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生活的地方,位于冀中平原潴龙河流经的蠡县。随着年轮的递增,我对于故乡的思恋之情,日久弥坚。
一次陪父亲聊天,说到我这代孙男娣女,共22人。而我,正是最小的那一个。祖父祖母生长于清朝晚期,全都识文断字。这在那时乡村,实属罕见。
饶有意味的是,爷爷德章先生和我父亲颖川,曾先后在蠡县城内那所有名的学堂念书,时间当然相距遥远。爷爷在此念书时,乃近代史上的清朝末年;家父在此念书时,历史的车轮业已驶入新的年代。
父亲还讲到,爷爷早年毕业于县立简易师范,是村人敬重的文化长者,教育委员。老人家擅写文言文,并且,往往不打草稿,一挥而就。爷爷笔下潇洒而遒劲的行草,大小楷皆然。不仅如此,他老人家还精通经济,擅于理财。早年曾在我大姨奶奶家开办的染房主事。珠算快而精准,不啻艺术表演。高阳工商界人士都称爷爷“掌柜的”。那时,年幼的父亲,也被人家称为“少掌柜的”。
爷爷步入晚年,依然酷爱阅读诗书。远在外地中学执教的父亲,某年暑假回家,带回一本释放油墨清芬的长篇小说,爷爷如获至宝,随即戴上老花眼镜,逐字逐句欣读。没过几天时间,爷爷便将那部洋洋几十万言的小说读完,全不似一位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父亲在其散文《平野拾穗》书稿中,写到了这件往事。我小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爷爷常常躺在炕头上,捧着大书看而又看,读而又读。每到吃饭时间,我便按娘的指令,喊“爷爷吃饭来”。
那个时候,爷爷由我家赡养,奶奶由我大爹家赡养。冀中农村流传下来的,这种分家赡养老人的方式,如今看来,很不尽人意,很不尽人意。好在爷爷奶奶分住的地方,只隔着元宝坑和一溜子枣树,经常见面。多年后,我每忆及,总感到心神不安,喟叹不已。
林林总总的故乡往事,分镜头式的场景,时或浮现于我的脑海。我的童年,爹在外地工作,娘在家操持琐务,每天还要下田劳作。好在爷爷陪伴,时常领着我和二哥,或是去村边看打鱼的,或是去玉米地撅甜棒、逮蝈蝈。因而,整天价总是乐呵呵的。
爷爷看书之余,还常常背着手,悠哉悠哉地,在房前或屋后散步。记得有一次,爷爷走出坐东朝西的大门,向街头走去。我则悄悄地背着小手,学爷爷走路。爷爷回过头来,看见我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孙女,顿时笑了,我也咯咯地笑了。那时,我还时不时地学爷爷捧卷阅读,像模像样地翻阅家里的藏书。因了耳濡目染,我从小便养成了酷爱读书的习惯。
我的离开故乡,委实有些年头了。每每忆及故乡的人与事,情与景,我的心海,总是波涛澎湃,不能自已。尤其一到仲夏,故乡庭院那株蓊郁而伞状的桑树,便映现于我的脑屏。它结出的缀满枝头的大白桑葚,甘甜爽口,诱人摄人。那时,我常仰起颏儿,转动着黑眸子,寻觅复寻觅成熟的果子。这株桑树,听父亲说,是全家刚搬到那所“土改”分到的新居后,他亲手移栽的。到我刚刚记事的时候,这株桑树,业已成为我的精神世界的图腾。
《三国志》有云,“屋前有桑树必出贵人”。吾家或可印证。父亲不曾登临中学的大门,却能攻读大学本科,并且每次考试都荣登榜首。当然,这与爷爷和奶奶对我父进行早年的启蒙教育,不无关系。
爷爷摒弃一般萌童所使用的《百家姓》《三字经》等教材,选用线装带插图的《千家诗》教幼子吟诵,从而使我父过早地接触文学艺术,终于成为一名国家级专业作家。至今,九秩高龄的父亲,依然能背诵《千家诗》中大几十首诗篇。奶奶不仅教幼子识字,还讲述许多有趣的童话故事和民间传说,开拓其思维的天地,培养其想象的翅膀;而这,正是文学创作不可或缺的艺术元素。
我还依稀记得,刚入小学时,父亲便教我背诵唐诗,背诵美文。其中不少是当年爷爷奶奶教给他吟诵的诗文。
几年前,故乡的近邻田会军,来涿州承接某项工程,顺便到燕园拜望我的父母。相隔多年,再次相会,说不完的乡情,道不尽的乡语。提及陈年旧事,这位会军叔还记得我爷爷晚年仍给乡邻们书写春联。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帧出自北宋文学家苏轼《三槐堂铭》中的楹联,不正是刘氏家族诗书门第所秉持的家风么?
思念,我的故乡。
思念,我的祖父。
(原载《燕赵都市报》2024年10月17日)