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以前,我遇到了一个名叫卡夫卡的人。我在咖啡店喝咖啡,我想着这咖啡液怎么这么清冽,往里面抛了几颗方糖,慢慢地等它们融化。
我把手里的汤匙藏起来,又慢慢地等它溶化。我又把视线转向窗外,慢慢等它融化,我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我把晨报卷起来,走了出去。逆向游过来一辆出租车,我跑到马路对面,打开车门跳上去,让车主开往前方的矮树林。
车主停车,我们先后下车站起来,脑袋从树梢上面露出来,我们开始交谈。我们说话声音很小,生怕别人听见。我们说着说着,开始争吵起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了。这个时候,我分明听到蝉在树上聒噪地叫嚷,直到天空一群乌鸦掠过,空气瞬时安静。
我又回到了咖啡店,我的那杯甜咖啡孤零零晾在那里,里面的方糖已经完全融化了。阳光照在我的侧脸上,我的侧影打在门口一位客人的报纸上,给他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我简直想赖在这里不走了。
逆着阳光,我表情扭曲地向马路那头的转角看去,那个阴影里,前不久还有一个叫卡夫卡的年轻人站在那里。抽着烟,面目模糊。
这一座日渐冷清的城市,咖啡是冷的,人心是冷的,阳光也是冷的,可是摩擦是热的,一点就着。草地上擦燃一根火柴,便会燃烧整片森林。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那把汤匙,心里开始后悔起来。我的好朋友从街角那边走过来,现在她是我女朋友,这是我没想到的。自从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性,我的脾性已经笃定了不少,就像一杯清冽的咖啡,心里甜滋滋的。
这就是恋爱的好处,年纪轻轻都应该恋爱。如果我是咖啡,那我的女朋友就是方糖,这种感觉,你懂得。汤匙在我手中逐渐发烫,我松开手,它便从裤洞里掉落下来,划伤了地面。
路过派出所,我看到那个初来乍到的出租车司机正在接受审讯,我的心情又平复了些许。我给女朋友提来了她中意的那件连衣裙,这是属于夏天的裙子,从衣物店提到了寓所,她穿上了,她舒展她的面容,开心地笑了,我趁虚而入,和她同了房。
夜过九分,我一个人到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这一次不同,咖啡浓而苦涩,由于没有加糖,我的内心有一些苦涩。喝下了这一杯,我的脾气又稳定了不少。
我已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我已经是一个男人了,所以不能再按从前那一套路来把汤匙拿走了,我从咖啡里喝到的苦涩,已经没有人能缓解。没有人能够阻挡我彻底地堕落,我会成全这个城市地毁灭,到那时候,我会和所有还相信爱情的人在一起,在废墟上跳舞。
所有不相信爱情的人都应该死,因为他们既不相信爱情,也不愿忍受孤独。因为他们不愿意相爱,又不甘寂寞,只能互相伤害。于是,就算我不这么做,无论如何,他们也会毁灭。
这座城市有100年的历史,老去的人们死去,小孩慢慢长大,年轻的人们相互伤害,慢慢老去。这座城市是在长大,还是在老去,看看城里的年轻人就知道了。就比如现在的我,还在咖啡店里进退不得,到底该不该盗走这条汤匙。
我看到脑袋上有一只鸟的贵妇人,在寒风中,浑身带有皮毛,仿佛在瑟瑟颤抖。我过去,问她需不需要一支汤匙。她是一个贵妇人,她示意我坐下,她开始喝咖啡。她慷慨地脱下毛皮大衣,开始和我说话,或是因为她有一些热了。
我也有些热了,她的胸线并不饱满,然而腰线沦陷在木桌下面,万一在臀线那里陡然陷落了,那我可把持不住了。她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我就在空气里划了一个S,我说我是一个学生,她说她不相信,我流利的英语一如她流利的身线,我们聊得很默契,如咖啡和糖一般化不开。
出门的时候,她又把自己的身体包裹在毛皮大衣里,我没有退却,我邀请她去不远地方的林丛交谈。她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很快把我甩在身后,等我走到那里时,我发现那里有一只鸟在等我。
她太矮,比林子还矮,她和我在里面的时候,林子外的人纷纷侧目,好像我在和一只鸟交流。
她是一个贵妇人,身材矮小,但灵魂高尚。贵妇人安慰我,让我躺在她怀里,其实她的胸脯很结实,所以她不仅高尚,而且慷慨。
这只鸟在树林间跳跃,看到它我就想到乌鸦,乌鸦你懂么,偷盗亮闪闪东西的乌鸦,所以我才摆脱不了盗拿汤匙的念头,一切都是为了它。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就包括乌鸦。
我递给她一支小汤匙,她裹在手里,我就顺势拨下了她的帽子,她那一缕乌黑彻亮的头发就泼洒了出来,掩盖住了我们要掩盖的一切。
她消失在树林那头后,我从树林这头出了来,我又回到咖啡店,我的另一支汤匙到手了。我又看到街道那头的阴影里,藏纳着的那个名叫卡夫卡的人。等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从阴影里消失了。
这个城市的冬季不够冷,夏季不会热,冬季掩盖在楼影里,夏季暴露在阳光里,也就是说,我在日光里是一个人,在投影里我是一头兽。所以我有两个女朋友,一个是我的女朋友,一个是我的地下情人。
冬天里,垂阳暗淡的时候,林子里的鸟儿越发得多了,树荫下的我们嬉戏,比如一只只受惊的小喜鹊。小喜鹊你懂么?偷盗亮闪闪东西的小喜鹊。我们享受那种被世界遗弃的喜悦,被世界遗弃的喜悦你懂么,那就想想一头兽追逐猎物时的喜悦吧。
她们和我的生活很简单,无非就是相互伤害,相互取悦,如兽类一般互相对待,不过我们都是人。而我的生活很简单,没有她们,我就自虐。因为我是一头兽。
那是一条人类通往兽类的大自然归途,比如一个人纵身跳入水里,化身为一尾鱼,终获解脱。夏天我没有影子,因为我的贵妇人不能穿毛皮大衣,我只能陪着我的女朋友。10年前,在同一个夏天,我在这家咖啡店喝咖啡,看清了阴影里显现的名叫卡夫卡的人。
然而我不认识他,他的样子很模糊,不像是真的。太阳稍微高一点,他就往阴影里躲一点,往墙角靠一点,最终竟然消失在墙壁里,这是我想象不到的。我看到天空中飞过一只乌鸦,它的喙如雕一般尖锐,闪着光。
我生命里最短暂的一个小时,我端坐在窗口,我演化成了一头兽。我从咖啡店走出来,搭上一辆逆向而来的出租车,赶赴我的森林。在出租车驶出航道,驶进泥地的时候,轮胎压死了一只乌鸦。
我们把车停下来,他仔细端详着这只乌鸦,在阳光底下,它还是像一只雕。它的嘴角有一只钻戒,拿掉以后,它就成为了一只乌鸦。他尖叫起来,像一只乌鸦那样尖叫起来,我命令这只乌鸦安静,把他带进了林子深处。
我和他说,这只钻戒是我的,我用来给女朋友求婚用的,他应该归还给我。他说他认识那个叫卡夫卡的人,现在还在角落里拭嘴。我一听就来火了,我不仅钻戒丢了,连女朋友也丢了。
我们争吵了几句,走出树林,回到了咖啡店。我在里面又等待了两个小时,终于等来了我的女朋友。逛街后,我给她买了一条裙子,我们圆了房,我发现她已经不算是清白的人,她的另一半躲在阴影里,里面有一个叫卡夫卡的人。
我之所以叫他卡夫卡,是因为我根本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夺走了我女朋友的第一次,而我只能叫他卡夫卡。我的乌鸦却落网了,被捕进了派出所,戒指没了,也失去了点缀在上面钻石的意义。
所以我才开始找贵妇人,贵妇人那些玲珑的身线,可以弥补我心理上的残缺。我用了将近10年的时间,来找寻这座城市那些躲在黑暗里的所有的卡夫卡,结果却一无所获。
卡夫卡躲在阴影里,却看不见。我慢慢老了,而我发现,这座城市不是在老去,而是在慢慢长大。这样,这座城市就不适合我住了,我搬进了树林里,和一群鸟住在一起。这些鸟只有一只是死的,就是我那贵妇人头顶上的那一只。
我树林外的女朋友把自己献给我以后,就再没有和我同过房,或许是在等我,或许她是在等她的卡夫卡。不久以后,一个名叫卡夫卡的年轻人把我告上了法庭。卡夫卡责怪我偷了他的订婚钻戒,他的戒指丢了以后,就掉进了我的树林,就被我捡了。
我突然想起了几十年前发生在泥地边上的一幕,就告诉他说,你的未婚妻现在和别人在一起鬼混,你现在却在担心你的戒指。很多事情,就算我不明说,也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或许将要发生。
法庭宣判我无罪释放,法不容情,就是这个道理。暮冬温暖的天光从北边打过来,我像一个刑满释放的犯人,终于捕获了我的太阳,我像一只雕,飞向了只属于我的天空,一只雕你懂么,把太阳叼在嘴尖上的雕。一个星期以后,我肩上的枷锁终于卸下了,我和我的未婚妻完了婚,而我又开始端坐在咖啡店里喝咖啡。
我的贵妇人偶尔来看看我,她越来越富有了,她不仅慷慨,而且高尚。一年以后,我的妻子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个小子越长越像我,就像小时候的我。而今年的我,已经快要50了,却仿佛回到了童年。
我在咖啡店喝了30年的苦咖啡,后来又喝了30年的甜咖啡,罪都赎完了,甜也尝遍了,80岁的我,死了。我在那茂密的树林里,给我的媳妇儿藏了很多昂贵的钻戒,它们都是乌鸦给我偷来的。它们一会儿是乌鸦,一会儿是雕鹫,真是让人应接不暇。
其实,我是把那卡夫卡的女人给睡了,因为我不知道卡夫卡是谁,所以我只能把名叫卡夫卡的他的女人给睡了。我有一种直觉,我觉得这种事情总会发生,就像给自己固上一副镣铐,除了死亡,我别无选择。
我的女朋友现在是我的妻子,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也许她还是我的地下情人,谁又知道呢?她和我的儿子生活得很快乐,这是最重要的。很多年以前,我遇见了一个有名的贵妇人,她给我指点迷津,她告诉我,那些过去城市废墟里长出来的树木,它们之所以还能茁壮成长,是因为废墟底下还有城市残留的同情。
50岁的我早没有了衷情,而只相信同情,所以没有爱情。但若是我爱你,我就会调戏你,而不会同情你。所以,我才喝了30年的甜咖啡,这种感觉,是甜蜜的。而我又是理性的,我觉得同情才是我不得不的选择,生活总要有些苦楚,才会真实。
我的卡夫卡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已不再告我,他和我诉说起他的过去。他说他和我的妻子同了房,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看着天边给飞过来一只乌鸦,偷偷送来了他当年的求婚戒指。这只硕大的黑鸟,扑闪着翅膀,惊讶地逃离了这里。
他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然而没有恋爱,因为他太过早熟,很多事情不太糊涂,或是太糊涂。然而他不慷慨,他像藏起一根汤匙一般的藏起了自己的戒指,直到孤身死去。
他是一个英雄,而不是狗熊,若他是一头兽,他就是一个英雄了。
没有愿意轻信这些,他们只相信衷情,我的卡夫卡隐没在阴影里,他们视而不见。我的童年遇到了一个身型S的女人,她说她有个老公,叫卡夫卡,现在却消失不见了。我让她把话说清楚,她却说不清楚了,我们慢慢安静,慢慢安静,我体会到她是一个多么卓越的女人,她走进了我的心里。
她在我心里找到了一个名叫卡夫卡的人,从此以后,我就爱上了她,因为她走进了我心里。当我决定结婚的那一晚,我的卡夫卡出逃了,我的贵妇人也走了出来,他们一前一后,教我学会了躲避。
我这一躲,就是整整的30年。现在的我们和解了,我用了30年的时间,撮合了这对有心无力的情侣,他们在我心中结婚了。我特别能理解卡夫卡现在的心情,他就是一个英雄,就算他不是一个狗熊,他还是一个英雄,他还是一个英雄。
若是我没能遇到我的妻子,我可能会跟我的卡夫卡结婚,没人能理解这种心情。孤独并不意味着就非得孤独,没有妻子,还得有朋友,不能混为一谈,听到了么,不能混为一谈。
就好像小喜鹊和小乌鸦同样喜欢钻戒,但并不意味着它们就得结婚。衷情就是爱情,理性才是信仰,信仰你懂么,男人和男人才有信仰,女人和女人之间才有信仰,女人和男人之间,不可能有信仰的。
所以,做一只快乐的小喜鹊吧。为别人带去快乐,不再躲避,追求自己的幸福,抑或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