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的猫】
我最近接触了一个新词,名称“效果论”。爱伦·坡的这篇小说里有一只猫,它的后代应该也活到了今天。冬天的时候,我打算去一趟美国,去看看那里的雪。我时常在夜晚的港口边闲逛,深夜的港口波光粼粼,月圆的那几天更是如此。
我眼前就是太平洋的水,烟头是这黑暗里唯一活着的东西,夏夜里或是冬夜里,吐出的烟雾转瞬即逝,唯有这烟头闪烁。冬夜里则不同,冬夜里有雪,冬夜里的雪堆积,夜过以后结冰,冰后半月有余,我就不能来这里了。
所以这半个月对我来说十分神秘,我在家里有电炉具,窗外下着雪,港口边的风景却看不到。我家的书柜里以前都是黑色封皮的书,大部头的那种,后来几经转手,颜色变得丰富起来。我家也有电脑,积存着一些个人爱好的电影,面对着一天的工作,下班的当口会从同事那里借几张碟来看看。
我从围栏外面进来,会看到送信员离开我们家的邮筒,恰巧碰上了,他就会把信交给我。我外地的友人都喜欢给我寄信,因为他们知道我一定会读,我读完了说不定也会回几个字。大部分我都没有回,可是依然接连不断地收到来信,我想索性不读了,可好奇心一来,我还是逐封地读完了。
放下信,我都会更加坚定向外出走的信念。我公司的一个同事最近倒了大霉,他家房子后面被人挖出了一个大坑,天一下雨,水就越积越多,漫到了他家的后门根,关也关不住。天一停不住下雨,他就得下坑舀水,他把水舀到街道上,随后汇进了下水道里。
我望着自家的后院,小而密集的长着不知名的苔藓,这里紧邻着街道,街道上也少有人走,这里更是一个脚印也没有。我回家直接奔向楼上,后面的阳台既挡不住风雨,雨水又多,我把衣服全挂在了房间里,把后面的窗户也遮得严严实实。
我一直都害怕向后看,我后面除了一个光秃秃的后脑勺,什么也没有。我一回头,就会错过前面的风景。我的房子坐北朝南,获取更多的阳光,于是也留下了后院这个死角。
我有一个女朋友,我觉得她很像一只猫,猫都有一种天性,时刻警惕外面发生的一切。它们都试图从一些毫无意义的信号中找出一些端倪,躲避一切可以躲避的危机,最后害死它们的,往往是它们自己。
而我对猫又有一种天生的好奇感,我想看看它们对事物的态度,然后看清它们究竟是怎么害死自己的。我在这一片并没有看到猫,奇怪的是也没有发现其它任何有别于人类的物种。毕业后,我就一直呆在这里,我的记忆里这里一直都在下雨,如果大海也是一个大坑,我们这片地方迟早也会被大水所淹没。
我远方的友人寄给我一些明信片,告诉我那些地方发生的一切。他们的背景要么是一些高大的楼厦或树,要么是一泼下坠的瀑布,我始终觉得他们在找一些依靠。生活里找不到的,就在自然里找,看到高大的事物就记录下来,于是记录得越多,内心也就坚硬起来。
我始终记得提醒自己微笑,在生活里微笑,我依靠的都是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明知道在这里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一只猫,我还是忠心的留在了这里。与此同时,还是时刻不忘提醒自己前进。
我时常梦见自己站在大雨里,走进同事住所后面的街道,向着他们的屋子里眺望。雨水打在我身上,也打在他们的屋檐上,他们的灯火则在里面闪烁,我看着温暖,沿街的灯火依次闪烁,那头,就是我的家。
我后院里那些细微的苔藓正在疯狂地生长,漫上墙根,往上爬。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又绿了一圈。我梳洗干净,就该上班去了。渐渐的,我总会有意的回想起后院里那些苔藓长成了什么样子。会不会添上了一些脚印,又或者长出几棵野草之类的。
下班后,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到港口边,我们公司依托这口海湾,向外发展海外业务。等来的,要么是天黑,要么是雨水。货轮靠岸,我遐想的都是一些非同凡响的物种被运上岸。黑暗中闪过的阴影,总会勾起我无限的跟随欲望。
一场大雪过后,路灯下是整块的冰。一颗路灯照亮一块,连起来就是一整块。我觉得这些冰不可能有裂痕,除了城市的边缘和海岸线,是水就会流动,流动就会融合。所以这些夜晚我们哪也不能去,一去就会滑倒,说不定还会一路滑到大海里。
白天我们出门铲雪,铲出一条道,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夜色一来,多余的水就流出来,覆盖掉平坦的路面,除了天上下的雪,这些水总会从不知名的地方流出来。除了下雪就是下雨,所以天晴的日子总是很少。可是除了下雪我就会来到海边,集装箱里装着永远不会大白的物品,说不定也会跑出一只猫,我这样想。
我曾在朋友的明信片里找到一只外形独特的猫,一个人呆的时间越久,一些东西就看得越清楚。为了看清这些东西,我缩得越来越远,终于适应孤独。世间总会有人来纠缠你,爱你或恨你,都只是借口,填补内心的寂寞。一个人的寂寞,总会有第二个人来打破。
我再没交过女朋友,沿着海岸线吹海风,海浪里泛起的泡沫,沾上了我的鞋子。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一个没有用的人。我们接触过一阵子,然后再没有联系过。因为我们都填补不了对方的寂寞,其实我知道,我爱她,她也爱我。
这海边的雨,不像泥土上的那么不干脆,打在身上,就像打在脸上。我看见迷蒙的大海里显现一艘巨轮的黑影,立马转身往回赶。巨轮安顿在港湾里,卸下来一身的货箱,船身浮起来以后,我趁势跳上了它。我一路跑到船尾,继续向那头看,雨水打在我的眼皮上,不知怎的,我竟哭了下来。
我试想着天黑,得回家了。在回去的路上,邮递员一路狂奔从我身旁掠过,雨水继而打在我眼睛上,浮肿的眼睑又酸又痛,我既睁不开又闭不上,摸索着路灯走回了家。我家的邮筒里又塞进了几封信,一截露在外面,湿了。等我取出来这些,后面的那一截又全湿了。
我坐在自家门槛上,看着雨水慢慢往上涨,下水道的水也漫了出来,那些雨水里飘摇的树,让我想起了平静的夜晚温润的霓虹。那时候的街道夜晚,树影下面就是灯火,还有烤肉香气,还有喧嚣暖气,还有房屋后面的天空,让这一切接触发酵,而即将与我相爱的人,就在这里和我对视。
行人相互摩擦着肩膀,在这暧昧的空气里错过,又从明处回到暗处。我们曾耳语了几句,她的唇齿间透露着她对这里特色小吃的喜好。我们几个人和她们一行人在一起喝啤酒,说到这里风土人情的不同。她们来的地方四季分明,春天是春天,夏天是夏天,秋天和冬天更是如此。
她们打点一路旅行下来的照片,那里面的地方我以前也差不多去过,一般的风景,一般的地名,更一般的笑容,还有其它一些路人。我也要求她们给我们大伙一块拍摄一张留念。她就站在我旁边,左手在我右手掌里,看着镜头微笑,这是不一般的笑脸,那时照片里的我们都这样觉得。
第二年这个时候,我就习惯了和不同的人说话,就算她们很陌生,我还是和她们在短时间内就熟络起来。这些人后来遍布各地,稍有惦念的寄明信片给我,她们大多很快把我给忘了,而我早就忘记了她们是些什么人。
我大学毕业后,和四年的同窗立马分道扬镳,我们都去了各自向往的远方,而我逐渐发现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回头路我走不了,而我的前方就是大海,不管刮风下雨,我都把头伸进雨水里。我的初恋女友去了大海那一侧的国家留学,来往的只是货轮,这来往一天不停,我就还有希望。
我犯的错,是还在忘不了她的时候,还停不了和不同的女人接触。我觉得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树影下的灯火,她的脸是如此清晰自然。她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了,她还给我寄明信片,她的笑脸逐渐不同,足以让我马上分辨,我发现也许我错过了另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把这些信件熨帖整齐,打开门走进大堂,穿过去打开后门。也许是我眼睛瞎了,我竟看到绿地上长出了几个脚印,羞答答地浸泡在泥土里。我知道第二天天明以后,这些脚印就会消失,它们从街那头走到我脚下,仿佛拥有它们的就是我,而我一直需要做些什么。
我关上门,跑上楼拨掉衣物,伏上阳台往下看,我看到那些脚印又重新走到我家门后,还隐约有人在敲门。我跑下楼,打开门,却空无一人。我告诉自己该睡觉了。回到床上,西边的光亮逐渐隐去,我那些厚重的黑皮书籍,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看着它们终于在黑暗里沉没,预料这些情境终会应时发生,然后睡去。
人都是这样,错过了一个人,总会接连爱错接下来的人。我学会忘记她,公司的事情也渐而不管,仿佛打算撒手。我把碟片全都物归原主,把没读完的信件也一股脑丢进了垃圾桶,把门口的邮筒拆了下来,接下来的时间我得好好想想,应不应该和熟识的人道一声别。
夜晚已至,我跳上海湾几十米高的货箱顶,向着起航的沉重货轮嘶声呼喊,带着希望和绝望,我期盼对岸的那个人永远也不要回来。
当我最后爬下来的时候,看到石沿上的一只猫,它侧着身子倾入大海里,然后转身隐入货箱投下的阴影里。石沿下哗哗的海水,饥渴的呼唤着每一个企图的人,我的猫不敢涉险,贪图安逸。
我和我的女朋友过起了同居生活,那后院里的脚印其实是她的,现在她住在我们家,看护并时刻打理着家里的每寸土地。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在巷弄里接触,拥抱和接吻。晚些时候,我们在后院里看日落,日落后高楼间遮蔽的晚霞,如果天不黑的那么快,我们就来得及数清楼宇里亮起的灯盏。
我的工作没着没落,公司里应付着过了两个星期,老板打发我回家休息半个月。我害怕天黑,也害怕天亮,更害怕敞亮的房间里看清那些漂浮的尘埃。我再没收到过明信片,巷弄里时常可见猫的踪迹,一看到它们,我就想起我的女朋友。和她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夜,仍在感觉里盘踞。
生活如一潭静水,我拥有了一个爱人,却失掉了过去随时可以拥抱的世界。孤独的,还是孤独,不是彼此依恋就可以消解的。我们拥抱的时候,看着对方的后背,是如此空洞原本。她的笑脸微微释放,很像阳光下一只慵懒的猫。
她从一家房檐跳到另一家,身手矫健,然后四面踌躇。这年年底的时候,天又下起了小雪,我家的温暖打那电炉具里传出来,温暖半米见方,透进我心头。它温暖着我的肢体,温暖着我的脸庞,让我的双手和耳朵发红发烫。我的猫蜷在我脚底,锐爪都隐藏在皮毛下,它像一头体型更为庞大的雌狮,而我更像一具体型更为瘦小的猿猴。
我和一只雌猫交合,一起欣赏窗外美丽雪景,在后院里一起晒太阳。我白色毛衣上出轨的绒絮,像是我身体上浓密的毛发,潜伏了很久,捋出来晒太阳。我不要我的猫走,它是独立的,但缺少自由,我不负责任的有此举动,我也愿意承担责任,我愿意为它付出我的生命。
她的毛在太阳光底下泛着光,感觉得到,但摸不到,看也看不到,但可以掌控得了。我进一步掌控了她的生活,我的进步就是占有了她,要是我愿意逃离这里,我只需要携着它走出,这就是我的后路。
半个月以后,我的猫不见了,而我那同事后院里的坑终于给补上了,用什么,耗费多少时辰,都是值得深思的事情。我打开一本厚厚的书,上面说起猫只是独立,而不是所谓的敌对。猫用自己的方式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我们觉得险峻而优雅,就来学习,称之为猫步。
而我的猫走了,就算她爱我,我们也不可能干涉彼此什么,而我爱她的唯一方式,就是让别人知道她爱的这个人是对的,她爱对了人。我从同事后院走过,总会尝试性地停顿一些时间,思考那下面到底有些什么。街点的摊贩哄闹到深夜,烟蒂一直燃烧到天亮,就好像这一片永远不会下雨。
下水道的水从地底下贯穿着流过,它们在这里汇集,拥抱着流进大海里。这种声音在这里尤为强烈,这里如此热闹,以至于将此掩盖。她们各式的脸色在雾蒙里晕染,极近粉饰又稍示醉态,我们相互干涉,确定离不开彼此。
我在家等我的猫,打那下水道的水排出我们家,洗净我衣服的水,一排出后院就不再属于我。它究竟去了哪里,它有没有听到窗外随时可能泻下的雨水声,随时可能流出走的出口,流进大海里,再也回不来。
后来的一天,我见到了往日公司的老板,他的下属粉情人出走了,就像我一样无声无息,再也没有回来。我路过公司同事们的住宅,闪耀的灯盏照亮了屋檐瓦楞,我听到旧同事下水道声音的不同。
趁夜我摸来铲具,把他们家后院挖了一个大坑,里面的光景露了出来:好几具女人的尸体,一泼乌黑发亮的虫鼠,下水道破口的水,正在流进也流出。他杀了人,而我的猫正坐在上面吃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