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霞子,帮我倒杯水吧,咳咳。
炕上女人发出虚弱的声音,近乎气的喘息。
小霞子此刻正站在门槛上,微微扬起头,在平淡的暮色中,目送最后一缕霞光的离开。
天边血红的落日已经沉没到苍山的下边,只有晚霞绮丽万千地绽放在西山上,热烈烈地张扬,洪水一般漫卷天边,好像是新生,而不是消亡。
小霞子……咳咳……
炕上再次传来女人的呼声,急促却抵不住病中人的单薄。人病了,音量再大,音调再高,声音的虚浮仍掩盖不掉。他人一听,就知道这人病了。
这人病了,小霞子心想。
小霞子今年已经十二岁了,照理说来,早该懂事了。在农村,流传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俗话。小霞子家住在破茅草房里,只有几亩薄田,母女俩相依为命,艰苦度日。可以说,在青羊村,没有哪户人家比小霞子家更穷了,真是个穷得叮当响。
可这小霞子,怎么也懂事不起来。
你说她傻,她也晓得日做夜息,秋收冬藏,帮衬母亲。可你说她不傻,她又处处丢三落四,盯着某处就迷瞪瞪发起呆来,痴儿似的一动不动。要她帮个忙,插秧割麦也干不利索,反倒不是被蚂蟥蜇了,就是镰刀划了手。
她母亲不恼她,只是直摇头叹气。
尤其在晚霞铺满半边天的傍晚,小霞子就站在门槛上看呀看呀,什么也不顾了。就好像要飞到天上,也变成那一片晚霞。
“真以为自己叫小霞子,她就是那天边的霞了……”
村里碎嘴子的妇人瞧不起小霞子家,破烂穷酸。但她们也嫉妒着小霞子家。小霞子的母亲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姑娘,小霞子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她们极端的贫穷与出人的美丽给了青羊村一般妇女自豪与自卑的底气。
小霞子盯着那霞,玫红色大红色橙黄色紫金色交织成一幅秾丽的油画。晚风从远山吹来,裹挟麦子的香气。小霞子感觉自己飞到了云端,全身浸透了绚烂的颜色,延伸分解成小小的分子漂浮在天空之下。
她与风一同呼吸,麦子的朴实清香从心脏运输到全身。
小霞子黑黑的瞳仁亮亮的,清清的,就和村长江建海家桃树下的那塘水一样清亮。那塘水真咧个好哇!全村人的人都爱去那个塘边。不刮风的时候,那水面光生生滑溜溜比女人的脸皮还耐看。每逢桃花的花期,满树的粉红照入清亮的塘水中,四周弥漫甜腻的气息。谁家的女人都想到那塘边坐上一坐。倒不是乡下女人想学人家城里人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她们只是觉得“美得很”!为了这个“美得很”,每年桃花花期,就算要给村长掏十块钱,她们也舍得。男人们对女人们这样在桃树下铺个床单,吃吃喝喝的行为很不理解。
饭在哪里不能吃,偏生要摆在那里吃。
但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谁也没有阻止女人们这样做。直觉告诉他们,女人做这样的事时是不可以打扰的。这和生孩子一样,是男人不可涉足的领域,连谈都不可以多谈。祖辈们传下来“宁和关公耍大刀,不和女人耍菜刀”。女人们管着菜刀呢!你要和她们闹,还不一定谁闹得赢呢!再说了,就十块钱,小心牛了脚气。
那塘水倒映大片的粉红,比慧娟--村长的大姑娘前几日得的那件轻纱罗衣连衣裙还要曼妙,粉得令人心旌荡漾。这干净清亮的塘水啊,也映出女人们的脸来,俏生生的好看。惹得女人们心花也怒放了!
男人们也晓得这个时候向女人提一些个平日里不敢提的要求,像喝个小酒、买个猪头肉……女人答应的可能性也变大了。有时候,男人们也挺期盼一年当中的解放时刻。在桃花飘落的水塘边,女人的心也柔软了。娇嫩的花朵和熏人的春风激发了女人的天性。
似乎在清亮的塘水边,粉嫩的桃树下,女人的心也和春天的小风般轻柔。
但没有人看见,小霞子的眼里也有两汪塘水,清亮亮的刷了层油。
此刻,这双眼睛里映出流动的颜料般的七彩晚霞,正如这塘水映桃花,说不尽的美。
要哪一个二流诗人见了,说不定会念出点“桃花春风不及美人面”的诗句哩!
小霞子啊…咳咳…咳咳……
炕上女人的咳嗽声更响了,暮色随风吹到屋里,茅草屋顶向上微微掀起,漏下红色的天光,一束束的。灰尘的身影也在其中依稀现形。
那么细小,那么密集,在那束光中闪耀,得意洋洋地嘲笑她:
你有高大的躯体又怎样?
你有灵巧的手指又怎样?
你可以用你自己的双脚丈量大地又怎样?
你有可以思考的头脑又怎样?
你有眼睛、耳朵、嘴巴又怎样?
你可以看、听、说又怎样?
你是一个女人又怎样?
你可以和男人一起生活又怎样?
你有孩子又怎样?
……
现在你躺在你冰冷的炕上,盖着一床补了又补、里絮老掉的棉被,想要喝水,女儿也不管你。哈哈。
看我,快看我!我那么微小,平日里,你甚至看不到我,可我自由自在、无处不在、 永不毁灭!
现在,我在这美丽的红色霞光中闪烁,而你却只能躺在连灯都点不起的破草房里苟延残喘。可怜,可怜啊……
炕上女人一口气提不上来,咽不下去,只能歇斯底里地大叫:
快给我水!快!快!
她抬起手,这虚弱的女人突然来了力气,眼白中的血丝蔓延,头发竖起,双手挥舞在空气中,想要拂开些什么。
连你!连你!也要瞧不起我,羞辱我!
你这-你这--你这---
贱蹄子!!
也许是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词发泄自己的恶气,炕上女人的声音慢慢弱了下来,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她流着泪想,我在干什么?
小霞子从始至终盯着那霞。今天,这霞停留在天上太久了,像在等人似的,磨磨蹭蹭半天也不动。霞铺在天上,一块昂贵的锦缎。小霞子没有听见母亲的惊叫,也没有听见她的啜泣。小霞子站在门槛边上,只有秋天蟋蟀的声音可以流入她的耳朵。
秋天蟋蟀将死之时发出的悲鸣,比盛夏时的更美妙,更动听。它歌唱得也更为卖力。它的生命将会在第一场冬雪之前凋零,它要抓住,这最后歌唱的时刻。
炕上女人平静了下来。弥漫在屋中的暮色也给她带来了安宁,青羊村中的木柴微微燃烧着,干燥温暖的气息从屋子的缝隙中挤了进来。那阵气息也可伶这个女人!
在这温馨迷人的黄昏中,炕上女人凝望着那几束红色的霞光,微尘在其中飞舞旋转。
多么明亮啊,她想。
就像我的小霞子一样。炕上女人想起自己的孩子。这个她与自己心爱的男人生下的孩子:一双清亮的眼睛,一副秀丽的面孔。
年轻时的她,一双清亮的眼睛,一副秀丽的面孔。
暮色侵染这间屋子,蔓延到炕上女人的心里。
她的心也变成了昏暗的淡紫色。
红色的霞仍透过茅草的缝隙投射下来,仿佛一盏悬挂在那的红色吊灯,仅仅驱散一点黑暗。
炕上女人目不转睛的凝望着,病痛带来的颤抖也停止了。
时间结成了某种固体,不晶莹不美丽。
小霞子站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霞,它停留在天上太久了,像在等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