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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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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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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蝶恋花


这个季节,苏东坡的坟上停着一只蝴蝶。


这个时候,他死去已经是第十年了。我打算为他写一首诗,诗的第一句我打算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但一转念,又算了。


我从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但在这个季节,一到午夜三更时分,我又可以看到他倚在江边,眺望彼岸的背影。


他还是走了,我停留在案几上的清茶就这样冷却了,而且一冷就是十年。


我的妻子卷上朱帘,走过来合上我案几上的书,把一碗东坡肉搁在我鼻孔下面。我的妻子身着红色汉服,发髻上配着金钗,一对柳叶眉,眼波幽幽,樱桃小口微微抿起,透露出她隐隐的不安和嗔怨。


对此我无能为力,我只思念我的苏东坡,这是我伤悲的第一个十年,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第四个十年……


十年前的那一个夏天,我在东京开封遇到了我的妻子。那一整个夏天,皇都里女孩子的笑声都格外的响亮。


她们清晨到河边折柳,正午到凉亭外听蝉,她们白天喝过的茶,夜里尝过的酒,都是那个季节里最甘甜的味道。


那一年,我来到东京开封,来参加东坡的葬礼。他写过的那些词,配合着葬礼上的箫笛鼓瑟,和歌女那婉转的腔调,成为了那个夏天最呛人的哀乐,她们唱到: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这首《临江仙》谢幕时,皇都深蓝色的天空掠过一群乌鸦,唧唧喳喳,在座的各位高官各个心慌意乱,汗流不止。


后来我只要一回想起当天的暮色,总会对那阴暗异常的血色黄昏突感反胃不适,然而苍天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爱着他。


那些墙里低垂的青杏,后来都红了。我的妻子青春年少,也有一颗不安分的心。如果没有遇到我,她或许还会在后院的榕树下荡秋千,她的一生也就会一直风华正茂下去。


我们从开封一路策马南下,来到渡头又弃马上船,星光微闪的夜,我给她讲起了家乡非凡的风貌和多情的故事。


这年的夏天,风从南面吹来,我们顺舟而下,在青山绿水间的一个渡头上岸。回到村野深处,我们低调地完成了婚礼。


新婚之夜,我向妻子提及东坡的诗词。念起了那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一时热泪盈眶。我注意到窗沿的红烛,三三两两扑火的飞蛾,最终被烧断翅膀,化为灰烬。


那晚的月色特别的凄凉,窗外明月照着大江,任凭多么温暖的夜色也无法安抚我不安的心跳。苏东坡已经作古,但他还是带走了我妻子的心。


如果不能成为苏东坡,那我至少渴望自己成为李西坡,或者杜南坡。可是,这在我有生之年,恐怕都只能是痴人说梦罢了。


我十岁的时候,苏东坡刚好二十一岁。那年,我正和刘二郎家的孙子在大河里戏水游玩,那个王朝的表面繁华,骨子里却是百万人家的铭心寂寞。


苏东坡开始在北宋文坛崭露头角,而我当时还只是一个毛头小子,一个遇到自己心爱姑娘也会心惊胆战的臭小子。


那年的苏东坡选择定居开封,从皇都招揽了一群仆人和管家,我的妻子应声而至,来到了他的身边。


我的妻子当时也还十岁,进入苏府也只做些端茶递水的工作。而我当时和邻居刘二郎家的孙子终日在村边的大河上抿酒戏水,不谙世事,乐此不疲。


一切在当时都还很顺利,皇帝廉明不昏庸,国无战乱,贫民乐业自得,光明的年代没有铭心热辣的爱情,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小孩都懂。


所以幼稚的我终究还是恋爱了,对象是学堂私塾先生的女儿,小名幺妹儿。幺妹在我面前打开一本李白的诗集,说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她头上的小辫子和晃来晃去的小脑袋,形成了我脑海中文人墨客的第一印象。当然,后来她早早地嫁人了,嫁给了一位农户,说是嫁给了爱情,其实是输给了现实。


当年的我追求未果,或者说,我们没能修成正果,她放下书本,放下身段,放下尊严和追求,义无反顾地嫁人了。而我却如释重负,竟又有点看破红尘了,踏上了科举仕途之路,心潮澎湃起来。


终于追随我的偶像苏东坡了。


也正因为此,我才遇到了我后来的妻子,那个在苏府端茶递水,终于长大成人的江南姑娘。


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了杭州。我和我的好友荡舟在西湖上,那年的西湖春光妩媚,断桥上往来的佳人和俊郎,着实让西湖撩人的美色增光不少。


鸿儒在凉亭斗酒,柳下的佳人和客舟上的才子互送秋波,而我,在这不安寂寞的季节,也在暗暗思量,渴望寻得一位出色的红颜。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但我依旧不甘寂寞,这是春光给我们每个人的资格,更何况在这时髦的西湖水畔。


我的友人傅长卿另有目的,他来杭州赴任,就着西湖明媚的春色,他跃跃欲试,急欲大展身手。


杭州的古街小巷,记录着我们我们的笑声。我们频频往返于西湖和衙门府邸之间,渐感厌倦。谈到厌倦,已是秋天了。


那年的秋天,古宅的窗外斜阳帘外树,一到夜间,已是不见星光不见月,秋霜满地,我们终究还是垮掉了。


他的妻子叶氏,心生怜悯,为我们递来一本《苏轼文集》,解我辈忧愁。


我的灵魂上一次惊颤,还是读到后主李煜的时候。我看到这本厚厚的文集,暗感华夏文坛后继有人了。而傅长卿却不以为然,他贬斥苏轼,说他是诗坛的一大异类。


我把诗集放在案头,每每掩卷长叹,总会看到窗外小花园里投影出一个夏天,一条小河映着的一片星空,和石亭里凝眉扶醉的款款倩影。


一曲《望江南》,季节也有了颜色,情感也有了厚度,斜风细雨垂柳,成了人生中最诗意的笔墨: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他的笔触感染了我的心,他那丰满的灵魂感染了我的心,透过他篇篇透血、字字泛泪的文集,感到尘世薄凉,倍感心酸。


西湖的水,成为了整个大宋王朝踌躇背影的忠实写照,而这一切,可归结于苏轼的慕名到来。


夏天的西湖荷花遍布,苏轼在湖畔写诗的时候,微微的凉风吹来一片乌云,顷刻间细雨倾泄而下,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那碧浪滔滔的西湖在我们面前云雨一番后,疲惫不堪,颓然睡去。


那晚,苏轼下榻在傅长卿的府第,凉风习习的杭州城,只剩这儿灯火阑珊,那晚,傅府的丫鬟都显得特别羞涩,看着这花好月圆的夜色微微感叹,仿佛打算铭记终生。


我也没有睡,三年了,我心心念念的姑娘还是没有出现,不免忧心忡忡。正屋傅长卿的卧房也亮着灯,原来他也在辗转难眠。


我试着扣扣他的窗子,一阵风来,窗扉微开,不料蜡烛却被吹灭了。好久没有动静,只身的我好不尴尬,打打哈欠,睡意袭来。


我就是在这时看到苏轼的丫头的,她款款向我走来,示以微微一笑,然后匆匆消失在楼台的拐角。她叫“小乔”,不是“小桥流水”的“小桥”,而是三国里绝代风华的“大乔小乔”里的“小乔”。


我变得忧心忡忡,担心摇摆在夜雨里的丁香花;在意迷失在月影里的枯叶蝶;感慨流落在秋水里的北鲫鱼,我是如此深情的对待每一个季节,温酒煮茶,频理鬓发。


苏轼离开杭州的当晚,丫头小乔打开荷包,递给我一个香囊,上面绣着鸳鸯。


他们一路北上,哒哒的马蹄践踏着满地秋霜,他们毫不留恋江南的月色,但我知道,落在人马最后的是小乔,频频回首的也是小乔,当晚一别,又是十年,我对她的思量,未曾停歇一晚。


十年后我终于实现了我的承诺,来到开封找她,不少人在当年科举及第,放榜的那一天,皇都里繁花似锦,仿佛一切都在这一天有了一个归宿。


几家欢喜几家忧,苏轼却在那一晚病逝了。


苏轼虽然死了,我也并不十分悲伤。殷红的桃花,曾经开满了皇都的大街小巷,后来都凋谢了。人之生死,亦如花开花落,我们唯能珍惜的,只有把握每一次的聚散离合。


我可以想象东坡的悲痛,葬礼一过,苏府里的佣人丫鬟,顷刻间鸟兽散去。而我蹲守在南面的偏门,日思夜想的小乔终于被我擒住了。


回到江南,我把她娶到了家。粗茶淡饭,绿水人家,度过了我生命里男耕女织半年盛夏的幸福生活。


半年之后,我接到任命,赶往苏州任职。我写了一封信给我的好友傅长卿,约他在西湖一带小聚几日,以叙旧情。


我的妻子整理行装,马车银铃一响,我们赶往苏州。夜里我们行经长沙湘江,在橘子洲我倚马而立,湘江的水波光粼粼,映着天上的月。那月仿佛召唤着我,人间俗世如此嘈杂,若有一叶扁舟,我就可以寄身沧海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喝酒,我不像李白那样把酒对月,也不像苏轼那样起舞摆弄清影,喝着喝着我就哭了,我哭了很久,因为我的梦碎了,我的梦支离破碎,所以我也就醒了。


五更时候,我们上了岸。温暖的晨曦,斑驳的淡影,我们一路跋山涉水,到达一片松林时,已是正午时分。我们的马在山溪饮水,妻子在树荫底下小憩,唯有我,左右思量,才在一座荒坟旁坐了下来。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对于昨夜的梦,我仿佛意犹未尽。


我不能放弃这次机会,所以我又开始思念我的苏东坡。


半年以前,我在皇都郊野的陵园看着他下葬,看着一个土坯被浇灌成一座华丽的墓地,他的坟头插着一朵花,花蕊上停着一只蝴蝶,那样的场景,真的好美。


然而蝶会飞,人会走,花会谢。你的春夏秋冬,与别人的花开花落无关,他的双鬓斑白抑或风华正茂,亦与你无关,所有的喜怒哀乐和一往情深,都不过是自作多情,多此一举罢了。


苏州的园林,在春天别是一番景色,尤其是冬天刚刚过去的春天。花是花,却是不一样的花;树是树,却是只属于这里的树;人都是人,但都只不过是路人,他们都是陪衬,我思念的,只有一个人。


这是一个不一样的春天,小乔与我一面之交,竟成为了我的妻子;东坡与我一面之交,竟成了永别。我始终觉得,一个人10岁到20岁的这10年间,除了做梦,其他一钱不值。


十年之后,金兵灭辽,倾兵南下,北宋在戎马声中轰然倒地,我们都成为了亡国奴。那是我最后一次去拜谒东坡的墓。皇都湛蓝色的蓝天,以及墨绿色的夜空,像极了一个王朝衰老的颜色。


现在的我静卧在窗前,案前躺着一本《苏轼文集》。星光陪了我一个夜晚,又是凌晨了,八九点钟的鸟叫和蝉鸣此起彼伏,妻子走进来,立在我的案旁,把我的脑袋拥入她的怀中。在她殷红色汉服的怀中,我嗅到了春天的味道。


我已不再思念我的苏东坡了,人死了就应该被忘记,而且我已经老了,没有多少时间供我折腾了。


公元1127年盛夏,南宋建国,我死后的20年末,宋朝出了两位才子,男的叫辛弃疾,女的叫李清照。一个是战士,一位是佳人,南宋是一个阴柔的朝代,复国无望,让后代嘲笑了上千年。


深秋的雨,加上西湖的水,祭典着佳人的泪,缠绵了整个清寒十月。我的一生平淡无奇,但面对着苏州的万家灯火,也乘兴赋诗一首,用我单薄的笔调,记录一个王朝的背影:


  如梦令·雨夜


秋去一勾残月,冬至几回寒雪。


看鬓上眉头,情字半生无解。


良夜。良夜。灯火百家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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