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妻结婚了,我的儿子管她现在的丈夫叫爸爸。婚礼发生在七月,那天下着雨,他们在西塘举行婚礼,我没有去,那时我在监狱服刑。
我是一个抢劫犯,当时我正单身,没有车子,没有房子,身上一贫如洗。但我有一个女朋友,她怀了我的孩子,在我成为爸爸之前,他们把我关了起来。
法庭上他们审判我,他们一一历数我的罪状,从小打架斗殴,高中叛逆退学,不孝顺父母,视自己前途为粪土,以害人害己为己任。接下来他们想让我认罪,但这些只是事实,不是罪过,那时我还很年轻,年轻的时候谁都会犯错,所以我还在犹疑,他们会从轻处罚。但判决宣判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我被判了十年,我有罪,我要被关进监狱了,就这么简单。
我的女朋友来看我,她想要嫁给我,然而我不爱她。可孩子是无辜的,一想到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我觉得自己罪无可恕,应该直接判死刑。
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我怂恿我的女友赶紧嫁人,找个陌生的老实男人赶紧嫁了,然后等我的出狱。她先后来看了我三次,第一次她说要嫁给我,第二次她说要考虑一下,第三次她就说她要结婚了。然而最后一次她却哭了,她哭得很凶,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
我还记得她坐在我的摩托后座上,一起吹晚风的日子。她的笑容如那田野里盛开的向日葵,风一吹,那笑容仿佛有声响。我没有让她哭过,这让我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没有让自己的女人受委屈。然而直到这一刻,我才发觉她受的伤害太多,她心中痛苦决堤的那一刻,灵魂其实早已千疮百孔。
我的监房墙上有一扇窗,窗外的天空被铁栅栏切成几块,有时下雨,有时天晴。天晴的时候,可以看见几片浮云,然而没有太阳。天晴的日子,我就看着窗外,一朵云飘走,一朵云过来,然后白云变成乌云,下起雨来,人一倒霉,连太阳都躲着你。
太阳看不到,但温度还是可以感觉得到。白天汗流浃背和夜晚飞蚊四起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夏天了。七月的西塘,应是开满了荷花的。
西塘一下雨,便可以看到绵延的出水芙蓉。我的妻子后来告诉我,她结婚的那一天,西塘下起了瓢泼暴雨。她应该知道,那一天我监房的窗外也是电闪雷吟,半夜我缩在角落,人如积雪压身一般,我是一个负心人,是怕遭雷劈的。
七年以后我减刑出狱,回到我的家乡,古朴的晚清旧式建筑,矮楼风韵犹存。而我家的门口杂草丛生,一如我杂乱的须发,青砖白瓦,只生杂草,这是我的罪过。
半个月后,我安顿完毕,我的女人带着我的儿子就上门了。
我的院子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青石板上落满青苔,院门口的西南角落上,有一口池塘,一株巨大的香樟树遮天蔽日,如同人在对镜梳妆。池塘里绿油油的水草,蛙叫和虫鸣,如一首童年的挽歌。
七年以前,我二十出头,那是四月的一个周末,时间是午后。城市中央巨型的徽江犹如一条游龙,带着虾兵蟹将游向远方的森林和原野。
我的女朋友和我在一起,我们在河边休憩,我打算向她求婚。半个小时之前我们从医院出来,她告诉我她怀了身孕,我酝酿了半个小时,下了决心,向她求婚。
奔腾的徽江水也抵不住我奔腾的热血,她同意了,我给她带上戒指,我这个混球,要结婚了,我牵着她的手,要走完一辈子,笃定此生无憾了。
后来我们去扯结婚证,我的人生即将走入正轨,在这个关口,我却犯了一个错误。在公车上,我的钱包被偷走了,顺带我的两张银行卡、证件和户口本也都不见了。
半个小时以后,一个家伙打来一个电话,把我拖进了无尽的深渊。
“你钱包在我这儿,钱我拿了,证件我就不要了,盗亦有道,20分钟后梅湖公园的小石轩你来取。”
“啪”的一声,电话挂了。我寻思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跛脚”的小偷,梅湖公园就在苍岭路的半腰上,我拐个弯就到了。
我在小石轩后面待了两分钟,那人来了。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抬头的一刻,他看到了我。我健步冲出,他转身就跑,冲出十余米后,我把他怀里的挎包抢了过来,并夺路逃离了这里。
当天晚上,警察找上门来,说下午那个混蛋心源性哮喘发作,人死了。他们从我的包里掏出了几瓶哮喘药剂,就是他的。他走的不是时候,所有责任都扣在了我的头上。
……
我打开一道窗,看到外面日头正盛,于是推开门走了出去,感叹这夏季午后的美景——这才是我选择的生活。
我童年的家乡,虫鸣和蝉唱更高昂,日头更烈,隐约记得那时池塘一隅角落里,开着三两株荷花,虽不如西塘的繁华,但香樟枝繁叶茂,可以为她遮风避雨。
芙蓉,出淤泥而不染,或许这是我余生能为她所做的唯一努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