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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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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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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醉吟长短句

        2020年,冬天的长沙下起了雪。辽阔的洞庭湖滩头和湘江沿岸,堆满了积雪。我驾车从长沙开往宁乡,一路上,不敢爬坡,也不敢下桥,天冷路滑,一个小时的路程,我却足足开了三个小时。 

中间一个小时,我在一个豪华小区大门前的停车场逗留,收音机里,放送着介绍中国古代诗人李白和苏轼之类的节目内容。

再过一个月,举国师生和上班族就该放假了。一家团聚,今年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了。二十年以前,我的家坐落在洞庭湖畔的一个小渔村,读完高中后,我和我的初恋女友离开家乡,考入了长沙的一所大学。

今年是我们毕业的第三个年头,她在长沙一所中学教书,而我则在宁乡东北隅的一家工厂里做销售。

雪花轻轻打落在我的车窗上,车内的暖气蒸腾,我的意识又回到了电台广播上,这个时候,已经讲到了李清照。

现在是词人李清照电视剧的一个片段描述,我听得入迷,想到了大学时代西塘绮丽的轩池浮影以及绿柳梧桐,我被带入,感觉真切回到了南宋。

我十六七岁离开故乡,村头矮墙上的杏子,红彤彤,激灵一下抖落了一地的露水。

我于凌晨踱步至此,向前走,越过一座桥和几片榆树林,便到驿站凉亭。向后走,便还是系舟晒网,研米煎茶。

村前的溪水叮咚东去,我一路颠簸,风雨兼程,最后到达山东。济南的夏天才刚刚开始,树荫刚开始浓重,嘶蝉刚开始喧哗。

这样的夏天略微隆重,我们一开始都还在抗拒,慢慢地,我们逐渐习惯,以致于开始享受,一享受,我们就有点得意忘形了。

后来,没有人察觉夏天悄悄结束了,于是又是一个秋天。我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山东济南。李清照的故事,我就从这个秋天开始讲。

李清照有一个文学梦,在那个北宋刚刚结束的南宋,有这样一个梦丝毫也不奇怪。奇怪的只有一点,北宋的奇才苏轼,成了华夏文坛后来者无法逾越的一座高山,而南宋的李清照,亦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古第一女词人。这样的梦,真的还是说实现就实现了。

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李清照还有一个愿景:嫁一个如意郎君。这一回,等于说是她在实现别人的梦。能娶她的,用现在时髦的话说,也等于走向了人生的巅峰了。



然而,好事多磨,一切岂会这般容易。因为在这个寻寻觅觅的秋天,李清照的身边多了一个我。我涉足她的生活,替她添酒研墨,帮衬生活,排除干扰。南宋的秋天蔓草荒烟,说到底,这是一个离别的季节。



这年的她不甘寂寞,流年似水,楼台近月,于是她身边寻得了一个我。那年的我时年十六,晃动着青涩的脑袋,来到了她的身边,成为了她的书童。



济南的秋天,天空远而高,树木直挺挺指着蓝天,天色暧昧又稍显窘迫,令人不敢直视。李清照爱好写词,信手拈来,行云流水。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她写这首《如梦令》的时候,我正立在她案旁为她斟茶。她写下第一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在回忆她的郎君了。昨夜本没有下雨,当时正值秋天,她写的却是春天,她故意这么写,是思君心切,不吐不快了。



我在斟第三杯茶的时候,她写完了,她望向窗外落叶缤纷的林木,说:



“阿城,我在想他了。春天刚刚结束的时候,我间歇性地伏在凉柱上呕吐,当时我一直以为是气候交替,偶感不适,后来才察觉,确该戒酒了。可是阿城啊,在第五天的时候,我撑不住了,我突然发现,爱一个人是不分季节的,我不应该给自己找借口,酒我是戒不了了,我还得接着喝。唐朝的李白,喝酒喝成了‘仙’,我只怕没那么幸运了,我会把自己喝成一只‘鬼’的!”



阿城是我的小名,我本名叫江城,姓唐,叫唐江城。清照选我是有原因的,她一看到我,就想到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多少照应着她的诗词,这样一来,她的诗词就写得更好了。



“夫人,相公会回来的,他临走的那天嘱托过我,照顾你要用心,尤其在这秋天,夫人,你要让他活在你的诗词里,卧在你的炉香里,这样你才不会寂寞罢。”



在她十八岁的年纪,嫁给了赵明诚这个青年才俊。



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发觉,那一刻才是她人生的真正开始。那个夏天的济南,阴雨绵绵,溪流和湖潭,大海和陆地,鱼群和池水,痴男和怨女,一切都在细雨的灌溉中,被安排,变得缠绵悱恻,藕断丝连。



一个人人生真正的开端其实是和出生的那一刻是一样的,均以一次阵痛为标记。



赵明诚接手了她的生活,我则被搁置了。我被安排在一个角落里,自己读书、写字、生活,我并不是在自生自灭,而是在自由茁壮生长,我有我的梦想,在那个充满梦想的年代,这一点毫不稀奇。



夏天的蝉,在脱壳,林木茂盛的济南,细雨淋漓,像是一个雨林。我被安排在一座古庐内,我也没有别的事,我就思考我的李白。



我心向往李白,偶得佳句半首,解我忧愁:


千余诗作千秋事,万股豪情万世分。

        百舸争流稍逊色,一枝独秀始是春。

         ……



        这庐内有一泼湖。当我倚在湖边栏杆上的时候,我就会想到过去。用脚步丈量这个世界的人,才适合写诗;用心灵揣摩这个世界的人,犹适合写词。



而我适合写什么?我这二十一二的年纪,我有什么?我下巴上刚定居的胡须?心中那遥不可及的梦想?还是徒有一双不安分的双脚,临行却怅然若失、四顾茫然的头脑?



湖边有一株芭蕉和数棵垂柳。庐内还有几名僧人,一位老者看我有几分慧根,时不时朝我打趣几句:



“我看这小脑瓜圆溜溜的,拿木鱼来敲敲也是不错的。”



庐内雨水潮湿,草木茂盛,我的案几上除了几本佛经,还有几本诗集。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几十里外的李府,还有我相识数载的丫鬟小春。



我们的信鸽,总会在凌晨准点到达,我在向她打听李夫人的消息,信条上是这样写的:



“阿城,李夫人近日挺好,又写了新的词作,后院的三色堇和桔梗都开花了,偶有远客至此,定会斟茶于葡萄架下,静待黄昏。总之一切安好,莫念。”



后来我听说,小春离开了李府,我的信鸽被送出后便音信全无。半月之后,它竟又飞到了我的窗户。即日我便背上行囊,倚杖还家。



赵明诚离开了,偌大的李府一地青苔,久无人迹。李夫人倚在廊柱上,酒兴正酣。



秋天的夜,天空远而高,梧桐虬枝扎向夜空,探向夜空的星星。我毫不避讳对李夫人的思念,那棵后院里栽下的橘子树,此刻坠满了橘子,冷霜扑打在上面,透着股股清香。



这几年的离别,小树苗长大了,李府家道中落了,李夫人半个身子浸泡在酒里,她逾是写词,就逾是落寞,宛如一棵垂柳探身入水,只能随波逐流。



我看着正厅赵明诚的画像,他来世间一趟,不过同所有男人一样,让姑娘堕落,让娼妇从良,如此反复,无一例外,真不知为何。



他临走前托信鸽送来的那一封信,被我按压在案几的茶壶下。按照他的吩咐,我购入了诗集几册,数斤好茶,打算陪夫人度过这个清冷的晚秋。



夫人说:“晏几道的临江仙,李煜的虞美人,苏轼的江城子,皆可模仿,须先熟记于心,再于生活中体验再三,便可书其筋骨。”



诗词都可“书其筋骨”,那么人呢?李夫人这自由不羁的姿态下,又隐藏着怎样的筋骨?

自小我听人说,山东的山特别的高,许多年以后,当我站在山顶,向东眺望,大海巨浪滔天,一望无际。我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登山如果不是为了赏阅景色,那你征服千万座山,又有何意义?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春天的美,我摩挲着这浸入心脾的芬芳色泽,海浪在那一头,夜复一夜的催眠着她的梦,一朵花,或许只有生在海岸线上,才有这样的美。

海边哗哗的海水,饥渴地摩挲着我的脚背。此处听风就是雨的生活,一晃就是三年。后来,我听说李夫人的诗词被付印成册,在百姓间流传开来。



有生之年,我猜她终究没有看过海,然而她的每一首诗词,却如涓涓细流,皆汇入了这片深海,激起了我们与生活搏斗的勇气与决心。

        我的自我鞭策也不是空穴来风,有诗词为证:

      【蝶恋花·男儿叹】

         西望昆仑东望海。巨浪淘沙,犹叹巫山窄。昨夜天霜侵北塞。羌笛万里穿关外。

         败寇成王今可在?极目江山,欲把春秋改。一世功名堪万载。男儿又把吴钩带。

那年我和我的妻子在攀爬泰山,沽酒作乐的时候,听到了李夫人病危的消息。我把妻子安顿在山下的客栈里,翻身上马,奔向李府。

李氏苍苍白发,宛若一朵巨大的蒲公英,她颤抖着双唇和手指,想说什么说不出来,想指什么指不出来,她颤颤巍巍又犹犹豫豫的姿态,让济南沉闷的夏日惊出了一声闷雷,大雨哗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当天夜半,她走了。

我在厅堂踱步半晌,猛然注意到大厅正墙上赵明诚的画像早不见了。我摸进李氏的卧房,在她玉床对面书橱的夹缝里,抽出了一张残缺的画,这画中人物模糊,我认出这是赵明诚的脸,只是,比当年离府的时候老了起码十岁。

我的后半生,就被这个迷题纠缠了20年。

我捡了一片济南的梧桐,挥别了这个日益凄凉的秋天。

我手握着方向盘,把车停进了厂区的停车场。草地上的残雪,融化了每一个行人的脚印。现在是下午五点,西边的夕阳拖着蓝色天幕,缓缓沉入山峦后侧。

三个小时以前,我的女朋友向我提出了分手,她以老师的身份,在我的名字上划了一个叉,宣告我十年的恋爱长跑成绩,不及格。

我也无法再度销售自己,看不到自己的价值,至少保留起码的尊严,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夜晚的渔村的炊烟弥漫,我点燃了一根烟,腾腾吐纳着白雾。我始终看不清一些东西,我看不清故乡的江水,也看不清山那一头的大海,我也看不清一个男人在爱情里应该有的模样,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去爱,余生,我尽可挥舟撒网,研米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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