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中的歌德】
我在下雨天遇见了一只猫,它湿哒哒地对我嚎叫几句,转身又跑进了迷茫的大雨中。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整座城市都抑郁了。
这座城市的神经网络已经出现了问题,下水通道被堵塞,大街上看不到一个人,每一个人都躲在家里,一个个都像愁绪过度的病人,情绪憋在心里发难不出来。
而我有一个女朋友,在我的心目中,她永远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女孩,如果不是因为我爱她,我可能会活得更颓靡。
我看着下水道里污浊的水,猜想着里面污浊的生命,它们都有干净的过去,但注定都有污浊的未来。
这时候的我正撑着伞执拗地站在大雨里,门前晾晒的裤子也执拗地沐浴在雨水里。许多我们以为不会变化的事物,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第二天等我醒来的时候,门前的裤子已经不见了,它仿佛挟持着我的双腿,趁夜逃离了这个地方。
我想起了昨天的那只猫,它来见我好像是有目的的,目的没有达成,所以叼走了我的裤子。
我望望自己的下半身,鞋子是昨天的,袜子也是昨天的,但裤腿里面是空的,我的身体里除了过去的记忆,一切都是空的。所以,我的未来仿佛也是空的。
我不会遇到一个像她一样的她,我也只会是现在的我,你不用相信,也不用怀疑,因为这就是我的过去和现在。
我悠悠地走到院子角落里,向花叶深处看,昨晚一个拈花贼,把这里洗劫一空。有一些脚印顺着攀上了树梢,这棵属于夏天的树,挡住了大半个天空,却挡不住在风里飘摇的雨水。
我的夏天已经结束,我无法用鲜花换回我的女人,她走得太匆忙,让我忘记自己还曾经拥有春天。
这场大雨像一场大雪,把城市的太阳隔绝在外面,我躲进自己家里,躲进自己房里,躲进自己的被窝里,却依旧抵挡不住内心的霜冻。
雨水继续冲刷着整座城市,先是占领了街道,冲走了车辆,又慢慢汇成一片海,我的木屋仿佛浮了起来,又仿佛在慢慢下沉。我在浊流滚滚的大水里,却看到了我失踪的那条黑色裤子。
它被嵌在了一棵大树的腰部,而这棵树长在一个坡上,坡再往上只有一座教堂。自从这场大雨降临,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教堂的钟声。
我女朋友曾说,她打算三个月以后嫁给我,我们经常逆着风走到教堂门口,等钟声敲到午夜的十二点,才各自意犹未尽地走回去。
那是三月的一个星期天,街道口来了一位与众不同的传教士,他打开教堂外的大铁门,走上钟楼,叫醒了教堂里所有的飞鸟和教堂外所有的居民,这其中,也就包括我的女朋友。
那是一个我们约会的星期天,我来到了她家楼下等她,她却来到了教堂门口等我。三个小时以后,我回到了自己家,站在门前,有一滴雨水沉重地打落在我的眼角。我抬抬头,望见了天边的那一朵孤独又硕大的乌云。
它漂浮在空中,仿佛很重,我只需要一根针,那里面的水就可以倾泻而出。这座城市正在酝酿一场很大的雨,我有意逃离这里,尤其在我完全失去她以前。
我们能够相识是在同一座教堂,在同一天,我们参加了各自前任的婚礼,我们则一同失去了过去各自最爱的人。我们坐在下面,看着他们宣誓,交换各自戒指,我们成为了下面哭得最惨的那一个。
后来我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是不是还爱着他。她沉默地微笑着,她的微笑,既是对我的拒绝,又是给我的希望。
直到后来我们相爱了,我还是看到了她异样的眼光,她的眼睛里藏满了不甘,她不甘心嫁给我这样一个男人,也不甘心再无法与她的前男友爱一场。
我说服了自己,忘记了从前的恋人,可我骗过自己,却还是无法骗过她。她还是走了,与一个素未平生陌生的传教士,她好像在说,你看,我还是原来的我。
而我,却被遗弃在这一座下雨的城市,我就像一只猫,死起来也显得率真优雅。
然而,我终究还是遇到了那只猫。它匍匐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猫着腰往下面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它。我站在大水里,一路看着它,一个小时过去了,它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让人不觉生疑。
这时候,它看到了我。它黑色的瞳孔像是找到了一件玩具,唇齿蓦地张开嗷叫起来。我像是某个秘密被人窥探到,俶地尽快逃离了这里。
我爬上了一个坡,看到了旁边果树上的一颗果子。我像是被劈了一下,好像一下子从夏天走到了秋天,惊讶于自己竟然丢失了这么多的时间。
我望着自己的手掌,仿佛一下子长出了好些老茧,而我究竟什么也没做,这些茧是我兀自看着时光从手心流走时产生的。
我仿佛看到远方女朋友在天边微笑的笑脸,她在笑我的懦弱,她依旧在微笑,我以前因为这张笑脸爱上她,现在却依旧恨不起来。
不知从哪里传来小孩子的笑声,我站在高坡上举目四望,却依旧只是看到白茫茫的一片。一些果树枝桠沉甸甸地浸没在水下,好像在伺机钓上来一条久违的大鱼。
远方的游乐场浸泡在大水里,成为了一个水下乐园,也许里面还会有忘记回家的孩子。
我隐约听到了教堂的钟声,暮色的黄昏倒映在这片大海上,像极了一片银河。
我究竟在等着某个人的归来。她爱不爱我没关系,这座城市已经沦陷,太多失恋的人正在等死。
我在铺满星光的大海里,游向了遥远的钟楼。一路上凉风习习,阴影浓重的水下突然冒出了许多尸体,他们都属于年轻的男性,或许他们的女友都已经出走,我这样想。
他们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在看着夜空,当他们看着夜空的时候,我仿佛知道了我还活着的理由。
我打开了楼下的大铁门,直接奔向了楼上,在那片透着星光的玻璃窗前,我见了我久违的女朋友。
她仿佛在微笑,又仿佛在伤感,她的眼角有泪,但她见到我的那一刻,她的眼角带着笑意,我确定这一点,所以我拥抱了她。
那晚的星空特别的温柔,我亲吻了她的嘴,她则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了我。大约三个小时以后,我给她看了初升的红日,它特别的明亮,把乌云也照成了白云,楼层也仿佛迎来了春天,如一棵棵的春笋拔地而起了。
然而我心里还有一个秘密,大水退去以后,我的秘密也藏进了地底下。
我们如约举行了婚礼,那一天,歌德也来了。作为一名传教士,他像传道一样把他们在一起的故事告诉了我。他先是遇到了我的女友,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他解答了她的疑惑,所以她现在又回来了。
那时候的歌德还很年轻,我知道,他也是一个有觉悟的人,他不缺女人,所以他把这个女人让给了我。
我望着这只被我握在手中的女人的手,它如此雪白稚嫩,像是刚出生的,我想,也许她出生就是为了嫁给我。
大水退去以后,我在自家后院种了一棵苹果树,苹果树上的每一颗果子和每一片树叶,都是我们在一起的证明。
每年开一次花,每年结一次果,每一场风花雪月之后,我都会拨开窗帘,给她看窗外的夜空。那里时而繁星闪烁,时而寂月皎皎,还会有密布的乌云,和一整夜漫长的叹息。
她神秘的梦里,偶尔会从她的唇齿之间吐出歌德两个字。一个女人的情感生涯,她拥有的情人越多,就越是对自己的放逐,她从始至终,爱的只是最初的那一个。
而一个男人的情感生涯,他拥有的情人越多,就越是对自己的救赎,他自始至终,爱的永远是最后面那一个。
后来,歌德这两个字出现在了一本小说的封面上。这家伙还是一个有觉悟的人,懂得生活又有才华的人,肯定是一个有觉悟的人。
这家伙写的东西我看不懂,我把它拿给我的妻子看。她说,歌德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你慢慢看,会看懂的。
我信了,我看到天上的星星在眨眼,我始终不明白,当我看着它在眨眼,究竟是我在心动,还是它在心动。
我始终不明白妻子的心,当我看着她在流泪,我还是不明白我究竟是心痛,还是心动。
或许我们谁都不理解谁,我们迷恋的只是那种心痛或心动的感觉,因为无知,所以相爱,所有的爱,都是没有理由的无知。
我内心的秘密也渐渐露出了水面。现在的我匍匐在一棵树上,树下面有一口井,井里的水波光粼粼。
有一个小女孩在旁边的树上荡秋千,她一直没有看到我,我看到她的长发在风中飘荡,笑声也格外动人。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在井里看到了一只猫,它扭曲着自己的身体,像是在对我挑衅。
到了以后的日子,每当我照着镜子整理自己,总会看到一只表情扭曲的猫,可是别人还是会把我当人看,但我知道,我只是一只猫,究竟我哪里发生了变化,我也说不清。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总是一个人匍匐在阳台上,对着远方的旷野情不自制地嘶吼。我工作的地方离家之间有一条长长的河,河里究竟有多少鱼,我不知道。这座城市也就只有我一只猫,而我的任务,也就是看守着这条河里的鱼群,等待我的同伴的归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妻子的储物柜里找到了一只造型奇特的猫。它像是刚刚被人毒死做成的干尸,眼睛里流露的尽是惊恐的神色。
但也许,它只是看到我才这样惊慌,我突然觉得这只猫好像在哪里见过,立马惊慌失措地扔开了它。
我问妻子,这猫有什么用。她说,将来留给孩子的。我看着妻子一天一天挺起的肚皮,疑惑地问了她:“这将来会不会生出一只猫啊?”
妻子看着我的表情有些异常,像是在凝视着一头怪物,透过妻子背后的梳妆镜,我头一次察觉我满脸的络腮胡子和浓密的体毛太久没打理了,我像是退化成了一头兽。
我梳理自己的毛发,悻悻地离开了这里。我的体毛在阳光下透着光,像一头狮子金色的鬃毛,我也不骄傲,只是觉得独特。
我像是一头兽走入了人生的黄昏,一盏盏街灯懒洋洋地打下来,照亮了我前方的路。我看到前方有路,我究竟应不应该往前走,我还有没有退路,我只觉得只要我走,就会有终点,而且就在不远处。
我的人生仿佛走到了终点,我在远方的旷野里找到了另一群猫,它们都是趁着大水逃出来的,其中的一只毛色异常的白皙,眼睛是绿的,但眼球发出的光却是黑的,但又不是阴影那么简单。
半年以前,我在教堂外面的岔道上遇到了歌德,他向我说起他的妻子。他说他的妻子快要生了,我祝贺他,然而他的表情却有一些惨淡。
他平复自己的心情,悄悄地对我说:“你有没有发现,这座城市少了一些东西!”我还想继续问他,他却惊恐地捂着嘴逃离了这里。
一个星期以前,我又遇到了他。他的妻子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显得很有气质。歌德会心一笑,那襁褓中的婴儿也转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失眠了。我一直在想,这座城市缺的到底是一些什么?而我终于成为了一只猫,在一个阴天转晴的秋日午后,我们这群猫出发了,向着城市中央那条奔腾着亿万鱼群的大河出发了。
哪家民房蔚蓝色的玻璃窗口张贴着寻人启事,画面中的男子就是我,至于启事上的其它内容,我就不了解了。找我的也许是我的父亲,也许是我的妻子,但终究他们都离我太远了,我们是不相干的人。
在这座城市的冬季到来以前,我们分散到各家各户的屋檐下,借以避雨,伺机而动。
也不是说我们有什么目的,也许是我们太过于好奇,我们惊奇地发现,人类是这么无聊的物种。他们也不恋爱,也不觅食,只是彼此干涉,相互折磨,他们不知道忘不了的总可以忘记,想不起的总会被记起。
其实,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对猫特别感兴趣。它们依附于人类,却又区别于人类,它们只是它们自己,而我们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却又模糊不清,我们可以是自己,可以是别人,也可能是有别于人类的物种。
但我那时候还是相当欣赏人类,尤其是当我看到一只只猫在大街上对人类纷扰的足迹和滚滚的车轮避之不及的时候。我以为,我对任何事物感兴趣,只是源于自己的幼稚,除此之外,终究还是惊讶于自己的倔强。
我匍匐在屋外的屋檐下,雨滴打在上面的瓦檐上,打在外面的树叶上,打在外面的青石板上,这是入秋以来最大的一场雨。一阵风刮来,我想起了十年前暮秋的那一场大雨。
那时候的大雨中站着我们两个人,路上的街灯照亮了路的那一头,也照亮了路的这一头。其实,我们都有回头的余地,那时,我们都认为那是一条我们怎么也走不完的路。只是,等我们回头的时候,我们已经忘了对方已经离开多久了。
我们都是对方的初恋,我们都以为这一场雨是因为我们的分手而下的,我们都以为这场大雨过后,就会迎来春天。只是我们都后知后觉地发现,秋天结束了是冬天。
那年的秋天接近尾声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名叫歌德的男人。他是一位来自欧洲的青年男人,他在我家避雨,临走的时候,他送给了我一只猫。
就是这只猫,陪我度过了漫长又寒冷的冬天。等我终于迎来春天的时候,它就走了。所以,我对它既感激又愤恨,因为它并不是真的对我有感情,它只是来我家取暖御寒的。
我终于记起了,三年前我在大雨里遇到的那只嚎叫的猫,它还是原来的它,可我已不是原来的我。那年的大水让整座城市岌岌可危,洪水吞噬了许多人,可它还没走。
而我已经忘记了许多事情,而我慢慢开始觉察,这场大雨来临的真正原因。
其实,我说服自己忘记,只是因为她还在等我,等我再度记起。我偶遇了我的初恋女友,我们像是偶然邂逅,其实是藕断丝连,这引起了我的女朋友的察觉。
这就是那场大雨的原因,我错过了我爱的人,也错过了爱我的人,我的人生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水。
但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个梦,在恍恍惚惚的梦境里,我看到歌德撑着一杆渡船来救我,后面站着他的妻子。
他眼睁睁地递给我一只猫,在这片破碎的星空下,那个女人的微笑我是如此熟悉,她乌溜溜的大眼睛让我终于记起了她是谁,我的初恋女友,终于还是成为了歌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