗熊......” 说着,她慌乱地侧身挤进门来,手里握着一把铁铲。
李卫民多心了,误会了山妹!直到山妹进屋了,这才关好门,独自回到了自个儿屋里。
老马白天走累了,打着长长的呼噜,就像一个人在拉破风箱,残风席卷,一会儿又像锯木头,“嚯嚯——”地吹气,不时的又魇住了,憋了许久以后,才“噗——”地吐出一口气来!隔壁屋里,母牛晚上吃回草,咀嚼得 “咯吱咯吱” 地阵阵发响。
李卫民躺在土炕上,听着这夜晚的二重奏,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他辗转反侧,想了很多很多。从连一条换洗裤子也没有的山妹子,想到城里那些穿花裙子的姑娘,从一天总吃白米细面的城市里生活,想到山民家的生活境况,从马支书家的油饼荷包蛋,想到山花家的苞谷糁儿掺洋芋蛋,城乡的生活真可谓天壤之别呀。过去这样,现在这样,将来会怎么样哩?前不久,一个农民副总理兼农业部长从山西来到了陕西,在干部大会上吼了一句“八百里秦川,养了二千七百万懒汉!”让与会人员个个汗颜满面,却也气得在地上直跺脚。
大半夜里,李卫民入睡不多时,一阵急促的拍大门声把他陡然惊醒了!
窗户外边一个山民哭着喊:“马村长,了不得了,起山火啦!您快起来呀!”
“狗日的,怎么回事?”老马气得喝问了一声。
山民也很实诚,哭丧一般嚎哭着说,家里穷啊,他想偷根木头去卖了,砍伐了以后嫌沉,实在扛不动,就想用火去烤一下,结果刮山风起火了,就把大山引着了!老马气得大骂一声:“你个狗日的,后面我再收拾你,还不麻利赶紧叫人救火去!”山民就慌忙跑着去山里喊人了,只听大山沟里就呼喊起了:
“救火了,救火了!”
.4 . 山妹和她爹已经跑到院子里,手里都提着斧头和镰刀。李卫民也急忙边扣衣服边跟了出去。
这时,但见远山半边天已经被山火烧得通红,巨大的黑色烟柱腾空翻滚,满山遍野地弥漫着.......
老马慌慌张张地跑出门,他边提着鞋子边喊:“李同志,你去干啥?”
“救火呀!”李卫民说。
“你不能去,那里危险得很!你不懂山火燃烧规律,去了就是送命,现在赶紧跟着我去山里喊人来救火就行了。”老马说。
“催人有你就行了,我去救火!”李卫民说完,头也不回就跟着山妹跑了。
老马气恼地一跺脚:“嗨!娃娃,不知深浅,去白送死哩呀!”
李卫民气喘嘘嘘地紧跟着山妹朝失火的方向奔去。山妹边跑边叮咛他说:“你要跟着我上风头站,下风里让火一围就跑不及了。下风有爹和他们山里人断火哩!你跟着我就行了。” 这个弱小的女子此刻说话就象一个指挥员在给部下果断地下达命令。
李卫民还为昨晚误会她的好意而感到内疚,并且,他长在平川,哪里见过山火呀,就顺从地感激地 “嗯” 了两声。
大火,在山洼哩满山遍野呼啸地漫延着,火舌把绿色的茅草和藤蔓植被以及苍天大树瞬间就化为了灰烬,肆意的舔着高大的核桃树,杨树和松树。下风处,山妹爹跟一群壮年男人们砍倒一排排大树,以切断顺风的火道,女人们挥镰刀割断起火地带的茅草,大家边干边恐慌地互相吆喝着注意安全。
李卫民同山妹手挥树枝拼命地扑打燃烧着的茅草,他们追着火,火又隔开了他们,渐渐地拉开了距离。山妹一看李卫民不见了,就大声呼喊:“上风站呦!”
不远处,李卫民回应着涩口的呼喊:“上风站……站呦!”
就这样,一声一递地 “上风站呦”,“上风站呦”, 彼此取得联系。李卫民只顾扑火了,渐渐地便被周围火势包围了。起初他还能听到山妹的喊声“上风站呦”,也勉强机械地答应一声,当他发现自己陷入了火的包围,想扑出一条路,冲出火圈时,已经迟了。呼呼的山风,卷着熊熊的烈火,从四面向他逼进。耳里只有忽喇喇火的咆哮,已经听不到山妹关切的呼叫了。烈火在他的周围 “噼噼啪啪’”地欢叫,烈火的猎物已经虏获,只等着吞噬了。
山妹惊恐地一连喊了几声 “上风站呦” 不见回响,便 “啊——” 的一声嚎叫,撒腿发疯也似的在火圈边奔跑,一声迭一声地高喊:“上风站呦!”
山妹终于听得到了他的回应:“上……风……站……站呦!” 焦急而嘶哑。
“李哥——!”
“山妹——!”
山妹听得真切,他陷于火中了,便不顾一切地钻进烈焰,扑到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着就往外冲。一出火圈,她就 “呼——” 地一下把李卫民推到在地上,抱着他就地打滚,随即,又拖起他,双手飞快地扑打着他身上的火星,就在她面对面用手给他揉灭头发上的火星时,她的脸腾地就红了,扭转身,一把抹下头上的羊肚毛巾,塞给李为民,让他扑打身上的余火。
火终于被制服了,不再漫延了。大火燃烧过的山头,剩下了一些焦黑的枯桩,还在冒着淡淡的青烟,但气息越来越微弱了。
山民门在砍伐烧光枝杈的黑树桩,李为民望着秃山发愣,傻呆呆地站着。山妹扛着一根黑木头走到李卫民跟前说:“这根木头归你,这是规矩,救火的人可以扛根木头回去。”
“归我?我要木头做啥哩?”李卫民问。
山妹愣住了:是啊,他这里没家没舍的,扛根木头回去做啥呢?她把木头朝地上一撂,红着脸就跑开了。
不知为什么,李卫民忽然觉得他需要这根木头了。这不单出于感激山妹的救命之恩,也不是出于对山妹危险时刻表现出的胆量的赏识,他此刻只是觉得他需要也应该扛根木头回去。望望远去的山妹,他爽快地扛起了木头 ,在他的前面,山妹也扛着一根一样熏黑的焦木头往山下走!
.5 . 山花总算找到了原先的座位,取下她仅有的行囊——是个蓝色的土布包袱,里面是几块石头一样硬的苞谷面饼子。转身回到李卫民的车厢,有熟人作伴儿,她觉得放心了。再说,她也需要有人给出点子拿主意哩。
山花坐下,李卫民就问:“你为啥一个人去北京哩?”
一提上北京,山花哭了,愤愤地说:“告状!他们害死了我姐姐,又收了我们的果园,还扣了我们的全部款子。”
“啥,你姐死了,怎么回事?”李卫民听了如晴天霹雳,山妹在他的心里分量不轻,他吃惊不小,急促地问道。
“是...是....”山花泣不成声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一阵阵抽泣:“都是因为办果园......”山花说。 “你们还办了果园?咋回事?” 他没有觉察山花的忧伤里还有更深的悲痛。
山花诧异地说:“办果园不是说的主意嘛?”
“我说的?” 李卫民一下迷惑不解了。
“对呀,那年你被火烧伤了,住在我家里说的呀!” 山花有些失望:“怪不得这些年你再也不来看我们了!原来你忘了啊!”山花伤感起来。
他想起来了:“怎么会忘呢,我的脸烧伤以后,还是山妹用獾油给我治好的呢!”
是啊,他怎么会忘呢?但是有时人们不得不竭力把某些往事忘掉,尤其是那些令人心碎的事情。
扑灭山火以后的几天,正是毛栗子下架的时节。傍晚,李卫民同山花爹,山花三个人坐在院子里脱毛栗子壳儿。
山妹端着一只碗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嗔怪地说:“李哥,该擦油了。你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就满山价跑,招了风会留下黑疤疤的。” 她是指李卫民与山花一背篓一背篓地上山去拣毛栗子的事情。
李卫民感激地一笑,伸手接过碗。这些日子山妹细心的照顾,烧伤好多了,使他的心理感到甜丝丝的。她那善良,细心,贤淑的女性阴柔之美深深吸引了他,心底慢慢萌发着亲切感,甚至有些不想离去的依恋之情。这时,他边用手往脸上抹獾油,边说:“我正想这里有啥法儿赚钱。你猜我找到了啥门道了?”
有啥发财的门道?土生土长的反倒要个外地人来指教了,一时间,山花家老的少的都愣住了。
李为民只顾眉飞色舞地说:“漫山的核桃,栗子,熟了又落了!山外都有人来拣,你们就不会拣了卖给城里人?城里的核桃是论个卖的,铺子里面常缺货。这些东西现在出口香港,日本,卖的都是好价钱哩。要是把这些树管起来,就是个不小的果园。这里气候湿润,还可以栽苹果树,办苹果园哩......” 他说着说着,看大家没反应,便止住话头,扫兴地问:“咋啦,我说的不是实情呀?”
山花爹沉吟了半晌,还是不热心地说:“山和地都是公家的,谁敢随便动一铁锹哩。再说了,‘资本主义’ 的路咱不能走呀!”
李卫民叫了起来:“这是 ‘多种经营’,跟 ‘资本主义’ 攀不上卯!老爹,你先和山妹试着干起来,办成了,大伙儿劲头就都来了.......”
山花突然打断李卫民的话头,象大人一样摇着脑袋忧郁地说:“搞不成的,姐过年就要 ‘出门’ 了。”
山妹和她爹听了,都像遭霜打的南瓜叶,霎时就蔫了。
李卫民感到诧异:“出门?女婿是谁?”
山花喃喃地道:“是马村长的后生。”
山花又多嘴了:“李哥,人家叫他 ‘阴阳人’,啥是‘阴阳人’呀?”
“别问了!”山花爹一抖索,手里的栗子掉了,他凶狠地呵斥了一声山花,起身回到屋里去了。
山妹低头不语,她慢慢地剥着栗子壳,脸色惨白。
李卫民的心不由一阵收缩:“山妹,真的?”
山妹咬着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
李卫民焦急地:“你,心甘情愿?”
山妹略略犹豫了一下,怯怯地说:“情愿!”
李卫民恨恨地:“不,这不行!太糟践人了。” 他呼地站起来,似乎要和谁厮打。山妹慌忙拉住他的胳膊:“不!这事你别管了。”
“不!我硬要管哩。” 李卫民近于吼叫了。
“我自个儿同意,是我愿意的!李哥,这事你就当不知道。您答应了,呵?”山妹悲伤地哀求着李卫民。
“不!天理不容,我不管不行!”李卫民激怒了。
“不要你管!这是我个人的事,外人管不成的......”山妹硬着心肠说罢,弯下腰,跪在地上,抱住李卫民的双腿,“呜呜呜” 哭了起来。
李卫民无可奈何地垂下了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李卫民的伤一天天见好,他要回县城了。一大早晨,山路上一群人在同他做最后的话别。
“李同志,以后有空常来呀!” 轻易不流露感情的山花爹今天憨厚地笑着说。
“老李同志,明年核桃,栗子下来时,你可要再来呀!我们大家都想你哩!” 一个叫二丑的小伙子搓着大手诚心诚意地也说了一句。
二丑娘把半篮子板栗倒进李卫民的提包,爱抚地唠叨:“真是个好人呀,为救山火,还让你伤了身子,真过意不去呀!咱山里人没啥稀罕东西,可有人情在呀!”
可是在送行的人群里,却没见到山妹露面,李卫民张望着山道,满腹地莫名惆怅,依依不舍地告辞了乡亲们。
这是一个清朗的早晨,霞光朝阳已经轻轻洒落在山尖树梢上,但却没有照亮李卫民惆怅的心,他怀着重重的失落感,在山间小道上踽踽孤行,无心观赏美好景色,无心欣赏幽静的山林里山雀的鸣啭。这次离去,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山妹了。短短半个多月里,他确信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姑娘,只是没有说出口,当听说山妹要嫁给那么个人,他顿觉好似自己蒙受了屈辱。他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本想多问一下,又怕勾起山妹心酸来,就这么拖下来了,直到离开也没有弄明白。转过了一个山湾湾,他正往前赶,山妹突然突兀间站立在了他的面前,带着山村姑娘的羞涩和本来的野性。
“山妹!”李卫民惊喜地叫了一声。
“李哥,我只能在这没人处送送你。” 一抹红云在她双颊升起,显得妩媚而平常,脸上却阳光灿烂。
山妹含情的话语使李为民死灰般的心又复活了,他只觉得热血一阵沸腾,猛地跨前一步认真地说:“山妹,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连忙摆手制止:“李哥,你啥也甭说了,再说也不济事的。”
“可是......你......”李卫民顿住了。
山妹朝前紧走几步,亲昵地拉住他的胳膊喃喃地说:“李哥,你要说啥,我心里都知道,可我没有福气,我配不上你的,我是个有主儿的人了。”
李卫民焦躁地说:“不!他不是男人,空担了男人的虚名,这不耽误你辈子了......”
山妹把脸紧紧地贴在李为民的胸脯上,忘情地抱住了他的肩膀,慌乱地说:“李哥,求求您,甭提他了!......如果......如果,你真的喜欢我,现在......现在就要了我吧!”
李卫民疯狂地一把搂住了山妹,两个人拼命地吻着!生命之火在这一刹那间似乎在燃烧起来,时间与空气似乎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的手再次触碰到山妹时,男人的理智让他刹那间停住了。
山妹幸福的眼巴巴望着李卫民的脸,在他的胸脯上忘情地抚摸着:“李哥,我把啥都给了你,错过这会儿,我就是人家的人了......”山妹喃喃地说。
李卫民轻轻把山妹推开了:“不!山妹。”
山妹不安了:“李哥,我是个瞎女人嘛?” 她脸上露出失望和痛苦。
他一把又把山妹揽在怀抱里:“你跟我走,咱们离开这里。”
山妹嚅嗫地说:“不!不能。我想要你一样东西,你给吗?”
李卫民颓丧地:“当然!你要啥哩?”
“我要你的牙刷,牙缸和擦脸毛巾。”说完她屏住气,焦急地等待着回答。
“这不行。”李卫民说。
山妹急了:“哥,你答应过的……”
李卫民固执地道:“我给你买新的再捎来!”
山妹眼泪巴巴地说:“就要你用过的东西!”
“这不卫生呀!”李卫民说。
“我不嫌!李哥,我不嫌的!” 莽小伙哪里懂得姑娘的细心和深意。
李卫民恍然大悟,揪了一下头发,旋即从提包里掏出这几样物件,又悄悄把二十块钱塞进牙缸里,再用毛巾堵上。
“李哥!”山妹呼唤了一声!
山妹满足地扑进李卫民的怀里。秦岭的蓝天里,朵朵白云悠悠然放慢了脚步,漂浮在山顶上,暖暖地注视着这一对情深意长却又无法趋于一处的恋人!山顶上远方的霞光腾起,四射喷洒,已经染红了高耸的大树林,早晨的阳光就要挥洒到秦岭大地上了。
.6 . 列车仍在向东飞驰着,穿过了山谷,越过了平原,跨过了渭河水,又越过了黄河。似乎竭力地向东奔去,为的就是尽早迎接第一道朝霞。
“那么,山妹没嫁给那个人嘛?”李卫民问。
“嫁啦!” 一个简洁而冰冷的回答。沉默了一阵又说,“就在你走后的那年冬天,那个人得了重病,那家人让姐姐冲喜。他们从小订的就是娃娃亲,娘死时家里穷,又是人家家里帮着才入土的。姐不愿意嫁他,可又不能让爹为难呀!姐穿上大红袄,刚进门,还没拜花堂哩,他就咽气了。那家人觉得理亏,办完丧事,就又让姐姐回家了。”
李卫民舒了一口气,没有打断山花,听她继续说着。
“俺姐一直记着你说过的话,想办果园,可是她一个女孩子家,磨破嘴唇,谁又会相信呢,就这么翻着老黄历又过了几年,生产责任制的风,总算吹进了我们的山窝窝里,吹开了大家的心思,有一天晚上全大队开会组织承包组......”
那是一个隆冬的夜晚,大队会议室里挤满了人,人们围着几堆木炭火,席地而坐。男人们抽着旱烟,女人们纳着鞋底,不时被烟熏得“咳咳”几声,屋子里空气很浑浊,但人们的情绪却很活跃。山外的“联产计酬”呀,“包产到户”呀,还有什么这样那样的“专业户”,他们早就有所耳闻。现在山里也要学人家,要凭自个儿的本事吃饭了,山民中无疑有惊异,有兴奋,有担忧,有怀疑,但总的感觉是新奇,新道道即便行不通,带来的苦涩,也不会比眼下的更多。身强力壮的人家,分外欢愉,兴奋。过去按人口分粮,出的牛马力,吃的娃娃粮,憋气!现在一承包,真个儿要“多劳多得”了,他们感到满胳膊儿都是劲,力壮气粗地山民就 “他娘的!” 嚷嚷着。
会议进入尾声,支书老马庄严地用目光扫视了一下会场,声音洪亮地问道:“眼下,山也分了,地也分了,承包组都定了,就剩下了大队在跪膝崖的果园啦,谁承包,一年交一千块。”
一阵骚动。有人悄声吐舌咂嘴地啧啧起来。
“乖乖!一千块钱呀?”
“一千块是多少,俺今辈子都没有见过哩!”
“是呀,这果园过去可没进过一分钱,还贴工赔料哩!”
……
等了半晌,没有人敢报名,马支书只好点张德山的名:“德山师傅,你一直看果园,有经验,你承包咋样?”
张德山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自打果园办起来他就当林管员,是个把式儿,按说他承包的确最合适。但这个张德山生来老实厚道,胆儿小,这些年迎来送往他见得多了,大大小小的 “公家人”,他应付不来,哪敢承这个头哩。点到他的名下,他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又把旱烟袋缠起来插进腰里,然后不慌不忙地说:“不瞒大家说,这果园,过去没挣过一分钱,县里,公社里,大队里,凡是能沾上边儿的干部吃了还得拿,你提一包,他装一筐,剩下的也都进了贡了。他们都吃惯了嘴,跑惯了腿,我包不了,我还怕把老婆也贴赔进去哩。”
会场上一阵嬉笑。有人打趣说:“你当经理,你婆娘就当女招待嘛!”
老马急了:“就算处理了,五百块,谁包?”
老马放出话来,已经等了大半天了,还是没有人肯应承!
马支书只好拿出绝招——行政手段:“林场老杨,你来包,就这么定了。老杨是个快五十岁的 “高粱秆儿”, 也是老管林员,他赶紧站起来说:“这可不行呀,马支书,到时我一家把嘴吊起来不打紧,可五百块钱叫我到哪儿去挖抓,你饶了我吧!”
有人打冷补丁嘲笑:“是呀,‘高粱秆子’ 可顶不得柱子用啊!”
人们又嬉笑起来。二丑一向对马支书有看法,这会儿他想戏弄一下他,就插口说:“马支书,你自个儿包了吧!好事情一向是先尽干部哩呀。”
有人跟上咋呼:“是呀,这便宜你就拣了吧!”
老马知道果园扎手,说:“我是领导,总不能只管一个果园吧,大家来,大家来,咹!”
正在马支书下不了架的时候,山妹站了起来,她清清楚楚地说:“我们姐妹俩承包!” 说完,她紧张得胸脯一起一伏。
会场上立刻肃静下来,惊诧的目光箭一样射向了她。
马支书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山妹!这可不是闹着耍的。” 他不想让一个姑娘冒这个风险,也是为她好。又朝会场喊:“谁来,五百块!啊?”
马支书无意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倔强而又气愤地说:“我说过了,我承包!我拿自家性命担保,赔了,我受罚,行了吧?”
会场有人喊:“让她包吧,她早就想办果园哩,我愿意跟她搭伙儿干。”
山妹得到支持,她感激地看看说话的人,又说:“我求老林管都留下,我管保不让大家吃亏!”
老马无可奈何地说:“那,这是合同,你画字吧。”
卸掉了包袱,会议也该结束了,老马站起来大声宣布:“今天,我们大队共成立了二十一个承包组。下面,我把大队干部划分一下.......”
团支书打断他的话,悄声说:“马支书,甭划分了,就剩下你一个人啦!”
会场上响起了一阵讥笑声。
老马一怔:“啊?奥,奥!……” 他低头看名单,“对,对!是这样。”然后又抬起头说:“哪个组需要我去,应个声,呵!” 说完,他眼巴巴地等着,人们的嘴像让鳔粘住了。他只好挨个盯承包组长们的脸,但他们都躲避着支书的目光,假装没有看见。
二丑故意点破说:“你呀,自个儿单干吧!”
“对呀!你可以一马当先嘛!哈哈……” 山虎幸灾乐祸地嘲弄着。
“我是大队村长,你们要撇开我干?” 老马不甘心地问。
二丑冷酷地说:“人家承包干活,又不是承包村长。”
“还留着一条驴没分哩,谁要马支书,给他搭条驴呀!” 又是山虎,他不是在说,全然是在嘲笑和尖叫。
人们的感情神经竟然麻木到这种地步,这是嘲弄还是出于好心,鬼才知道呢!听到人们的哄堂大笑,老马抬了抬手,想阻拦,却痛苦得没有说出话来。
山妹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气呼呼地站起来冲着山虎说:“我们组要。驴留下给你自己作伴儿吧!”
山虎哪肯罢休:“哼,你当然要了,他是你公公嘛!”
山妹气的脸色苍白,却噎得没说出一句话来!
“驴,我要,不是白要,我买......买......” 老马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时光飞转,转眼到了金秋季节,苹果成熟了,一个个酡颜醉脸,挂满枝头,满园的丰收景象。这时老马已经不再当村长了,山虎却仗着能说会道当上了村长。一天山虎阴险地打电话请来了一群男女干部,他亲自作陪带到山妹的苹果园里。
苹果的浓馥香味伴着这伙人的欢声笑语,他们一个个穿红挂绿,一个个颐指气使,似入无人之境。
“嗬!今年的苹果可真大呀!”
“是呀,大锅饭变成小锅炖了嘛!小锅做的当然色香味俱佳了。”
“这是‘黄元帅’,那边红里透紫的叫‘红玉’,青皮嫣红的叫‘国光’。”这群人很懂行的啧啧评论着,走进果园里。
“嘿嘿!品种齐全,你们各样儿都摘点!” 山虎像一条叭儿狗似的谄媚摇尾。
张师傅急的直搓手,可又不敢得罪他们,就连忙使眼色让老杨去赶紧叫山妹去。
这群人装满了提包,塞满了肚子,正要离去,突然山花提着秤迎过来。她笑嘻嘻地说:“同志呀,辛苦了,你们吃好了,歇会儿腿,急啥哩?”
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干部连声称赞说:“吃好了,吃好了。你们的果园够格当典型,要好好总结总结经验!” 他叫靳公才,是乡办秘书,背地人称“铁鸡婆”,山虎当村长就是他这位伯乐举荐的。今天他请来了岳母大人副县长的太太和县里的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这里消暑,就便看看山花花,尝一下“野果子”。
“我来迟了,没招待好大家,怠慢了大家。承包头一年的苹果可好啊?”
“酸甜适度,都是优良品种哩,嘻嘻嘻!” 他叫丕国堂,是乡信用社主任,人称“矮地虎”。
山花客客气气地嘲弄:“这么说不太酸呀?”
“不酸,不倒牙。”这群人一顿赞许声。
“不酸就请大家回去给扬个名。吃了的我们请客,提包里的过个称,一斤四毛钱。”
靳公才脸上一下子就挂不住了,连忙说:“山虎!这是谁呀?”
“我说山花呀!” 山虎连忙走出来拦住说:“这可都是上头来的人,你咋这么没有眉眼哩!”
“上头的干部觉悟高,不会白吃白占,我不能坏了公家人的名声,你们大家说对呵不?”
山花的话软里带硬,似夸奖,似挖苦,众人扫兴得有口难张。
靳公才的岳母大人气得鼻子都歪了,她是跺一脚半县城颤动的人,老公是群众头头三结合的副县长,在县城里就没有怕过谁,今天苹果吃在肚子里有气不好发作,就狠狠地瞪了靳公才一眼,转身笑呵呵说:“这女子说得对哩!我们咋会白吃乡下人的小东西,钱照给,照给。”
山虎等人一进村办公室,靳公才就把提包往桌上一撂,恶狠狠地说:“娘的!让个小小娘们戏弄了一顿,眼睛里还有人没有!” 一直阴着脸的丈母娘也把一腔怒气泄向他:“你这个没出息的货,叫我打老远的来吃苹果,让这鬼女子臊你娘的皮脸。从今现后你就把脸揣到裤裆里,省得丢人现眼,惹得老娘晦气!”
“矮地虎”丕国堂也咧着大牙说:“诺大个果园,才包五百块钱,太便宜了,应该收回来,以后别让她们搞了!”
躲在一旁察言观色的山虎听到这里,眼睛和嘴角上露出了诡异的奸笑来,打击山妹,这正合着他的坏心思哩。
第二天清早,老马慌慌张张地跑到山妹家,在山院里就心急火燎地喊:“山妹!山妹!不好了!你们果园要收回去了。”
山妹从屋里跑出来,焦急的问:“收回?为啥吆?”
“这些老爷们,我早知道惹他们不起。眼看要收果子了,你看这事闹的,唉!” 老马唉声叹气地说。
山妹冷静地说:“您看还有啥法儿嘛?”
“凭着我的老脸,有几个熟人,求求他们兴许还行。”
老马走后,山妹正要出门,猝然,山虎像个幽灵似堵在山妹的家门口。
山妹一惊,冷冷地问:“村长来咧,有事儿?”
山虎嬉皮笑脸地说:“我的大美人儿,看看你呀!”
山妹厌恶地瞅了一眼,没有搭理他,就打算锁门。
山虎连忙拦住:“哎,甭忙!我还有话说哩。” 他盯住山妹的脸:“果园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看见山妹依旧冷着脸,他假惺惺地说,“唉,眼看果子熟了,运到城里就是花花绿绿的票子。看在妹子你的面子上,我向他们求了情,可是官大一级就是压死人呀!他们还是坚持让收回了集体经营......”
“谢谢你的好意。再没旁的事了,你就走,我还要锁门哩。” 山妹依然是满面冰霜,冷得让山虎十分尴尬难堪。
“是啊!是啊!” 山虎厚颜无耻地连忙说:“咱们明说吧,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果园的事我给你顶着。”
“能答应的就答应,不能答应的说也白说!”山妹把话就放出去了。
“嘿嘿!你知道我还没有婆娘,只要你答应跟了我……” 山虎涎着脸说着,就想过来动手动脚。
“啪——” 一声,门关上了。
山虎没提防一头撞在门板上,他恼怒地捏捏碰出血的鼻子,嚎叫道:“好啊,小寡妇,你等着!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呀!”
老马跑到县里乡里求神拜佛起了作用,果园不收了,但是将承包款由原来的五百元增加到了两千元。山妹他们估计了一下,即使这样,还是有赚头,就同意了,再说走到了这个份上,你敢不同意吗?
这一天,大家聚集在树荫下编藤条筐,准备收获果子,个个喜气洋洋,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
只有老马犯了嘀咕:“这么多果子,怎么运出去呢?运不出去,放在这儿就会烂掉。当初我要了头驴,就想着运苹果方便些,可一头驴能运多少苹果呀!”
众人听了,一下子都透心凉了。
“大伙儿不要愁,离咱这儿往西二十里不是‘钓鱼台’吗?那儿是旅游区,通公路。我们这儿的小河正通那里,顺着河边汽车能开进来,再拉到宝鸡市。我们果子又好,价格低点,不愁没人要的。”山妹一席话,说得大家又舒坦了。
老马一拍大腿:“对呀!我这不中用的榆木脑袋,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他又对山妹说: “要是大伙儿还信得过我,我就到市里跑一趟,寻几个熟人,顺当的话就签个合同,把车带进山里来,咱们宜早不宜迟呀!”
“我看行!就这么定了。” 山妹拍了板。
下午,二丑兴冲冲地正要回家去,山虎忽然挡在面前:“唉,丑哥,真是财大气粗,见了咱弟兄都躲着走呢!”
“不是得,就要收果子了,忙着呢!”
“收果子?卖给谁呢?”山虎问。
“老马到宝鸡市联系的人......” 他知道山虎这人心术不正,感觉失了口,就打住不说了,“你忙。我还有事,嗯!”
“宝鸡市?”山虎又有了主意。
果园里,山民们正在欢天喜地地摘苹果,两辆解放牌卡车旁已经堆了几十筐,老马和山花爹细心地用藤条枝缝着筐子。
山花边摘果子边欢快地唱起山歌,歌声喜悦悠长:
“山沟沟流水呦清又长,
满树的果果甜又香,
青山绿水由咱来画来,
舒心的日月俺来唱!”
忽然,一辆卡车急速驶进果园里,跳下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大声喊道:“停下,停下,不许装车!”
装车的人全愣了!
市果品商店马经理急忙走上去,抽出一支烟递过去:“同志,请抽烟!我们有销售合同......”
“合同顶个屁用。这苹果不卖啦!”来人一口回绝。
马经理急了:“你是谁?我们是同山妹签的销售合同,莫非你想插一杠子!?
“我是县果品公司牛经理。这儿是我们管辖区, 产品应该由我们包销。”
“哈!我以为是哪路神仙呢,原来是牛头山上的 ‘妖精’!牛经理,你也太牛啦!管得住我们市上啦,呵?”
“哈,马经理,你以为我不认识你?你也太马哈了,我有县农林局,工商局,商业局,供销社的介绍信,你有吗?啊!”牛经理将介绍信一张张抖出来。
马经理也掏出合同一亮:“我有经济合同,受法律保护,你有吗?呵!“
双方僵持起来,互不示弱。
山妹赶紧从树上下来了,走过去打圆场。
“不就为买苹果吗?‘山妹笑嘻嘻地,“牛经理,县里原先没说包销的事,我们怕果子卖不出去烂了,这次找到市上同马经理订了合同,不按合同办事,谁认罚?你牛经理可比我们清楚。”
牛经理一下泄了气:“可是……”
“你也不要着急。” 山妹拦住他,我们同马经理订了两车的合同,今日你来了一辆车,我管保不让你放空。以后再要,咱们也订合同,你看这么着行吗?”
“行,嘿嘿!”牛经理乐乐了。
晚上突然起了风,天阴沉下来,月亮星星都好像被一块乌黑的抹布遮住了,山林里到处响着沙沙沙的声音,连猫头鹰也惊吓得不敢乱叫了。
山妹家明屋里点着油灯,承包组的十户山民正在开会议分红。灯火一突一突地忽闪着,墙壁上映着他们扭曲的身影。大家是穷怕了,过去一年到头,男人买不起一件布衫,女人们没有一条换洗的裤子!娃娃们不知道糖是啥滋味,好不容易挣了这么多钱,一人能分上三四百块,那个不乐得合不拢嘴。
商量完分红的事,众人又乘兴合计扩充果园的办法。这个说:现在有了本钱,大家正应该把核桃园,栗子园也发展起来。天然的核桃树,栗子树山上就有,我们出点力,好好务弄,就是现成的园子;那个说:再育些苹果树苗,核桃树苗,还有桃儿,杏儿,葡萄,三四年后,就能结果子。一个个兴冲冲的,讨论得好不热闹。虽然人多嘴杂,但意见是一致的;拧成一股劲,,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山花说到这里,眼眶又盈满泪水。说:“谁知第二天姐姐突然就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死的好冤好凄惨啊!”
山花吞声饮泣,李卫民的心猛地颤抖,眼也发潮了。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拿着支票去乡里取钱,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姐姐是为了钱杀了村长,然后畏罪自杀了。有的说天黑路险,掉到崖底摔死的。可我都不信,说啥我也不信。姐姐她不会杀人!也不会坠崖,她是被人害死的,害死的!”山花呜呜呜地哭了!
这时,山花眼前已密匝匝地围了一圈旅客,听着山花的哭诉,有愤怒的,有痛惜的,有同情的,有叹息的。姑娘不幸的遭遇深深牵动着他们的心,大家纷纷拿出罐头,点心,瓜果硬塞在山花的怀里。
李卫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乡里呢?难道他们也不管?”
“姐姐一死,他们借口人命关天,把钱扣下了,果园也收了。这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呀!”
.7 . 山花北京之行有了风声,李卫民的乡村改革揭秘稿子也登上了内参了!可这犹如顽皮的孩子投入一洼死水里的石子,激起了一片涟漪之后,泛起了一股生气之后,但不一会儿,一切又趋于旧时的平静,原因就在于时代浩劫刚刚过去,百废待兴,镇痛尚未结束,改革的历程还在路上行走呢。“上告在中央,处理在地方”的信访方式当初还未改变,大王乡一方土地上的执政者们,既是被告,又是法官。那结果,傻子也想象得到。
山花的苦楚还得继续忍受忍受!
通往跪膝崖的山路草径,又被两个人踩踏了个来回。两个人中,一女,年纪大些,一男,年轻多了。
俩人的脸都阴沉着,很难看,但他们谁也没惹谁,当然也说不上谁生谁个的气。
男的叫祈克,他耐不住沉默,先开了腔:“顾大姐,你对山花私通人贩子怎么看哩?”
“你呢?你?” 女的叫顾明,是乡妇女主任,她显得老练而胸有城府,她不想尽早下结论,就把话又回了回去。
“根本不是这搭事!把人家当面团捏呢。”祁克愤懑地说。
“你说人家是指山花?”顾大姐问。
“顾大姐,你说靳主任这不是日弄人么?山妹的案子还没查清,就草草结了案。又说山花私通人贩子卖身,叫咱两个来唬人家。说那男人是个人贩子?人贩子咋白给她二百五十块钱!我看就是个‘活雷锋’哩!”
“老祁,你说话注意立场。你刚转业到乡上当治保委员,有些个事还不了解,莫乱说话呢!”
“怕球啥!丢官全当风吹帽哩,咱当兵的人性子直,看不惯,不言传,俺憋屈得肚子胀哩!”祁克还是发着牢骚。
“靳主任可是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哩!你当心点,乡里比不得你们队伍里消停。”
“都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我就不信了,他头上还能另有一重天不成!”
顾明没有在意,好意劝解:“俗话说祸从口出,你注意哩。”
“谁还不知道他是副县长的乘龙快婿,就凭这裙带关系,讨了个官,也来唬起人了。嫌山花告状,就变着法儿整人家,他也太霸道了!”
祁克是个炮兵连长出身,这几年部队提倡知识化,他被化到地方上了。到乡里工作快一年了,一碰上不顺眼的事,总爱说东道西,肚子里就搁不住事,憋不住话,同事们都叫他 “大炮筒子”。顾明的丈夫也在部队上,见了穿绿的人就七分亲切。她觉得这个炮筒子脾性过于刚直,怕他捅了娄子,作为军人的妻子,自己有责任提醒他几句。
谁知祁克可存心了,适才顾明的话使他心冷了。他憎恶社会上一些人固有的一种惰性;明哲保身,面对善恶,曲直之争,泰然处之,默无一言;必要时却能以关切的口吻,劝诫那些爱憎分明,勇于分清是非的人。似乎无心为恶,却也不为虎作伥,然而在严酷的人生舞台上,作为一个出场者,确实在纵容邪恶,粉饰丑行,只是鼻梁上少了一块白垩,因为长久长久,这种人却被誉之为 “好人”。祁克嫌恶地把这位乡妇女主任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老成持重,而又和蔼可亲;眼神不冷不热,洞悉人际关系;举止不慌不忙,甚至迹近反应迟钝;衣着朴素合体,既无“新潮”气,也无“革派”痕迹。直看得顾明有些莫名其妙,以为自己脸上有脏物,还是衣服破了。祁克看了半响,才说了一声“可怜!”
“你说啥?”她惊诧了。
“可怜!” 他又重复了一句,嗓门提高了。
“她们是可怜!”顾明说。
祁克耸耸肩,狡黠而鄙夷地扫了顾明一眼,俩人谁也不再说话,心里可都没有闲着,各自都有心思。顾明想,这个炮筒子,迟早会吃亏的。祁克心里想:这个顾大姐畏首畏尾,只是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被害者从她那里只能得到几句安慰的话,但别指望她主持正义。但山妹的冤,山花不公正的遭遇,难道就此罢了不成么?顾明想,我得私底下保护一下涉世未深的这个年轻人。
.8 . “他娘的,又屙炕上了!”二丑 “叭” 地搧了不满周岁的儿子屁股一巴掌,嘴里骂开了。
儿子 “哇——” 地一声哭了。 二丑媳妇赶紧跑过来抱起来,埋怨着说:“你是死人哩,看着娃屙下了都不晓得,打他,娃懂个啥子!”
“你少放臭屁!” 二丑近来火爆得很,擂起拳头在媳妇屁股上捶了一家伙。
媳妇惹不起这恶煞神,赶忙抱着娃儿躲进婆婆屋里去了。
他本想躺一会。家里的黑狗闻到味儿跳上炕头舔儿子的粑粑,闻着那泡臭哄哄的屎,他又恨恨地下了炕,趿着鞋出了门,爬上山,躺在一块青石板上,眼睛望着霉阴的天,心里越发烦躁起来了。
地里的苞谷已经掰完了,按说,他应该去挖苞谷秆子,拉回家垛好。再犁了地,好种油菜,或者明年开春种豆儿。但她没心思,整天跟自己过不去,跟老婆娃娃过不去,似乎吹口大气都能爆炸,打个喷嚏都能响雷。苹果园让乡里收了,他气!承包组散了,他气!辛苦一年的收入一个子儿没拿上,他更气!而让他焦躁不安的却远远不是这些。山妹死得惨,死得冤,自己明明知道实情又不敢说出来,终日里弄得他坐卧不宁,频频地拿老婆孩子撒闲气。有个美国人曾比喻说:中国的农民就象一头老黄牛,挨一鞭子闭闭眼——忍了,继续拉梨头。二丑就是这样,虽然也有牛脾气,但没有牛的烈性子。
那天山妹去乡里提款,一个孤女子,提着大包的现钱,他不放心,可又不好言明,就暗暗尾随着,山妹在明处,他在暗处;山妹没发觉他,他却知道山妹的一举一动,直到天黑,他还是不离不近,直到最后,他只是迟了一步,未能救下山妹的性命,使他深为悔疚。但事关人命,他无权无势更无对证,就不敢出头揭发。三人夜行,二死一生,人家要硬按到自己头上,纵有十张嘴,也难以说得明白。所以就在山花上京告状时,他也没敢吐出一个字来。但这件事,就象刀子一样戳在他的心头上,绞着他的五脏六腑,使他心神不宁,良心受到深深的煎熬。
“丑哥,我正找你哩!” 山花突然出现在二丑跟前。
“唔……”
二丑一惊,就象做了亏心事。这些天,他最怕见山花了,可偏偏就又堵上了。
“二丑哥,我想找你问些个事!”山花说。
“啥事?……” 二丑惊呆,头皮都觉着麻了。
“我想通了。要对得起山妹姐,我们就应该打起精神,把园子再办起来,不能就这样干等熟透的果子往嘴里掉,你说呢?” 山花紧盯着二丑,就象要看透了他的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二丑连连答应,其实他也没弄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山花兴奋地问。这些天,她第一次赶走了面容上的忧郁,露出了笑脸。
“我同意啥了?” 二丑吃惊地问,他清醒了。
“办果园呀!”山花说。
“还办?”二丑惊问。
“当然啦!办咱自己的果园!”山花说。
“可钱,钱从哪儿来呢?干指头蘸不成盐哩!”二丑没有心思办果园,心里憋屈。
“我们贷款!李哥告诉我的。他说现在中央政策允许农民贷款脱贫致富哩。”从北京回来,山花总是一门心思办果园,就像着了魔一样。
“李哥?” 二丑疑惑地问:“谁是李哥?”
“就是十年前来山里帮咱们救火的那个李卫民,脸还烧伤了呢!他是作家,这次告状在火车上碰见的。他说了,过一段也来这里帮咱们打官司哩。”山花说起李卫民来就脸上放光,似乎看到了满腔的希望。
“是他?” 二丑站了起来,他佩服李卫民,觉得他够哥儿们,不由长了精神,“他也支持咱办果园?”
“当然啦!他说被乡里收走的果园和苹果款都能追回来!他懂法哩,不象咱,尽受人欺负了!”山花说。
“娘娘的!只要能要回咱的款子,我二丑豁出去啦!剃头只当割韭菜。花妹……我……” 他一想到山妹的死,就不由得乱了方寸。
山花没有留神二丑的表情变化,只顾继续说下去:“眼下官司没结果。咱先贷款买果树苗,办个苹果园子和桃园,经营好山上的桃树,栗子树,明年就能赚钱了。”
二丑心动了:“只要你说行,俺就跟你一起干!”他觉得自己如果不答应,就对不起死去的山妹子,同山花一起干在心里上也算是一种补偿。
山花这一天一口气又接着找了下台村长马德亮,“萝卜头子” 张德山,“高粱杆儿” 杨德贵和几个老组员,大家听说能贷上款,李卫民又要来帮着跪膝崖打官司,觉得有了一丝改变贫困生活的希望,一个个都同意了。
山花回到家里,心里松了一口气。自从北京告状回来,虽然带回个批条,虽然跑了不少路,但无助她改变目前的状况。正在她万般无奈时,李卫民来了封信,说改革之风已经吹向城市,带动了国家经济、政治、文化各方面的改革,并且,这种改革的势头正在向各个角落涌进,这股春风吹进贫瘠落后的山村的时候已经为期不远了,一个时代的春天就要来到了。鼓励她春暖乍寒时,不要畏缩,不要失去信心,要走党中央指明的自己走脱贫致富的新路——康庄大道。她还不完全懂得康庄大道是个啥道,但知道一定是个会给农民带来希望的道。并且提到了,他要求到跪膝崖来体验生活,同时决心同她们一起创造美好的山村生活。这使她从痛苦中终于解脱了出来,决心动员乡亲们和自己一起走姐姐没有走完的路。
.9 . 李卫民写的“诉状”,登在《内参》上了。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进污水坑里,在大王乡 “轰哧——” 一声巨响,溅的脏水臭泥巴满到处都是得。
靳公才气得头一晃把眼镜都筛在了地上了,漂亮的金丝架上的镜片都摔得粉碎。他拾起来镜架看了看,气恼地从窗户里远远一甩扔了出去!
他是在山花上京告状前被提拔为乡办主任的。并且老乡长退休了,目前还没有任命新的乡长。据枕头风透露,一乡之长非他莫属。可不嘛,他拥有三张牌,他有金牌:地区党校毕业的文凭;也有银牌:他才36岁,正年富力强;更有盾牌:响当当的副县长是他的泰山。特别是,目前他正代理着这个乡的行政工作。天时、地利、人和,几乎让他全一兜儿揣了。
不过,他也有窝心的事。自从改革这股风刮到这山旮旯以后,他隐约感到农民开始甩开膀子奔自己的小日子了,而他的地位和存在似乎在他们心目中不那么重要了。刚刚实行了承包,山花竟然当众奚落他,让他在那些贵人面前丢丑显眼。不久他写条子给西岭村林场要木材,被承包户顶了回来。如此以往说话不听,批条不灵,他这个乡办主任还有啥权啥威?自古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这个山区的干部,管不住山里人,失去了木材、水果的优势,不仅眼下他这个地头蛇黯然失色,他的未来,他的前程,也就渺茫了。过去人们把山区提升上去的干部称为木头专员、木耳县长、果笼子乡长,是有因由的。靳公才岂能把青云直上的山区优势拱手让给戳牛胯骨的山里人。不准山妹提款,没收山妹果园,有泄私愤的因素,也有杀鸡儆猴的因素,尤其重要的,这是他维持林园 “共”有的杀手锏。这一着是丕国堂之类笨货所不曾料到的。若不是出了两条命案,他可说是事事如意了。出人命案的当儿,他害怕过,只是一时怕人提起,他力主不准给山妹支付现金;他怀疑过,怀疑 “因财斗殴,失足坠崖” 的结论。关于后一点情况是这样:那里报告山妹身丧悬崖,这里信用社主任一早进城看病,回到乡里人们惊奇他少了半个耳朵。耳朵怎么少的,谁也不知道。他单单风闻丕国堂那一夜提了酒和菜进了招待所,又吃又喝,第二天突然就病了。把这些聚拢一起,原可构成一个大大的问号,但他却不愿深究,关键在于自己刚提为乡办主任,况且这件事他也有涉嫌逼死人命的嫌疑,谁肯引火烧身呢?虽然山花到处鸣冤叫屈,他并不在意,一条泥鳅翻不起大浪来!他就此在乡里基本保持着平静,保持着旧时的秩序,他又踌躇满志地设计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不料山花一个山村女子,竟吃了豹子胆,敢上京去告状,并且带回了个批条。批条倒好办,随你上天入地,临末了还得打我手里头过。前两天,他派治保委员和妇女主任去跪膝崖调查山花“卖身”的事,是为了敲山震虎,不准她再惊扰他的太平天下。可是随之而来的“内参”却让他大为挠头,老泰山昨天特意打电话叫他上县城,看“内参”。这“内参”可不象批条,谁知道有多少大官看了要划圈圈哩!想到这里,他就乱了方寸了。
丕国堂自从山妹死后,终日心惊肉跳,小小山村上了“内参”了,是破天荒的事,这消息风快的传开,少不得传入丕国堂的耳朵里,他慌得就如同烧着尾巴的老鼠。他尽管少了半只耳朵,可是并没有影响耳朵的功能。他希望这是传闻失误,就怀着这种心理惶惶然赶紧跑去找靳公才证实,偏偏门口遇上了克星——治保委员祁克。
“丕主任,你神色不对呀!是让鬼缠住了吧!”祁克说。
这话问得蹊跷,似乎有弦外之音。丕国堂惶然抬头,觉得祁克冷冷地盯着他残缺的半只耳朵,似乎还要把肚肠也剔出来刷洗一遍。他不由吸了口凉气,从头一直毛到了脚!
“您……您找我?” 他此刻最担心人找他了,可脱口而出,却正是他心中的隐忧,祁克是治保主任,所以,他大有草木皆兵的慌乱。
“哈哈哈——” 祁克扬声大笑,“我找你?你就完了。”
“咳,咳!你忙,你忙。” 丕国堂狼狈地逃走了。他懊恨自己的惊慌失措,口不由心。
刚才矮地虎的慌乱神色,使祁克更加深了对这个信用社主任的怀疑。这两天,他风闻一些山妹提款的前后过程,但这些和山妹之死没有直接联系,因此,他对查清死因,追寻凶手一事仍感到茫无头绪。这时他又来招待所了解山妹半夜出走的情况,招待员吱吱唔唔含含糊糊说了一通,他无意从中得知顾明也已先他一步问过了。妇联干部,维护妇女正当权益,纯属份内职责,他于是寄望于他一度嫌恶的妇女主任,正义感并没完全泯灭。
他来到顾明办公室,兴冲冲地说:“顾大姐,听说你在调查山妹的死因?”
“我?哈哈哈!” 她放声大笑。“我一不是公检法干部,二不是治保委员,我调查干啥?我可怕人家说我是狗捉耗子——多管闲事哩。”顾明竟然满口否认了。
“那谁找电话员查问过电话,找招待员问过山妹离开招待所的时间和过程?” 他看到的一线希望,转瞬即逝。
顾明不介意地瞧瞧窗外说:“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不过是女人好事罢了。”顾明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吸吸嘴唇。
“如果……” 祁克往下要说,如果你有兴趣,我们一块儿来揭开这个谜。但顾明却打断了他的话。
“如果你有兴趣,最好请示一下靳主任,取得乡委同意,好在这是你份内的工作。” 她提醒祁克说。
“说得对,我这就去请示!” 他把请示二字咬得很重。
丕国堂一踏进乡办公室,靳公才就敲着桌子气急败坏地嚷嚷:“内参,内参!你看,他娘的一满子胡说八道啊!”
丕国堂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内参”,错过这机会恐怕今辈子也没有这个福分了。他手抖索着,战战兢兢地拿起来从头到尾看完了,他反倒暗自长长松了一口气,转筋的腿肚子每一块肌肉都松弛了,狂跳的心,趋于平静下来。
“哎!我还以为是什么国书圣旨呢,不就是一篇政策探讨?批评我们不该扣山妹的款子。好办好办,还给她就完事了!”
“屁的话!还了说明我们错啦!那不是自打自己嘴巴嘛?” 靳公才劈头给了丕国堂一句,他根本没把这个信用社主任矮地虎放在眼窝里。
“那,靳主任高见哩?” 矮地虎不敢得罪铁公鸡婆,赶紧望风扯帆。靳公才拿起“内参”恶狠狠地盯了一眼,问丕国堂:
“谁叫李卫民?”他想查查这个胆大包天的人。
“我听说此人是市里的一个作家。”丕国堂刚说了一句,又压低声音诡秘地说:“十年前他曾在跪膝崖体验生活,就住在山妹家,据说......” 他故意卖关子停下察看靳公才的脸色。
“说呀!莫非有啥麻搭哩?” 靳公才已经看透了丕国堂的鬼心思。
丕国堂阴险地说:“这我可说不准,听说在她家住的时候不太规矩,和山妹有些麻搭哩!”
铁鸡婆心里一动:“你敢肯定?”
“这……”矮地虎眼珠滴溜溜在铁鸡婆脸上一扫,“无风不起浪……”
“他娘的!难道他在咱脸上抹狗屎,你就不能给他身上撒泡尿尿!”
“对呀!山妹已亡,死无对证!”矮地虎丕国堂欢喜起来。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靳公才阴险地说。
“那,款子呢?”丕国堂问。
“不能给。” 靳公才在肚子里骂了一句笨猪。
.10. 祁克来到乡办公室,丕国堂已经走了。
靳公才见这个刺儿头治保委员进来,心里很不痛快。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炮筒子,他既讨厌,又胆怯,生怕他在难以预料的事上开一炮。于是就堆出一副笑脸先说了话:
“哦,我正要找你,有个任务非你莫为!” 他的话大有知人善任的味道。
“这就怪了!我可从来没被人当栋梁用过。” 祁克并不卖帐,自嘲自艾。
靳公才掩饰住内心的不快,依然佯笑着给祁克戴高帽子说:“西岭村的承包责任制问题不少,非得大刀阔斧地整治不可。如不然,就会落后于我乡的整个改革形势。要派个有胆有识有魄力的将才方可负此重任。” 他眼睛扫了一下祁克木然的表情,无一丝喜悦之色。就又在凉水里掺了一点酒精,“我把乡上的干部捋了捋,派谁都不合适,我就喜欢你快人快事叫人放心啊......”
“这我可受宠若惊啦!主任喜欢我,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工作吧。” 祁克有意得寸进尺。
靳公才心里直骂这个部队老转不识抬举:“当然啦!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哩。”
“你果真这么看重我,我可是想请求另一项重要任务哩。”
“啥任务?” 靳公才想不起眼下乡里还有别的什么太棘手的大事情。
“调查山妹的死因!”祁克冷冷地说。
靳公才心里一揪,半晌也没说出话来。他确信自己不是见到了“鬼”,就是碰上了断路的煞神了。
“喔……是这样。这件事,司法部门调查之后已做了结论了。再说,这也不是我们乡上当前的中心工作。我看,咱们还是抓主要的吧!” 靳公才很快稳住了自己,冷静下来。
“靳主任,你不觉的山妹之死是个谜吗?”祁克问。
“没有,我没有这种感觉!我始终相信现场调查结论。”
“有些事,我不明白,想请示一下你,可以吗?” 祁克又进逼一步。
“当然,当然可以。你是治保委员嘛!” 靳公才语带讥讽。
“那么,是谁为什么扣了山妹的苹果款?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件事,乡委会并没有讨论过。还有,深更半夜山妹为什么离开了招待所?山虎又从哪里钻了出来也死在山崖下?这些疑点,并没有澄清楚。”祁克把自己的怀疑合盘端了出来。
靳公才按捺着性子才没有发作:“就这些?”
“浮在表面的是这些!”祁克说。
“扣发苹果款是因为合同分红不合理,这是乡领导的决定。” 他故意含糊其词,隐下没有说是自己决定的。
“是那个领导的决定?我怎么没有听说呀!即使这样,也不应该全部扣下,你说对吗?” 炮筒子祁克说话咄咄逼人。
“对,也许对。当时要是你在场协助领导做决定就好了。” 靳公才克制不住地反唇相讥。
“我可没有资格参与其事。” 祁克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转回头问:“那些疑点呢?你真的对结论直信不疑吗?”
靳公才气急了,勃然大怒:“这你要问死鬼去,她会告诉你的!”
“靳主任,不要急嘛,我还有个‘请示’......”
“够啦!我不适应您这阴阳怪气的调子!懂吗?” 靳公才羞恼得脸红脖子粗。
“别生气,靳主任,我不过随便问问而已,你心里又没有鬼,气啥哩?”他心里在想,靳公才为何如此光火?
祁克从靳公才办公室出来碰上顾明,她悄声问:“老祁,你们谈崩啦?”
“没有。” 祁克平静地说,“他让我去西岭村驻队,我推荐了你。”
顾明一下愕然了。她不解这个炮筒子闷葫芦里卖的啥子药。
丕国堂回到办公室刚坐下,还没来及喘口气,山花同马德亮后脚就到了。丕国堂一惊,失态地结结巴巴说:
“你们……你们有啥事情?”
“贷款。”马德亮陪着笑脸。
丕国堂神气起来,又重新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抬高声音说:“贷款?干啥用啊?”
“办果园、买树苗子!” 山花直戳戳耐着性子说。
“嘿嘿!” 丕国堂干笑了一下,他领教过山花的辣椒味,立即很温和地说;“贷多少呀?”
“五千,就五千。” 马德亮连忙接上去说,他怕山花惹恼了这位财神爷不好办事。
“哎呀!” 丕国堂显出为难的样子:“其实,凭咱们的交情,我是很想帮忙的。可是,贷款是有制度的,如果是百八十的,我做主给你们,赔了我认了。可你们一张口就是要五千块,这就得看你们有没有偿还能力了,公家的大笔钱可不能白倒进山沟里呀!”
老马赶忙说:“有!我们有偿还能力。收了果子我们哪怕一分钱不花,也要先全部偿还贷款。”
“嗳——!牛马年管不了猪狗年。你这不是让我白纸上画星星,涝坝里面捞月亮么?” 丕国堂大晃其首, “要贷款,也得先看你们有没有在银行存过款,有没有抵押能力。不然嘛……”
“我们的一万元苹果款不是扣在你们这里么?还要啥?” 山花火爆爆地质问。
“是呀。是呀!”矮地虎避开山花咄咄逼人的目光,“可是那笔钱让乡里扣了呀!”
“你们凭啥扣我们的款?我从北京带回来的批条,明明写着让‘酌情解决’,为啥还不给我们?你眼里有王法,我们就没今日个的困难!” 山花越说越气。
丕国堂赶忙拦住山花的话头:“这不关我的事,我一个小小的信用社主任,芝麻大点儿官,管不了乡政府的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山花不想再在这里跟丕国堂磨嘴皮,就一把拉起马德亮恨恨地说: “马叔,我们走!找乡里要钱,再不给,我山花豁出去了,二上北京告御状。”
“嘿!山花,有句话也许我不当讲,你一个女子能卖一次,难道还能卖二回?一夫一妻,这是婚姻法规定的,再说买卖人口,可是犯国法哩!” 丕国堂不冷不热地在山花身后送了一句。
山花气得七窍喷火!老马赶紧拉住她:“走吧,跟他说有啥用哩!”
出了信用社,山花正怒冲冲往乡里走,猛不丁有人喊他们。
“山花!等一等。”
山花偏身一看,笑得蹦了起来,一肚子的怒气刹时消得一干二净:“李哥!是你。啥时到的?”
“刚下车。看!” 他呶了一下嘴,指着刚刚离去的班车。
“你来了就好了!太欺负人了。” 山花气呼呼地说。
“怎么了!又出了啥事?”李卫民问。
“阎王爷只认死理!” 山花委屈地说,“北京批条根本不起啥作用,他们不但不给钱,连贷款也不给我们。”
“哦,有这事?” 李卫民感到棘手,“那你们现在到哪儿去?”
“找乡里评理。要钱!”山花气呼呼说。
“不要去了,去也不顶啥用。” 李卫民拉起她说:“走,我们先回去商量一下。”
他这才想起同马德亮打招呼:“老马同志,你好啊?山花都告诉我啦!” 他拉起马德亮粗壮的手。
“惭愧啊!” 老马悲凉起来。
“你们信不信,农村改革的浪潮谁也阻挡不了,虽然会遇到浅滩暗礁,可改变不了滚滚向前的大浪潮。”
老马点头,他似乎听懂了李卫民的话:“这我信!”
山花没有说话,她信赖地盯着李卫民,心理默默地反复回味李卫民话里的寓意。
.11. 二丑的小胎娃突然得了痢疾,又吐又泄,面黄肌瘦。媳妇急的哭天叫地,没有主意。二丑娘却数数叨叨只管骂儿子:
“你成天价地东跑西颠的,逛游到深更半夜才回来,丢了魂似的,地不犁,家不管,有事没事就会打媳妇,娃儿病成这样了,没钱请大夫,你还有啥脸呦,你要让我断子绝孙呦!” 娘说到伤心处捶腿打胸地嚎啕起来。
李卫民同山花正好路过二丑家,听到二丑娘哭骂,不由停下来,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急忙奔了进去。
“二丑嫂,咋啦?” 山花问。
“不知娃娃咋地又吐又泄,该不是他爹那死人把鬼带回来了……”二丑媳妇生气地说。
“娘的屁,你胡说啥哩!看我……” 二丑说着举起拳头。
二丑娘奔过去把头直往二丑怀里撞:“你打啊,打啊!打死我吧!这日子我活腻了。我缺八辈子的德了,白白肚子疼,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畜生!”
二丑吓得不知所措了!
李卫民赶紧拉住她:“大娘,这怪不得二丑。您消消气。”
“咋怪不得他?” 二丑娘又骂开了,“你问他这畜生,山妹坠崖的那天,他深更半夜回到家,跌跌撞撞的,象酒喝多了。打那儿起,一天哩失魂落魄,魂不守舍,没有一点儿心思理家,媳妇一说,他就没好声气,不骂就打,现今娃娃也病了......”
“娘呀,人命官司,这可不是胡说的啊!” 二丑吓得脸上一阵煞白。
二丑的诧颜变色,反倒叫李卫民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他不动声色地说:“娃娃的病要紧,我这里有钱,先垫着用。”说着掏出一些钱给二丑娘。
“李同志,不能让你破费!” 二丑感激地阻拦说。
山花一把推开他:“都到了这份儿上了,还说不济事的话!嫂子,快抱娃娃走。”
山花陪着二丑媳妇把孩子送到了乡人民医院,确诊是病毒性痢疾,需要立即住院治疗。
山里人那里进过医院,那里懂得医院的规矩,先是排队挂号,接着挨号瞧大夫。一声住院,吓坏了懂事的山花,一来说明娃娃的确病得不轻,二来带着李卫民给的钱,刚够门诊的药钱。住院,钱不够,没钱,就住不成院,一时难坏了山花。二丑媳妇一进医院,就只管抱着娃娃,凡事都是山花忙里忙外的张罗,她更不知道住院治疗所包涵的意思及由此引起的票票问题,因此他反倒有些神色安然;娃娃只不过是闹肚子,既然踏进医院了,就没啥怕的了。
山花到底到过北京城里,经见了些世事,很快心静了下来,拿定了主意:三句好话当钱使,咱身上没钱,好话可多得是,大不了多费些唾沫。她出这个门,又进那个门,求爷爷告奶奶:先救娃娃的性命,钱过后一分不少。她遭了白眼,受了抢白,可拿定的主意不变。末了总算感动了 “上帝”,医院答应先让住院,押金减半,但下午下班前一定交来。她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安顿好二丑媳妇俩,又马不停蹄地直奔跪膝崖,去拿所剩不多的得来不易的钱交押金。
晚上,二丑失踪了!留下了孤独的老娘,她倚门望儿归。她喃喃地念佛,祈祷菩萨保佑孙子消灾祛病。
是李卫民肚子里装的几滴墨水做怪,还是他生来细心,二丑娘说的那天儿子深夜不归的事,好似在他心里生了根,丢不下,抛不开。晚上他来找,二丑不在,第二天一早又来找,二丑还是不在。他纳闷了:是二丑故意逃避,还是抛却一切烦恼到外边寻清闲自在去了?
.12 . 大王乡好象 “李天王” 离位,镇妖塔倒塌,向来沉寂而昏昏的山村里突然像沸腾的锅,烧开了!
好端端个二丑弃媳抛儿杳无音讯,平川里长大,市城里工作的李为民,放下舒坦的日子不过,偏偏钻进深山老林里,一天三顿吃这有盐没油的饭,他贪恋的啥?还不是山里的“野味”,跟山妹眉来眼去明铺暗盖,姐姐一死,又亲上加亲的勾搭上妹妹山花了,俩人还一起逛了一趟北京。这不,女的前脚回家了,男的后脚就跟上门来了!头上顶着个房顶,吃的还不是一锅饭。流言蜚语象风一样刮,霎时拂遍了全村。别看人们住的分散,自古是好事不出门,瞎事扬千里,可能是遗传因子的关系,我们可爱的山村居民,同所有城乡居民一样,对男女间的隐私都有出奇的敏感,异样的关切,遏制不住的好奇与浓烈的兴致。在一传十,十传百的过程里,尽管是得进扫盲班回炉的人,却个个深谙艺术加工的奥秘,终于定型了一个绯闻故事。那故事有鼻子有眼,言者绘声绘色;听着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其探细求微的心劲远胜于大至国家大事,小至家庭油盐柴米。因此,在生活的角斗场上,历来是一方不必登场,更不必挽袖豁拳,只消稍透出点奇闻艳遇,对方就必败无疑。
涉世未深的李民第一回合就被击倒了,他还蒙在鼓里,不明就里,究竟乡亲们为什么用眼角冷冷的瞥他,那亲切、那敬重,一时都从他们身上隐去了。
流言,是杀人是不见血的软刀子,山花气得暗自饮泣,她劝李卫民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以免遭受不白之冤。李卫民听了气得脸色铁青,个人倒无所谓,山妹死了还不得安生,硬给清白的女子头上泼上脏水,思忖了一会,他坚定地说:
“我不能走,也不搬出你们家。要是一走,他们就说我心虚了,害怕了,夹着尾巴溜了,谣言反成了事实了。我不走,他们又能怎么样,顶多说我脸皮厚,赖到这山旮旯里。等山妹的事查清楚了,谣言就不攻自破。眼下我们只能是放宽心,听了只当风贯耳。”
这会儿的丕国堂,正提着酒、端着菜来找靳公才对饮。酒酣耳热之际,他们抚掌大笑不已,他们深信李卫民该卷铺盖打道回府了。在天王乡,一旁冷眼相观,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洞悉世事的乡妇联主任,一个是幽灵似的躲躲藏藏的二丑。
表现最为奇特的是祁克这位乡治保委员,一反炮筒子的常态。这一向三缄其口,别人议论起天王乡的热门题材,他只不冷不热的听听。但已有功夫了,他就钻山洞、闯莽林,是打兔子,还是挖药材,谁也不甚在意。这也深合靳公才的意,省了他在耳边聒聒噪噪,落得个耳根清净。
其实李卫民和祁克两人,一见如故,越谈越投机,他们决心揭开跪膝崖的谜。俩人约定,暗里使劲,查找证据,并尽快寻觅二丑了解情况。
《内参》上登的李卫民的文章在县委引起了很大反响。县委书记冯涛,认为这是一份很有见地的材料,专门在县委机关会上宣读,要求大家都来关心农村改革,研究山区改革。并提出首先查清承包组长山妹的死因,并以“扣款”事件为阻挠农村改革的典型,来教育全体干部。还建议市委派李卫民代理天王乡党委书记到跪膝崖进行调查处理,及时向县委报告情况。
为此,李卫民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看法,书面向县委做了专题汇报。
县委书记冯涛接到这封信,非常重视。马上加上批语请县委传阅。并给大王乡甩了个电话,告诉靳公才要给李为民在大王乡的调查提供一切方便,必要时他会亲自来大王乡调查研究。对扣留苹果款的事也表示不满,请大王乡政府尽快提出解决办法。
靳公才刚接完电话,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臭汗,凭直觉,事情直转急下,他感到大为不妙。惊魂未定,就赶紧给岳父挂了电话,探听一下虚实。
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岳父的一顿臭骂,斥责他不会办事,简直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面!并提醒他,县委已决定任命李卫民为大王乡党委书记,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近期就会上任,说罢就摔了电话。
那一头老丈人大光其火,这一头靳公才连日来的欢愉的心情,顿时化为青烟,随风飘散得无了踪影,他一屁股摊坐在椅子上,让他久久垂涎的乡长一职,眼巴巴的还是寡味清汤,李卫民当乡党委书记,他这乡办主任的职务能不能守住也都难说了?
.13 . 李为民这些天一直闷闷不乐,寻觅失踪的二丑,他一筹莫展。一条纤细的调查山妹死因的线索,眨眼间就消失了。
炮筒子祁克却沉得住气,不言不语、不动声色地东奔西颠,翻山越岭访遍了二丑的诸亲好友,都回说久不见面了。他不由暗自着急,要是知情人或是有牵连的,遭暗算灭口了,可就棘手了,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这个治保委员就白吃干饭了。
就在这当儿,天王乡又发生了几件怪事:一个蒙面人深夜光顾招待所,睡眼朦胧的女服务员,望着他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吓得上牙直打下牙。蒙面人一不抢,二不偷,三不奸,更无欺凌妇女之意。只问了山妹离开招待所以后的情况,服务员结结巴巴地做了回答。同一天夜里,稍后,睡在伙房的炊事员,也受到了蒙面人的垂青,不过他问得是晚饭开罢,谁到伙房叫菜叫饭。
蒙面人的出现本已奇怪,他提的问题最为稀奇,一时间风风雨雨闹得人心惶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以至是办公室里唯一的话题了。
这件事在天王乡受震动最深的有三个人:
头一个是李为民,正当他寻觅二丑走投无路时,得知此事,估计是二丑所为,他当初已涉及山妹之死,总是闪烁其词,一定有说不出的苦衷,如今脑子转过弯了,有这么地胡折腾,弄不好要坏事情,要是他把话挑明、大家同心协力,很快会弄个水落石出,他二丑也不必人不人鬼不鬼的躲躲藏藏。
另一个是祁克,他判定这个蒙面人怀着与自己相同的目的,沿着同一条路前行。不同的是自己吃的是公家的饭,调查了解可以名来明去,他却不然,只能隐形匿迹,模仿绿林好汉的办法暗中行事,他猜测此人可能是二丑。想到这里他不禁一喜:他没有失踪,更没有遭人暗算,只不过家人乡亲暂时不知道他存身之处罢了。凭长期军营生活养成的敏锐动察能力,觉得二丑一定能助他一臂之力。
还有一个是丕国堂,蒙面人所问的事,外人直觉古怪,但他这个有心人听来却心惊肉颤。说是公安人员,分明不像,公安局的人哪能昏夜蒙面破门而入呢?不是公安人员,又将是谁呢?想来想去,不得要领,他越发神情恍惚坐立不安了。
李卫民没有猜错,祁克也没有猜错,蒙面人的确就是二丑!
二丑长久以来经受着良心的痛苦煎熬,他不敢挺身而出为山妹鸣冤,因为他深知人命官司的厉害,自己孤掌难鸣,要是对方凭仗权势关系网,倒打一耙,按在自己头上,那就吃不了兜着走,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得了,只有把听到的看到的罪行,严严实实装在自己肚子里。哪料妈妈盛怒之下,泄露了一句,在外人看来无关紧要,在他听来却是关系匪浅的话,他心虚了,害怕了。照实说要大祸临头,隐瞒下去山花、李为民岂能罢休。他进不得,退不得,只有一溜了之。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溜不出地球,也脱不掉对老母妻儿的挂牵。一个漆黑的夜晚,他胆战心惊的摸回了家。儿子大病初愈,虽然又黄又瘦,却睡得很香甜,他轻轻地亲了儿子的脸蛋,摸了摸他的额头,抬眼看妻子时,她眼眶里盈满泪花,一脸的恼怒,刚张嘴要诉说满腹愁苦时,二丑连忙伸出五指捂了一下自己的嘴,接着又摆了摆手,叫她悄声。她只好低声絮说娃娃治病,山花怎样慷慨解囊,才救了娃娃一命。听到这里,二丑心里像刀绞一般,他愧对山花姐妹。就在这时,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二丑娘听到媳妇屋里有响动,虽然不吵不嚷,不打不闹,那轻声细语,在更深夜静时也能传达到邻屋里。她心觉有异,就披衣起身,想不到竟是那杀千刀的不争气的儿子回来了。她不言不语,怔怔瞅了儿子一会,猛地伸手一个耳光,二丑个高,他娘身矮巴掌落在下巴额。二丑本来就惭悔莫及,见老娘此时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伸手就打,自己又怕又羞惭,索性跪下来自己扇耳光,替老娘发泄胸中郁集已久的忧愤:“都是我不争气啊,连累老娘担惊受怕了,您歇歇手,消消气,我自己搧这个不争气的丑脸儿。”
二丑娘一见儿子自己掌脸,一时胸中闷气全消尽了,哆嗦着说:“这才不亏是个五尺汉子,以后就好好过咱们的穷日子。这几天李同志、山花来家几趟了,说是跟你商量办果园的事。他们都是正经人,你跟着走,不会把你引到沟里去的。”
“我这就去见他们,一是道谢,二是商量着赶紧办起来。” 二丑说罢站起来就走。
二丑并没去见李卫民他们,他知道他们来找他,是为办果园的事,但也不全是,可能是想从自己这里了解些山妹出事那天的情况。妻子的恼怒,老娘的责备,加深了他的负疚感,也坚定了他“知恩当报”的决心。他一出家门径直奔向乡招待所,一方女人的黑头巾,帮他演了一出新公案小说里的“侠士”,他想把详情弄清,并抓住有力的证据。招待员惊吓得终于为他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原来,第二天清晨,服务员整理房间时,看到地上、床上有凌乱的痕迹。掌勺的大师傅则说,丕国堂晚上买了四个菜、两斤蒸馍,两个人也吃不了。下一步二丑准备第二天黑间去丕国堂住处,逼出他的口供来。
祁克也没有睡觉,他仔细分析了两天来连续发生的事件,断定二丑很可能铤而走险,审问丕国堂。因此,他悄声潜伏在离丕国堂宿舍不远的一棵大树背后,约摸一袋烟的功夫,丕国堂出来了,看样子是去拖拉机站。接着,又出现一个人尾随着丕国堂,等走得稍近了,他看到了果然是个蒙面人。祁克一阵暗喜,就又盯住了后者。
狡猾的矮地虎丕国堂也发现了自己后边有人跟踪!神出鬼没的蒙面人已经吓破了他的胆,他不敢再转悠,就回到宿舍关上了门。二丑只顾盯着矮地虎,却没有留神身后的祁克。就在他躲过丕国堂之后,反身准备继续跟踪丕国堂时,祁克突然一跃而出,拦住了他的去路。二丑料到是中了丕国堂的埋伏,就一拳打过去,不料祁克早有防备,让过拳头,一脚把二丑踢了个嘴啃泥。二丑刚要爬起来,不想祁克手脚齐到,一手按住他的脖子,一脚踩住后背,一手又拿着冰凉凉、硬梆梆的东西顶住他的天灵盖,悄声吆道:“乖乖跟我走,我不会伤你。” 二丑心知跑不掉了,反抗就得送命,只有听任摆布了,随着祁克进了宿舍里。
一进门,祁克就紧闭双门,又一把拉掉黑头巾,果真就是二丑,二丑傻愣愣的当间站着,等着乡治保委员的发落。
“哈哈,二丑,你瞅我手里的家伙。” 那冰凉梆硬的东西,竟是城里娃娃玩的手枪。祁克友好的调侃,使二丑大为放心,一时竟不好意思起来。
“二丑,天地良心,国法人情,都叫我们要把山妹的事查个水落石出……”祁克说。
“好祁哥,我豁出命,也要把眼见的全部吐出来,要不然,我枉在人世上走了这一遭。”二丑也说。
·14· 那天晚上刮了一夜阴风,第二天,天麻麻亮一起来,山花就跑到院子里瞅瞅天色,喊着:“姐,今个天越阴的重了,怕要下雨哩,你就别去了!”
“不,我得去,大家伙儿都眼巴巴的等着我分钱呢,我咋能不去哩。”山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
吃过早饭山妹就上路了。山里的姑娘惯走山路,三十里路程,只半晌午就到了乡里。她直奔信用社,真是冤家路窄,碰巧信用社主任丕国堂也在里面。他见山妹进来,先是一愣,继而见山妹从怀里掏出支票,就笑嘻嘻地问:“山妹,取钱啊!苹果卖啦?卖了多少啊?支票给我,我给你取!”
山妹递上支票满心欢喜:赶后晌组员就能拿上钱。丕国堂一拿上支票,瞧了一眼,就连声说:“好,好!好价啊!一万块,不少哩!山妹可真能干呀!是个搞事业的人,嘿嘿!”
丕国堂殷勤地给山妹倒水,端到山妹跟前:“哎,你喝口水。稍等一会,现金不够,我叫人去开保险柜。” 说完以后,他溜进了隔壁办公室,一把抓起电话,拨了号儿:“喂,山虎村长吗?我是丕国堂,山妹的苹果卖了一万块。啊!不知道?啊呀,你这个村长该不是聋子的耳朵吧!山妹拿着支票来取钱了,我给你通知一声,你看怎么办?什么?不能给,不能让私人占公家的便宜!对!对!你马上赶来?好,好,好的!” 他放下电话,又拿起电话给乡办公室靳公才挂了个电话:“喂,老靳吗?听出我是谁了么?听出来了,好!告诉你,山妹来取钱啦。多少钱?一万块!对,整整一万块……好,好,就这么办。”
丕国堂又回到了信用社,仍是满面堆笑。当山妹注视他的时候,面部又浮起了同情而惋惜的神色:“乡里真是的,管的太宽了,刚刚来电话了,说你们的钱要研究研究,让你先等一等。”
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山妹禁不住惊了一个激凌:“钱是我们拿果子换来的,没偷没抢,研究个啥哩?”
“说的是呀!他们要研究,我也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呀。这些官僚手续。奥,我看这么着,你在这儿一定没熟人,我给你在乡招待所要个房间,先休息一下,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取钱,怕他们一天半天不会研究。”丕国堂一幅谄笑的表情。
到了这种地步,山妹也无计可施,觉得他说得也在理,无奈中感激地接受了他的建议,去了招待所里。
山妹从晌午等到后晌,从后晌侯到天黑,到信用社跑了七、八趟,回答仍是四个字——正在研究!矮地虎丕国堂天黑以后来了,告诉山妹,他摧了几次没有结果,只有等明天了。而且十分肯定,明天一定会有结果出来。矮地虎又弄来一些饭菜,还带来一瓶丹凤葡萄酒。山妹心里有事不想吃,丕国堂再三劝解:“你看,我花钱买来了,不吃,好好地东西,这不糟蹋了不是?我去山里时,你们不也管饭了吗!那天,我还白吃了你们的苹果呢!”
丕国堂一提吃苹果的事,山妹由不得有些脸发烧,那天山花做的过分了,对不住人家。想起来也就更不能拒绝人家的一番好意了,酒,她坚决不喝,丕国堂不再勉强就自斟自饮。
一瓶酒落肚,丕国堂有点儿醉意了,他打着饱嗝说:“其实,钱的事用不着费事,都是山虎这小子下的蛆,要不然,乡里咋会知道呢?
山妹惊讶的问:“山虎使坏?”
“不是他是谁?这小子,我早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了,可靳公才赏识他,上回去果园也是他的主意哩。”
山妹听了丕国堂的话,气的浑身打哆嗦。
这时,窗口一个黑影一闪,山虎鬼鬼祟祟地向里张望。矮地虎的信口雌黄他听得一清二楚,气得直咬牙。他到这里原来是想占山妹的便宜,现在意外地碰见矮地虎,明知自己惹不起,只好忍气吞声第躲在暗处等时机。
山妹,这个漂亮的山野女娃,早就让丕国堂神魂颠倒,他见是时候了,就靠近山妹说:“你别怕,有我哩!明早儿一上班,钱照付,有事儿我担着!” 说着把手搭在山妹肩上。
山妹慌忙地躲开:“丕主任,你醉了!”
矮地虎勾斜着眼:“我醉了,我是醉了!是你!美人儿,把我醉死了。” 乘山妹吓的发抖,他扑过去一把搂住山妹按倒在床上,伸手就撕起山妹的衣裳。
山虎躲在窗外瞅着,眼看自己的猎物要化为别人口中餐了,他恨的直咬牙,但又不敢闯进去。他正想弄点声音惊动以下,突然身后树上一群乌鸦“扑愣愣”地飞了起来。吓得他赶忙缩下身子。是谁惊动了窝里的乌鸦?自己,还是旁人呀。
山妹起初吓呆了,没有反抗,忽然,她明白了,愤怒了,拼命地抗拒抵抗着。
矮地虎淫心大发,他压着山妹气喘吁吁地说:“山妹,成全了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山妹从小下地干活、上山打柴,有一股蛮劲儿,抵得住个小伙子。可这会儿她措手不及,身子被膀宽腰圆的矮地虎扑住按在下面,一时难以挣脱,衫子被扯烂了,山妹的抵抗已耗尽了力气,就在丕国堂要得手的时候,她又获得了力量,挣扎着,终于逮住了一个机会,朝紧贴着她的那张毛扎扎的脸就是一口,咬住了矮地虎的一只耳朵,又紧又狠,全身的劲儿全集中在牙齿上,矮地虎剧痛得身子松开了。山妹乘势起来,张口吐出了又腥又臭的半只耳朵,一脚把丕国堂蹬开,就冲出了门去,头也不回地朝黑黝黝的深山里跑去。她身后不远处,一个黑影紧追不舍,她以为那是矮地虎,其实却是另一个人。
山妹失魂落魄地倚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狂奔,落叶不时刮在她的脸上。
暗中,山虎象幽灵似的紧紧尾随着。
山妹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半山腰。
山虎气喘吁吁地喊:“山妹,你等一等!”
山妹一惊,象听见了“鬼”叫一般!
山虎撵上了。山妹转身居高临下直视,冷森痛楚地问:
“你要干什么?”
山虎嬉皮笑脸地:“山妹,只要你跟我好,办果园不用发愁,钱,我让他们全给你,矮地虎真他妈不是东西!”
山妹愤怒地瞪了他一阵,头一扬,拔腿朝山上攀去。
山虎边撵边喊:“山妹,咱们好商量呀。”
山妹听也不听,只管跑,赶到一个拐弯处,山虎打量了一下,抄近路撵上去。
山妹攀到一处豁口,连绵的山,突然拦腰中断了,形成陡峭的悬崖。她惊恐的发愣,想寻找平缓处,但这时山虎突然出现在山口处,堵住了退路!
“嘿嘿!在这里成交,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知趣些,没麻达!”他说完,恶虎一般扑了过来。
山妹绝望地突然捡起了一根棒子!悲愤欲绝地说:“你敢过来,我今天要你的狗命!”
山虎怔了一下,接着轻薄地说:“来呀!朝这儿打。常言说:打是亲,骂是爱。你就打吧。” 说着又朝山妹逼近。
委屈、羞辱、绝望,化作满腔的仇恨!她后退了两步,脚下踩紧,“呼”地一棍子擂了过去。山虎吓的倒退几步,然后摆开阵势,准备夺掉山妹手里的棍子。
怒火燃烧的山妹知道今日逃出了狼穴,却逃不脱虎掌,横竖都活不成,活不成就拼了。她那里能容山虎近身,猛的举起棒子把一腔仇恨悲愤狠狠地朝山虎的天灵盖砸上去......
“啊——”
山虎见来势凶猛,慌忙后退躲避,一脚踩空了,从断崖上一头栽了下去!
山谷立即响起一连串 “啊------啊------啊------” 的嚎叫声。山妹这才清醒过来,她手里的棍子砰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她瘫软了,惊恐地呆呆望着黑乎乎深不见底的山涧。突然她觉得周身针扎般地刺痛,疼痛立刻又凝聚在头部,豆大的汗珠沁出额颅,她两手紧紧按住双鬓,可那疼痛有增无减,彻入了脑髓,她两眼发直了,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她,一个弱女子,神经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她陷于了突发的崩溃!
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没害人,我没害人......” 说着猛的拣起那根棍子,狠狠地扔下悬崖。好像是把满腹的仇恨、一身的耻辱全都扔下了万丈深渊哩。她木然迟钝的站起来,茫然挪步,跌跌宕宕地走,一步、两步......忽隆隆,一阵巨响,她踩空了,失身跌入了生命的尽头.......
·15· 秦岭大王乡的局势在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春风里也几乎一天一个变化地历史翻篇!
早晨一起床,靳公才就接到了岳丈的一个电话:县委已决定派公检法联合调查组赴大王乡重新审理山妹案件。让他主动配合工作,不得有误,否则一切后果难以设想。
靳公才属于聪明人,他不会专挑苦果子吃。他当即动身去见了山花和老马,承认了自己的失察错误并赔礼道歉,又叫他们换了个支票去信用社里提了苹果款,果园还让山花她们继续承包经营着。联合调查组一来到乡里,他又主动提供了丕国堂种种可疑之处,自然是把责任都推给了丕国堂了。尽管上述种种,他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却不得不表现得积极主动配合。最后,他头上的那顶小小的乌纱帽才算没有被摘掉,但想当乡长的事泡汤了。
乡妇女主任顾明大姐,在大王乡风云变幻的日子里,气色和往常一样好,心境也和往日一样宁静,为人还那么随和。只有公检法的工作组,知道是她向县委在第一时间里提供了自己对案情的种种怀疑。矮地虎丕国堂事发被捕,众人都议论纷纷,顾明却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局了,所以仍不动声色。她目睹了靳公才对山花及其承包组在态度上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依然不惊不喜,不褒不贬,就像日升日落一样依然从容淡定。当然也有例外,她对未曾上任更未曾见面的李卫民却赞不绝口,说他:“年轻轻的,就满腹经纶,思维敏锐,大王乡就需要这样的人来干事情哩。” 绰号炮筒子的治保委员祁克,虽然语言上常会冲撞她,有时还不加掩饰地对她流露出不满的神色,她全然都不往心里放,反而夸赞祁克有胆有识,是个爱憎分明的好治保主任。她当初的确曾去过乡招待所,也了解盘问过招待所的人,但在祁克面前她却矢口否认,这是一种什么心理,那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她以后从未再提起这桩事儿。
至于山花和她的承包组,还有新任命的大王乡代理党委书记李卫民,他们已赢得了第一个回合的胜利,但幸运之神对他们既不特别宽厚,也不分外苛刻。因为生活的道路修远而崎岖,谁又能看到尽头哩?以后他们还将在成败利钝、喜怒哀乐中继续跋涉前行。正像山花的苹果园一样,当年又满枝累累的挂满了果实,山花她们心花怒放,可也饱尝了剪枝、除草、施肥的辛苦过程。人生尤其是在繁花满树时寒潮突然袭来之际,才是对生活的严酷考验,或是那姹紫嫣红的果子遭到虫害袭扰时,山花何曾舒展过双眉呢!故事的结局读者也许已经猜到了,农村体制改革的春风吹拂以后,万象启新,靳公才同他的岳父都被以三种人清除出了阶级队伍,李卫民回到了市文联,顾大姐担任了乡党委书记,祁克担任了乡长,一个全新的农村新时代在秦岭山里最终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