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山有个神奇的地方叫跪膝崖,位于关中宝鸡市陈仓区渭水一方南麓的秦岭山深山老林里,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记得那里山深林密,苍松翠槐隐天蔽日,我去那里时山里还没有通行的道路。70年代初,我们宝鸡县委工作队一行人沿着钓渭乡高桥沟村,往里爬山越岭走放羊的羊肠小道20余里,天黑前才走到了那里。
秦岭山鸡峰山方向的崖叉口就是跪膝崖,是一个悬崖勒马的地方。相传在西汉末年,王莽篡位追杀刘秀逃亡到此,刘秀绝望情急之下惊呼:吾命休矣!没有想到胯下骏马听了,竟然高嘶一声,飞奔弛聘跃上了悬崖,刘秀才躲过了王莽的追杀。后来,刘秀平定了天下,建立东汉王朝,中兴成就了兴汉大业,做了光武皇帝。秦岭山跪膝崖青石绝壁悬崖上,至今还留有据说是刘秀几千年前马踏蹄印和脚印以及攀爬的膝盖印痕,此地也因此得名跪膝崖。
跪膝崖半山青石悬崖上有一个石条密封的山洞,山洞相传是刘秀当年的藏宝洞。哪里山高谷深,青山绿水,林木仓葱,进入山峡里,但见奇峰高耸,沟壑纵横,古木参天,隐天蔽日,到处郁郁葱葱,藤蔓遍野,沁凉气爽,鸟语花香。在那个神奇的跪膝崖山角下,山湾里石头山下拐弯不远处,有个几米大的清泉水口 ,泉水常年冒泡叮咚袅袅,清泉却永远川流不息,灌也灌不满。当地村民说,那是秦岭山下的一条地下阴河。
跪膝崖那山泉水很是神奇,当地山民给我说,曾传说有个山民用藤条绑起来试探泉水阴河深浅,接连输入藤条一周后,藤条头才从十里以外的潘溪湾那里的一个泉水口里冒出来了。民间传说,虽然神秘堪奇,却无人科考,但地下阴河应该是确实的。不过,那跪膝崖山沟,地处秦岭大山深处,当年洼口处只有三、四户人家,相互离得好远,绕过山洼里又有几户人家。山民们都习惯依山傍水洼住在山沟山湾里,每户人家住的地方隔一个山洼洼,都分别就地在自家门前水溪边上开垦一片耕地,自己种些谷米粮食养活一家人度日子。
我们是听高桥沟大队党支部书记老杨说有这么一个神奇地方,才让他带着我跑去考察的。通往跪膝崖的是一条盘山的羊肠小道,一尺来宽的路面,满是细沙和搓脚石。老杨走得还算适应,我却几乎走一步就要闪一下腰,上山不是在走,而是在爬;下山不是在下,而是在溜!又不敢真溜,因为一溜就难收住脚了,有可能掉进山涧里去,我自然不敢冒这个风险。老杨看了看我的一幅狼狈相,从腰里取下一把镰刀,到一旁树上劈了根树枝给我当拐杖,果然好走得多了。
翻过几座山,我们进入了秦岭峡谷,盘山的小路连着溪边弯曲的小道,路边杂生的茅草有半人高,溪水缓缓流淌着。小路上很潮湿,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软绵绵的落叶,踩上去象海绵一般,颠悠悠的。刚绕过一个山湾,太阳就要落山了,眼前却豁然开朗,峪地开阔起来,路边拐弯处出现了一片苞谷地,一头老牛见人来了,“嗷”叫了一声,惊吓人一跳!这是我们进山后看到的第一片田禾。有田禾,就有人家了,我不由舒了一口气,再走我已经有点吃不消了。
老杨朝前呶呶嘴说:前面不远就是跪膝崖。又说这里地势稍宽敞,沟川里可以种田禾,有十来户人家。山里的地,东一片,西一块,人也是东一家,西一户。各人种自家门前的地。说着话,我们已来到一户人家跟前,这时,璀璨的夕阳已贴在秦岭山尖尖上了。
这是一座破旧的茅草房。傍山依水而建,没有院墙,房前长着一棵一抱粗的核桃树。傍山的地方堆着四五根剥了皮的木头,木堆的四周已经杂草丛生。草屋的墙是土块垒的,风吹雨淋,草泥抹的墙皮有些已经脱落了。只见房门前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坐在一个树墩上劈短木材当柴火,他穿着一件几乎已经发黄的白粗布衫,没有袖子,露出粗壮的褐色胳膊,看见人来了,他站起来,张大嘴巴 “呵呵” 了两下,算是打招呼,然后就怔怔地呆立着,如同一尊泥塑。他的旁边蹲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拣劈好的木柴,站起来的时候,她穿的那件大人衣衫长得盖住了屁股,下身穿着半截粗布短裤。眼前的情景让我怔住了!杨支书和老汉热情打招呼:“你劈柴呀!” 那人张了张嘴,微微缩了一下腰,眼睛盯着我们,“呵呵” 张了张嘴,依然没有发出声来。“这是县里来的容同志,晚上就住你家里,吃派饭,今日先在你家里吃,咹?” 老杨边走边说,算已经打了招呼。那人依旧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来,憨厚木讷地微笑,搓着双手不知说什么好!从眼神,我看不出他同意还是不同意。其实派饭这种事儿,在杨支书看来,山民就算是同意了!所以就对我说,这深山里常年没有人来,山里人没有见过啥世面,也很少见到公家的人,不会说话,其实心里都很实诚,你能来他很高兴!
老杨遂不管不顾,径自进了屋子,眨眼间自己端了一木盒核桃出来,拣起斧头就在树墩上砸了起来。我吃了几瓣核桃仁,好奇地想走进屋子里去看个究竟。秦岭山里不缺木头,山民整个屋子是人字梁,里面很宽阔,隔成三大间,左右边两大间都隔成两个小间,有三个门挂着粗布门帘,隔墙上有两个木格小窗子。左边的一间,就挂着门帘,隔墙有一个木格小窗户。左边的一大间,也隔开了,向阳的一面,盘着牛槽。中间明屋里有锅台,有风箱,锅台的对面摆着一架当年黄道婆发明的木质织布机,很久没有用了,上面落着很厚的尘土。
我走到左边一间的门口,伸手正想挑起门帘,突然,小姑娘从外面跳进来,当门一站,撇开腿,伸开胳膊,一个 “大” 字堵住门口,瓜子脸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忽闪着,充满敌意。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一件长一些的半大人破衣衫穿在身上,使她酷似个淘气好斗的男孩子。“不准进!”她说!我随即一愣怔,小姑娘接着说:“我姐姐没有穿裤子。” 小姑娘神情分明不由分说而严厉。“啥……” 我一下子怔得茫然了,赶紧退了出来!小姑娘朝院子一指:“看,服儿洗了,还没干呢!” 果然,院子里小树上搭了一条黑粗布裤子。我立即陷入了窘境,十分尴尬。
“容同志,咱们往旁边屋哩!” 老马立即为我解了窘。我跟着老马走进另一个厢房。好久才从惊愕里恢复过来,这才注意到房里面有个土坑,靠墙根摆着一张白槎桌子和一张长条凳。炕上铺着一领新席,放着一床印花平布被子。老杨说:“这间屋子是专门给上面来人住的,席子和被子都是大队置办的,没虱子。”“喔!”我并不是为被子虱子操心,劈头直问:“小姑娘叫啥名字?” 我本想问炕上那姑娘,不知怎么却没有说出口来。“山花!大的叫山妹。”杨支书说。“我想给她们姐妹两件旧衣服,这日子过得……” 我声音有些涩,眼眶里似乎有晶莹的液体在晃动。“山里人老八辈子过的就是这日月,自耕自种,没有办法呀!” 老杨摇了摇头。“解放都二十多年了,大队呢,大队难道不管这里!”我初出茅庐,还不知深浅,有些激动。杨支书并不生气,他谅解地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说:“说起来容易……”
当时,我还年轻,就二十岁,涉世未深,哪里知道,主观的,经济的,自然的种种因素,再加上封闭的生活习惯,不是一个人的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何况老杨只是个小小的村支书,有多大的能耐哩。我们正说着,山花从门口探进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花妹,你过来。” 我从背包里抽出一条带着打算换洗的蓝灰卡机布裤子,一件背心,一条运动裤头,塞在山花怀里,“长裤给姐姐,短裤改小点你穿。”山花疑惑地望着我这个来自山外的 “外天人”——山里人把在外工作的人尊称为外天人。既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姑娘小小的心灵如同她久经风霜的父亲那样,不肯轻易相信任何陌生人,即使你是好心也罢。迟疑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慢慢亮了,抱着衣服转身跑了。
山里的夜来得早,黑的也快,太阳刚一落下山,夜幕就铺天盖地,把山沟沟捂盖得漆黑漆黑的,就像倒扣着的一个黑锅底。
晚饭是在掌灯以后,山花爹用一个木盘端上来三碗尖尖的白生生的饭,昏暗的小油灯下,我惊异深山里居然有大米饭。吃了一口,才发现这饭却原来是白苞谷糁儿掺着洋芋做的。放在盘里的一碗是凉拌白萝卜丝,因为没有醋,是用浆水调味的,吃起来有一股苦涩味道。山花也端着碗靠在门框上,眼睛盯着盘里的萝卜丝,我给她挟了一筷子,她马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我饱餐了一碗,谁知到了半夜肚子里咕噜噜直响。心想,我是不服水土,核桃仁油性大,浆水性又凉,萝卜丝又消食,就一起发作了!想着解个手就会好,我就一个人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到屋后面方便。
远山里传来狼的嚎叫,近山林里猫头鹰在啼哭,阵阵凉风掠过的暗处树叶沙沙作响,草丛里也有蟋蟀响动着鸣,小溪里有山蛙在呼,我心里直发毛,生怕有异物会突然接近。
进了屋,刚要关门,陡然,一个黑影随后闪过来,我不由惊得毛骨悚然。“谁?” “我!” 一个女子怯怯的声音。“山妹?你……” 深更半夜的,她跟着干啥?我不禁有些气恼!“夜里……天黑,我怕……熊瞎子……” 说着,她慌乱地侧身挤进门来,手里握着一把铁铲。直到山妹进屋了,我这才关好门回到自个儿屋里。
老杨白天走累了,打着长长的呼噜,听起来像拉破风箱,不时魇住了又吐气,又好像大锯锯木头,嚯嚯地扯响。老母牛晚上吃回草,咀嚼嚼得 “咯吱咯吱”发响。我躺在炕上,耳听着这屋子里的二重奏,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辗转反侧,想了很久很久。从连一条换洗裤子也没有的山妹子,想到城里那些从没穿过补丁衣服,一天总吃白米细面的女学生。从我住的高桥沟五队房东家的油饼荷包蛋和臊子面,想到跪膝崖山花家的苞谷糁儿掺洋芋蛋,秦岭山不同区域山民的生活,真可谓天壤之别。
为了让山民们组织起来改变山区人的生活面貌,我们工作队后来又去了几次。我那时还不是党员,却受工作队党组织委托,同高桥沟大队党支部书记杨支书在那里物色发展了一个预备党员,那个新预备党员不识字,我就帮他写了入党申请书,念给他听了后,他按了手印,报给了村党支部,就又为新中国新建立了一个新生产队,那个新预备党员任生产队长,好像是高桥沟十队。以前,跪膝崖那里,天高皇帝远,没有人管得着,山民们自己耕种自给自足,是典型的世外桃源。
就是这个有着古老传说的神奇的深山老林跪膝崖,以及当地淳朴的山民的生活境况,昏暗的小油灯下,木盘端里那三碗尖尖的白生生的白苞谷糁儿掺着洋芋做的晚饭,以及放在盘里的一碗没有醋、用浆水调味的、吃起来有一股苦涩味的凉拌白萝卜丝,一直牵扰着我的心,这是山民用她们最真诚的心给我们做的最好吃的饭,我多么期望她们也能够富裕起来!便萌生了我的创作欲望,1989年,在入伍离开秦岭山的十几年后,我撰写了第一部中篇小说《跪膝崖的姐妹》。
中篇小说《跪膝崖的姐妹》,是感念关中秦岭山区跪膝崖乡民的,我对那里震撼的生活感悟颇深,小说塑造反映了社会动乱结束,改革开放之初, 跪膝崖两个山民姐妹山妹和山花向往过上好日子的自我奋斗艰辛情怀。跪膝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获得了西域文学一等奖,成了我的出名之作。就极大激励了我以后的创作激情,秦岭山水跪膝崖也成了我一生的文思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