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威廉·尼采
我刚从“威廉的酒馆”回来。一路上星光黯淡,但月色温柔,这样的夜色既让人失眠,也让人安眠。有人陪就失眠,没有人陪就孤独。
五个小时后,天亮了,我清楚地感觉到,昨晚的我,和今天的我完全不同。我的被窝里还留有昨晚余欢的温度,我的胡须在六个小时前还没长出来,一个小时加冬眠五个小时,我酣睡的脏器官全都醒了。
我的耳边传来窗外男歌手所唱嘎嘎的歌,或是这首歌让我清醒了。这支乐队向我发出邀请,因我回绝了,就整日不休的端坐在桥头,谱唱一曲又一曲。而这时候,正唱嘎嘎的歌。
我家窗外是一条河,窗下是一条半街,街上全是青石板,桥头通过窄街铺到我家楼下。而说它是一条半街,是因为它的一半是水,如果它的另一半也是水,那它就是一座桥了。这条窄街就是我每天工作的必经之路,走过它一路到桥头,长河从桥底下流过。
我要去参加中央广场举行的节日盛典,一年流行一度的直面自己仰慕的歌手盛会,不同的是,今年的我站到了露台的聚光灯上面。我本来也可以拒绝,可我如一只飞虫,奔向了满台的灯火。
我从酒馆回来也是如此,若我选择待在温柔乡里不回来,我就不好用最好的我接近我最倾慕的女歌手了。我观看她已经很多年,而她与一个男歌手走得太近,这位男歌手今晚不能够来了,结果把我给补了上来。
我在酒馆里受到很多的欢迎,她们都说我很像某个歌星,而她们不知道,她们明天就可以在台上看到我。
我最仰慕的歌手来自慕尼黑,他和这里有什么不同,凭什么那里的歌手就能够到这里来,而我们这里除了一支支拿不出手的乐队,再也没有出过任何一个行人。当然还有一家又一家名符其实的酒馆,我们没有盼头就回到这里,我有故事你有酒,自然一拍即合。
比如,昨晚的我,比今天白天的我更帅。昨晚的我,才是最好的我,我把最好的我奉献给她们,是为了让她们留住我,让我得逞地错过这场演出。而她们不仅没能留住我,反而让我的胡须旺盛增长,午夜长得刚刚好。
后来,我成功地见到了那位女歌手,她比我想象中的更丑,而她反而比现实中的我们更美,现在我是他们的人,所以我不能说出来。或者说,她没有把最美的一面展现给我,反而把最惨的一面展现给了今天的观众。
我想起这个人来自慕尼黑,我想问问她们那里有没有酒馆,她眼前的这个我,这个被我替换以前的那个他,有没有去过酒馆。她点点头,仿佛在自我肯定,而我甚至还来不及问问她。
上台以后,我水准超常,打破了以往我的任何预期。我预期的未来是一片光明的未来,我将在全国各地演出,去往全国各地演出,趁机看看各地的酒馆,或是我将成功摆脱这个人的笼罩,顺势超越他。
然而谈何容易,这不是由我个人说了算,这个舞台属于大众,他们说我是谁就是谁,来不得半点偏差,否则你就会邀上原来那个他一起被杀死。
后来那个女人和我同了房,她把红酒灌进我嘴里,我吞了下去,就感到胸口一阵暖流。我们奔赴各地演出,后来我才发现,这不是一支小乐队而是一支大乐队,人口很多的大乐队。所幸的是,我再也不用上酒馆去了。
我在后台卸妆,却是在卸下疲惫,把最真实的一面留给了她。而她只在厕所里卸妆,把更丑的一面留给了我,她一出来,她就变了。渐渐的,我们之间有了隔阂,我们仿佛是在跟观众谈恋爱,而让彼此受气。渐渐的,我又想去酒馆了,这里找不到的温柔,我就想去酒馆找。
而我发现我根本找不到,因为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而且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慕尼黑,而慕尼黑这里也根本没有酒馆。我们在这里,在慕尼黑,慕尼黑没有酒馆,这就是我们进展越来越顺利的原因。
我们酒馆——不,应该是我们乐队,人口迅速扩大,大部分人涌向慕尼黑,他们涌向这里没有错,而他们胡须还没长齐就是他们的错。我问他们,有没有听说过“威廉的酒馆”,他们说,只听过你讲的屁话。我真搞不懂,他们究竟是太聪明,还是有点傻,他们真是乐坛的一朵大奇葩。
我又问他们来的地方有没有酒馆,他们自我肯定地点点头,这让我想起了我的那个女人,她那样的表情如此一模一样,笃定而又极其神秘,让我不觉生疑。我喝完一口水,马上赶往厕所,上完厕所,我就要登台献唱了。
这又是我从今往后最美好的一天,他们都对我尖声呐喊,叫我下次还要来,我本想拒绝,可看着他们这么热情,我也就答应了。说实话,我最美好的自己都献给了观众,而没有留给自己,他们真的应该感谢我。
一年一度的流行盛会又回到了我的家乡,这次他们会不会认识我,或是今后的年节里他们会不会不认识我,对我都没有关系,因为我回这里不是为了看他们,而是来看看我的“威廉的酒馆”。
我的“威廉的酒馆”,比一般的酒馆更幸运,它接待的都是高贵的顾客,或是即将成为高贵顾客的顾客。我回到这里理所应当,我找到了我原来的伴唱。她看到我时很惊讶,因为我才跟她说我上厕所去了,这会儿我应该还在厕所里。
我说,我从不在这儿上厕所。她说,你是不是打算带上我去看今晚的演唱会。我发现了一点端倪,就没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今天晚上我来接你。
我走了以后就没打算回来,那个让我一直找不着方位的厕所,还躲着一个我不想面对的人。我走在大小街里,夜空里没有月亮,我数落天上的繁星,几番过目下来,我就迷路了。若我愿意迷路,我只需走进一个死胡同,把自己困死在这里。
走过大街小巷,数完天上的星星,我就走到了一座桥面前,而长桥下面就是一条河,桥两头就是两条半街,被河水分隔开,由石桥联结。沿着长河而下,我来到了自己家里。出走的我还停留在月色的温柔乡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今夜出了星星,所以我回来了。我回到自己家里,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厕所。我还得赶紧喝口水,上完了厕所我还得赶去唱我的歌,我出走并不是为了找厕所,可我家里没有厕所,以前我怎么就没有发现。
一个人家里没有厕所,家里来了客人该怎么办。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逃走了。或是我家里已经来了客人,他向我借厕所,我说没有,但是桥那一头威廉的酒馆里有。
他还是没有找到吧,他被尿憋急了吧。他的经纪人来找到我,让我赶往中央广场的露天舞池里唱歌。我就来了,可是在这里我竟然找到了厕所,然后我就留了下来。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尿撒到河那边去了。
演唱完我们又走了,就像去年一样。去年的冬天,我偶遇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冬天的光线异常温暖,适合找一个一样的人度过。我怕那女人寂寞,就把这个男人推荐给了她,这个男人配得上她,但除了我。这个男人只是给她提供一时方便,与厕所无异。
随后我又到了那里,我发现,那女人像是憋了太久终于释放,灯红酒绿,筹影逼人。于是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厕所啊,我就走了,以后的我的胡须就开始繁茂生长了。
今年的秋天,我们回来了,天亮以前,我们就该走了。秋叶洒落在河水里,掩盖着水面向下游游去,衬着夜空,仿若一条银河。秋叶流干净不久,河水就该结冰了,时间,也就该结冰了吧。
我看着河水里的我的倒影,浓密的毛发泼垂下来,倒垂在我下巴上,头发长到我下巴的位置,接力着向我下半身爬下去。
若干年以后,我们改行了。我们乐队混不下去,就改成了一个流动的酒馆,我在里面端茶上酒,招待客人。我们给客人演奏表演,唱火爆舞曲,唱嘎嘎的,唱完了扭桑巴舞。
嘎嘎是那女人的艺名,我的艺名是Nietzsche,我来自慕尼黑,这是我的酒馆,Nietzsche的酒馆!
暖酒入肚却也断肠,不久我就被抓了,我被关进了家乡的监狱,在这里我见到了往日的故人。
他之前也有个艺名,他的艺名是Zarathustra。他和我分手以后,就一直在Nietzsche的酒馆里找厕所,酒馆里落满树叶,月光打在上面,仿似一泼粼粼的水。我裤子里的尿液就流了下来,汇进了这片迷离的海洋里,他是这样说的……
下篇 查拉图斯特拉
酒馆墙外有一棵树,叶片并不茂盛,然而很高,枝干坚硬而多。好奇的人蹲在枝干上向里看,缺了树叶的遮掩,身后的人淡定地看他。我很想问问他,树这么高,他有没有看到酒馆里的厕所。
我在墙外看这棵树,觉得它很矮。很多我们看见的东西,看着看着,就觉得它矮了,因为它远。后来的某一天,我听到了渺远的歌声,听到这首歌,我就想到我的女人。
我失去她的第二天,我就开始观察这棵树,这棵树被轮流着上,白天里好不凄凉。夜色里却别有一番韵味,树干上踩踏的脚印,看不到,却可以想象得到。到这里,我就遇着了一个别有一番风韵的女人,一个被无数人踩踏过的女人。
冬天以后,这棵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而是春天了,来踩踏它的人越来越多了。而我酒馆周边花叶都长出来了,一派欣欣向荣。我得闲时的沾花惹草,我的女人也不管,只是闲暇之时,我陪她看看墙外的枯树,说,这棵树是不是太惹眼了。
几个月以后,或是几年以后,有个人从树上掉了下来,几分钟后,就死了。来不及走的客人就被抓了起来,而我是走不了的,就被抓了起来。待了几年,总算等来了掌握我一生命运的人。
我后半身的命运,也被他硬生生改变了。他和我策划一起越狱。我们先是勾搭狱里的女警,我没成功,结果他给我勾搭来一个。那个女性倾羡于他的嗓音及腔调,他唱了一支动感的歌,感动了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为我们提供了方便,我们在厕所里商量的时候也不管我们,有需要就被我们叫进去。我们从窗口望出去,是一面高墙,窗台勉强够得上,而窗外的高墙是怎么也够不上。
而我们脚下就有一条通道,下水道丰富的养料穿过墙角流到了外面,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而我们很快就商量好了。
我们让女警给我们带一颗种子,我们把它抛到了墙外,墙外充足的肥料,会让这颗树种充分生长,直到越过高墙。这一年总共下了90多场雨,我们的希望也在与日俱增。
春天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枝叶从墙顶上伸了出来,在墙外招摇。我们却只能看着它往上长,而无法让它把枝桠伸下来。这样的树,迟早会遭雷劈的!
第二年的某一天,当我趴在窗台上往上看,竟奇迹般的看到一条红绳伸了下来,垂到了我眼前。当即我们就攀着这条绳索往上爬,爬到墙头我们看到了树上的一张特别的脸。
她,就是我的嘎嘎,她来救我了。逃出来的我们先是逃到慕尼黑,我先给我的小伙伴刮掉胡须,然后惊奇地发现,我们竟然长得这么像。当即我们就应许了嘎嘎的好点子,三人商量一块去各地表演魔术。
我们的魔术很特别,因为我们两个人长得很像,一个人消失了,另一个人紧邻着又出现了,令观众叹为观止。更令人惊奇的是,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又活了。我一直搞不清这里面的玄机,观众的反应更是让我们瞠目结舌,我们三人实在是很棒了。
我们火速的火遍了全国,这股火焰蔓延到了我的家乡。中央广场的盛典迎接着我们,我们登上露台,表演第一个节目,叫失而复得。然后是第二个节目,死而复生。接着是今年的压轴表演,至于死地而后生。
我们都被带上镣铐,缚住四肢,推上断头台,而这又同我们以往的节目有些许不同,以前我们都是一前一后出现,而我们现在却是同时出现,这不就露陷了吗?
嘎嘎挥舞着铡刀,我们四肢被缚,毫无抵抗。
她一刀卸下来,我那伙伴的脑袋就被砍了下来,滚到我眼前,近到我可以看清他眼睛里的恐慌。我看到聚光灯上飘下来一只虫子,落到他的伤口上吸他的血。当即我的脑袋就被砍落下来,仿佛听到远处传来的飘渺歌声:
Can't read my
Can't read my
No he can't read my poker face
...
墙头的红杏,终于开花了。是醒是醉,是真是幻,抑或真的只是一场魔术?经历过的人自然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